“我也要去吗?”
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但我还是在出门前再一次确认。
“我也知道你不想当面和叔叔发生冲突.....唔,这个世界上的人大抵都不太愿意和那个‘灾厄’产生矛盾吧。但是,你的意愿是必要的——这是必须当面表达的事情。并且,我会一直待在你旁边。”
在他不厌其烦的宽慰下,我终究还是与他一起走出了房门。
从城门的大道一路平顺地行走,就能来到公爵办公用的场所。他的卧室正处于会面的书房之上,也可算是他整日忙于事务的象征。老师平静地讲述着这些琐事时,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少女轻轻推开房门,轻巧地退回了走廊。
老师拍了拍自己的提袋,在确认到其中纸张摩擦的质感后走进了房间,我也贴在他的阴影里紧随其后。
公爵在我们进来之前正在专注地阅读着一本皮革包裹严实的书籍。他抬起头,投来意味不明的视线,随即不紧不慢地从桌面上抓起吊饰,顺着书页的缝隙塞到正在翻阅的那一页。在淡然平稳得让人不安的动作后,他将书本放回书架,绕过书桌站在了我们面前。
“一段时间不见了呢。我可爱的侄子。”
诉说着剧本化的台词,叔叔只是冷冷地盯着我一人。老师侧过身体,将他的视线承接下来,腰间的提袋随之晃动发出声响。
瞥了一眼从缝隙中露出的信纸,叔叔咧了咧嘴。若不是幅度太小,我甚至会认为他在笑。
“怎么?是您的辞职信吗?”
“某种意义上是您的请退书.....公爵大人。”
仅仅是从这句话中,叔叔就得知了一切。他皱着眉,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悬浮了一周,最后才落在老师身上。
“您不觉得,管别人的家事并非是您的工作么?”
“他是我的学生,在这几天又升格为了我的挚友。与他的关联,相比起您这位并不称职的亲戚而言恐怕薄弱不到哪里去吧。”
“而您显然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您只是一个教师,您的姓氏在某些粗鄙的人看来也许有一点点贵族气.....但是,对于大多数能够踏进这里的人来讲,不过是与平民相差不多的乡野地主而已。前些年,这个家名在王城那边也还有些许名气,但也只是因为某些不太好的传言而已。您父亲,虽然最终被宣判为无罪——”
“说够了吧。公爵大人。”
“我当然没有说够。但是,您想插话,也请随意。”
“您觉得我没有做足准备,会走到这一步来吗?”
“.....”
“您听好了,这些信件,分别来自各大家族,包括您所侍奉的圣与您的亲家。他们都得知了您并不适合做这个孩子的抚养人。我虽然只是个教师,但奈何那些学生却都格外努力——现在,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说话都有与您相同的分量,且都还记着旧情,并对我这个慢慢老掉的废人有所信赖——您认为,我对您来说还是无关紧要的么?”
老师递出一封信件,叔叔看了封蜡的形状,并没有伸手去接。
“那位的?”
“将来那位。”
他叹出一口气,“怎么,您还教过这边的王室?”
“不,至少在我教那个人时,他还不属于其中。”
“我还真没查到这点。”
“所以您应该知道其余的部分。”
“你现在很危险呢.....也许我该事先警告一句?即便杀死一条乱吠的野狗——”
“您可以把一支军队掀飞,一声令下能够立刻调动守卫来切下我的头——但,也就如此了。人与人的联系并非那么薄弱。我死后,您恐怕会面对更加难堪的局面。那时,所波及的就不只是您作为抚养人的职位了。恕我直言,您的风评是很容易再次崩坏的——”
轻蔑地直视着公爵的双目,老师的身体在挺直后竟然比公爵本人还要高出不少。
叔叔低下头,恼怒地躲避开对方俯视的目光。我也许是第一次看见他陷入难堪的境地。
“真是.....你似乎还不明白。你只是一个人,而我所代表的,是一个家族本身.....那些人.....不过是看在你‘这样一个人’的面子上才会软弱地支吾两声。也就是说,只要‘你’这么一个连接点消失了,他们自然与此事毫无关联。”
即使是在空气变得厚重的同时,老师也俯视着他。
“很有道理。但这只是会出现的局面之一。您可以试一试。顺带一提,您好不容易达成的联姻可能也会因为不太好的流言而受到影响。”
叔叔放弃了与他的对话。他将目光转向我。
“怎么?一个小小的游戏就让你决定脱离自己的家族.....还让这么一个卑劣的下人涉入其中?”
在我下意识地后退时,老师用手扶住了我的背。
我也因而能够在退缩回阴影之前发出声音:“对不起,但是,我不认为待在您身边是最好的选项.....”
理解似地点了点头,叔叔露出惨淡的笑意。
“所以说,血缘也就只是这样了?那么,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准备背离你自己的家族了?”
老师在一旁干咳一声:“实际上,您不能代表英忒美一族.....之后,他作为养子,也会享有作为这一族的荣誉与权力,并合法继承,嗯,那块目前在您名下的土地。”
“滚出去。现在是家人间的谈话。”
公爵低吼着,但老师依然站立在原地。
“难以想象你这么一个恶心的杂种为什么没有躺倒河底.....”
以不符合风格的话语咒骂了一句,叔叔通过深呼吸来压抑住怒火。
“那么,我换种问法,这次,你个畜生最好别再插嘴.....我站在这里就可以切断你的气管.....然后试试看那群忘恩负义的混蛋究竟会不会为一个死人说话。”
“——你,准备背叛我?”
·
我们行走在铺设在绿荫下的石板上,老师还是死板着脸。在树叶完全遮蔽住那座华丽的房屋后,他突然从背后将我举起。
“你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了?简直太精彩了!”
虽然无法扭回头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但那副冷傲的神态想必是已经完全崩溃了吧。
“你难道不激动吗?”
“我倒觉得,您的表情切换那么频繁,不会累吗?”
“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贵族教师嘛。”
平日里,从他那副慵懒的神态和瘦弱的身躯中很难看出他的力量。但他此时却将我举到了额头被树叶舔舐的高度,同时还在快步地行走。
“您能不能把我放下来?”
“那可做不到。你这家伙,马上就要去给人家当养子了.....总觉得很不甘心。若不是我的地位难以保护你,不然有你这样一个儿子也挺不错的。所以,至少现在——”
“但,您还是可以继续当我的老师。还有.....那个,您自己说的,挚友。”
“也对呢!”
完全搞不懂这个人高兴的开关是什么。仅仅是这样说了,他低落的情绪立刻又升腾起来。
“布恩家.....或者说圣.....嘛,不要紧。大家都是认识的人,只要你说一句,我立刻就可以收拾行李赶去任职的!”
虽然并不想在他兴头正高的时候给他泼冷水,但是,那件事情,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延了:
“其实.....我还有一点事情没有完成.....”
“怎么?”
“艾丽斯.....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我连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她。”
将我稳稳地放回地面,老师用手刀轻轻敲了下我的头。
“虽然很麻烦,但既然你这么说了,当然还是要去和她谈一谈的。”
“这样.....没问题吗?”
“喂喂,别露出那种表情啊。当然没问题.....那些个很厉害的家族不会介意多出一两个人的。只要那孩子点头,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但是,艾丽斯她,还有她的家人.....会许可吗?”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一定要当面谈过才知道。至于她的家人.....你毕竟是合法继承人,稍微暗示一下,那孩子将作为唯一一个亲近的女性陪在你身边——大概没问题吧。”
“是吗——”
但他嬉笑的脸色全然不像是在认真地提出意见。
“.....刚才,您认真地说的话....包括哪些?”
“别在意别在意。总之!我要说的是,一定要鼓起勇气,好好地去见一次面.....”
一瞬间,如同忘却了语言,他停在原地,在我回头看去时才软弱地——自语般说道:
“毕竟,即使最终是离别.....也要好好说清楚才行呢。”
·
最终来到城墙上时,只有一个醉醺醺的沃姆先生在背对着篝火引吭高歌。
“他在干什么?”
“你问我.....我也.....”
听着他用吼叫唱出了竟然还能连成曲调的词句,我们在他身后面面相觑。在耗尽前一口呼入的空气后,沃姆先生啪嗒一声倒向身后,假发从头顶上滑落,掉进篝火中发出了呲呲的声响,裸露出其下带着烧伤疤痕的头皮。
他就这样躺在地上,盯着天空的目光随后移向了我和老师。
“啊呀!两位!要喝吗!每人一口!刚好!”
“不了.....你见过艾丽斯吗?”
这么问着的同时,我很确定自己不会得到正常的答案。艾丽斯,大概在他嘹亮的歌喉开始展露之时就躲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然而,他转了转通红的眼睛,却说:“艾丽斯感冒了。今天与之后几天都不会来。”
老师和我默默地对视一眼。
“您知道艾丽斯住在哪里吗?”
但他已经伴随着毛发烧焦的味道昏睡了过去。
我们一直等到天黑。沃姆先生在清醒过来时显然还留有醉意,这从他抚摸着头顶却毫无变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
在我们的询问下,他一把匕首在城墙的石砖上刻画着地形。那些粗粝的线条仅仅让我们大概知道了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在多次讲解后,他索性说道:“你们去找找看,在那些漂亮的小房子中格外肃穆的就是了。估计就只有艾丽斯家那里还留有战争时期的高大围墙。”
虽然依然不大明白,但在他换班之前,我们还是离开了城墙。
“夜间出去.....还是算了吧。并且,我并不确定公爵是否会在出城口设置障碍——白天还好,随机应变的机会多得多。”
老师这么说了,我们最终回到的还是原先的住所。
从临近的空置房间中搬来椅子,老师将其拼接成一张床铺。在尝试着躺下时,他过分修长的双腿无力地耷拉到了地上。
“您就打算睡在这里?”
“是的。这个关头容不得一点闪失。我可不知道公爵会做出什么事,让你单独一个人太危险了。”
“不,我的意思是,您就要睡在这些椅子上?”
“我也不想。但躺椅已经放回了我的住处,为了拿一把椅子可不值得冒这么大风险。”
“.....”
“你可不要尝试和我交换。明天,你要做的事情相当重要,还是好好养足精神吧。在和女孩子进行重要的谈话时顶着黑眼圈可不太礼貌。”
这么说完,他看了一眼四周的摆设。
“你没有什么想要带走的东西吗?最好趁现在好好收拾一下。明天,我们一旦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见我依然只是待在炉火旁,他站起身随意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夹杂在其中内容物使得书页定格在了某个页码。
盯着其中的内容看了一会儿,老师将其丢进了火炉。
不仅仅是皮革和纸张散发出的味道一时间短暂地充斥了室内。老师打开了木窗。
在漆黑的幕布下仍然有人行走着。庆典的余韵尚未结束,那些来自远方的贵族恐怕在回到家乡之前就会被仓促宣布的婚宴给唤回这里——而佣人们也尚未完全拿下上次放上去的装饰用丝绸和彩绘盾牌。
吸入流窜在这些场景中的空气,老师在呼出白气前关上了窗子。倚靠着窗口,他声音同远处钟鼓奏鸣的声音一同响起:
“既然,这一切都要告一段落了.....我也得告诉你一些东西。”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有想要拯救某人这种奇怪的想法。按照公爵的话来说,这并非是我该管的事情。毕竟,即使是有着充足财富的善人,也不会对每一个乞丐都施以援手,更不用说给予他足以不再乞讨的财富或技能。”
“我一直很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真正存在纯粹的善意.....这也许说明了我根本不是个善良的人。由于被教导说,帮助别人是对的,因此帮助别人,因为作出善行会得到褒扬,所以给予善意.....”
“为了让别人认为自己是善人而善良固然带有自私的意味,但是,只是为了让自己得以确保自身是善良的而成为善人——又真的说得上无私吗?”
“真正的无私——该是在帮助别人后内心却毫无波澜。但这又与我们被教导的善良有了偏差。”
“若善人的定义是:因为帮助别人而感到快乐,那么,这所谓的善人所作出的善行,其实也不过是如同嗜食者暴食,嗜血者屠杀一样的原理吧?”
“.....这世上不存在无私的善行。我是这么想的。也只有这样,才得以安慰自己。因为,我对你的救赎,完完全全是出于一种私欲。”
“我已经无法拯救那个人.....她也许根本不再需要拯救。然而,以此而来的罪孽,却必须返还。”
“这是我赎罪的过程:拯救某个人,以此替代未被拯救之人。”
“.....那也没有关系。”
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自白,但是——我无法看到一个人脸上流露出了那样的表情还坐视不理。这也许就是老师所说的,夹带私欲的伪善。
“我被您拯救了——这就是结果,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
虽然是在完全没有明白事实的情况下说出的安慰,但只要能将他从某个过于久远的梦境中拉扯出来,即使是伪善,也没有关系。
他微微一笑,在检查完木窗是否关严后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在火焰将他的面孔烘得有了血色后,他也终于从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变为了血肉之躯。
我们待在炉火旁,直到室内的空气完全烘热后才准备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