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地说,这一夜并不怎么舒适。长期以来,我在睡觉时只会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而今夜——不论老师多么努力地保持安静,但黑暗彼端存在着另一个人的吐息,光知道这一点就让我难以入眠。
而那样简陋的床铺显然也让他无法真正睡着。在气温逐渐升高之时,我听见他站起了身,推开房门走进了走廊。他没有走远。我猜测,他只是打开了走廊中的窗子,并将头探入了室外的白雾之中。
久久没有听到他回到房间。在这之间的间隙里,我终于成功入眠。
虽然不知道他是在何时躺回了椅子上的,但在我醒来时,他已经揉着眼睛半靠在侧边的墙壁上了。
·
“走吧。”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我们出了门,老师随身携带着那些信件和一把匕首。我们在某个尚未被早起的佣人光顾的井边汲起一桶水,用最原始的方法洗了脸,随后便绕到主路上去了。
沿着走向城门口的路径,我们安静地行走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冷寂的喜庆味道,如同在寒夜中盛放到一半就濒临凋谢的花朵。
“今天,应该就是公主的婚礼了?”
这么问了老师,他皱着眉回答:“.....很仓促呢。虽然有些卑鄙,但这对我们的计划应该正好。毕竟这种时候公爵也有很多事要做。”
“但是,应当出席的很多人都没有赶回来.....这样也没问题吗?”
“古国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国王亲自过来了吧。事实上,订婚仪式往往比婚礼更加隆重,这里面有很多政治上的原因,解释起来就很无聊了。公爵本人,以及古国那边的使者作为见证人已经足够。而信仰方面,古国是少数信奉诸神殿的国家,这与圣国并不冲突。既然圣王已经亲自来过订婚现场,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这么说完,他将我拉到身后。值早班的守卫正打着哈欠从我们身边前往位于城门口的岗位。他并没有注意到一同行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我们。
同值班的守卫一同来到了城门口,他连我们的面貌都没有细看就眨巴着眼睛打开了大门,当我们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又打出了一个哈欠。
“太容易了吧?”
在守卫转身关上门后,我小声问道。
“你难道希望更困难一些吗?”
“不,我的意思是,我从未走出过这里,自出生以来都没有做成的事情,这么轻易.....总觉得心情很复杂。”
“这种地方,一般只对进入作出限制,但对外出不会设限。你若尝试几次,说不准自己也能出去.....即便由上面下了禁令,也不能看住每一个人啊。”
停留在喧闹与寂静的分界线,老师向我伸出了手。
“来,人很多,别走丢了。”
·
火夜城——这是最早一批由于通商而富裕起来的城市,它的住民在油与蜡烛尚属于稀缺品的时代就用灯火完全战胜了夜晚。在公爵一族接管它,并将它作为公国的都城后,它依然沿用了这个带着奢侈与自豪意味的名字。
沿最初的护城河围成的整齐圆形,是先代移民们遗留的遗产。除了最中心的山峦及城堡外,其余部分如今已经成为了富商们的住宅区,但在直通掌权者住所的主干道上,却遍布着摊贩和闹市般的喧嚷。
这样的嘈杂是有时段性的,第一段是当前——佣人们前来工作的时候。
老师与我穿梭在前来工作的佣人中——他们聚集在蒸气与炉火旁吵嚷着。厨师带着他的年少的助手傲气地指使着菜农将他挑选出的材料装进篮子。乔装成佣人,但举止格外拘谨的贵族青年跟随在某个守卫身后,他紧盯着守卫身旁的少女,但对方只是拽住守卫的衣角仰脸看着对方隐藏在兜帽下的面容。
“啊.....”
在看清他的相貌时,我站定了脚步。始终只是拉着我的手直视前方的老师在感受到阻力后停了下来。
“怎么了?想吃点什么吗?”
“没什么....只是,看见了认识的人。”
“毕竟大家都会聚集到这里吃早饭嘛.....唉,你是不是看到了那位艾丽斯小姐?”
“不是。”
“那就继续走吧。”
虽然老师仍然一脸不明所以,但我已经记住了那样的场面。
那个在城墙上遇见的少年,为难地看着她,但最终还是从摊贩手里接过了什么带着热气的东西。他抚摸着她的头,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少女随后踮起脚尖将剩余的部分强塞到了他嘴里。
是他所提到的.....妹妹吧?
.....光是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样温暖的关系,就足以让人心情愉悦了。
我们随后拐进了主干道旁的岔道。仅仅前进了几步,嘈杂就近乎完全消散。
在雅致的别墅间,坐落着由原先的护城河填平后构建的花园。脸色阴沉的园丁在我们经过时狐疑地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直到老师如同漫步在自己庭院那样自然地从他身边的小径上走过后,他才回过头去继续慢慢剪下突起的茎叶。
偶尔,那些人工挖掘出的护城河也还保留着原先的功用。住户们用它来蓄积雨水,灌溉那些娇贵的花丛,并在失火时抢救自己的住宅。
从圆形的中心来到了边缘处,我们总算找到了沃姆先生所说的‘格外肃穆’的房子。
......确实是很显眼。那样高大到让人无法看清内部的围墙和隐藏在路径尽头的铁门,就像是要与这个平和的住宅区宣战一样放射着巨大的异样感。
面对这样自身带有威压的建筑物,老师微微咂舌。
“那位艾丽斯小姐,看起来是出生于很了不得的家庭啊。你对这些.....一点都不知情吗?”
“她从来不和我说起这些事情.....”
停留在那之前,我们在树荫下打量着它附着在围墙之上的尖锐铁刺和从缝隙间能够窥探到的阁楼顶。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艾丽斯近乎一无所知.....实际上,如果事情按照原轨进行下去,我所知的一切——那个阳光一样的孩子,也已经足够了。
但现在不同了.....我不得不去知道更多。即使在那之下——
在我犹豫着的同时,老师已经率先迈开了步伐。沿着平整的小径,他叩响了门扉。清脆的声音从厚实的门板扩散开来。从传来的回声判断,这扇门之后是空荡的院落。
在脚步声尚未传来时,门已经被打开了。此时回声尚未落定——仿佛那个开门的人从一开始就站在门后。
推开大门是一个老人。精干的躯体如同侍奉着某人一样挺立在门的侧边,与其说花白——那头白得毫无杂质的头发被修剪到了不会遮掩到视线的位置。他的目光像是去除了剑柄的锋刃一样干净而锐利。
从他身上的服饰大概能判断出,此人并非是艾丽斯的亲属。八成是侍奉其父亲的管家或是护卫。
“艾丽斯小姐,是住在这里吗?”
替代我问出了问题,老师从门口的空余中观察着其内的构造。仿佛没有注意到他不太礼貌的视线一样,老人平板地回复:“艾丽斯已经回到城堡去了。她忙着回去工作,很早就出了门。”
这么说完,他只是以平静得看不出情感的神态等待在原先的位置。
老师回头与我对视了一下。在向老人道谢后,我们道别离开。他在我们转身的一瞬关上了沉重的门,那样沉重的门页在相合时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这么说.....我们其实可能在路上擦肩而过了。”
停留在花园间的岔道上,老师茫然地看着前方。但他很快恢复了原先那般从容的神色。
“话说回来,如果艾丽斯是哪一户的大小姐,是不大可能到城堡里任职的吧.....并且,刚才那位在称呼她时也没有用敬称。她也许,只是借住在那里而已。”
看出了我因震惊于艾丽斯的住所而变得怯懦,老师用自己的猜测安慰着我,但我其实更在意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
他理所应当地回答了:
“当然是回去找那个孩子啊。”
“如果这次出来,只是叔叔的疏忽,再这么回去后不是很危险吗?”
“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倒是说,这样走了,你不会后悔吗?”
“当然会.....可是——”
“那样必然的后果与可能存在的风险,两相权衡,自然是要回去的。”
见我还是在犹豫,他叹了一口气。
“我大概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这也是因为我并不是强大得足以让人安心的人导致的吧。即使我说,除了公爵本人,这附近没有人能够限制住我们的自由,你也不大会相信。因为鄙人毕竟只是一个教师。”
他将脸稍微凑近了一些。
“那边那位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好了,视线不要看过去:在前面,拐角处的那簇树丛后面.....那样厚重的金属味,不太可能是偷懒的园丁。在我们过来的时候,那里还没有人呢。
“机会正好,给你表演个小小的戏法吧。这样,你也许会对我稍微有点信心。”
轻笑着,他加快步伐走在了我的前面。
·
在经过那簇阴影时,他用腰间的匕首挡住了砍击。
袭击者一击未成,却已经完全暴露在了阳光下。他身着锁子甲,面容被同盔甲一样的材质完全覆盖。
他的手上拿着长剑。
通过挥砍让老师退后,他盯住老师手上的匕首,在明确不会被攻击到的距离再次发起攻击。
自斜上方晃过的剑尖蹭过了老师的肩膀,在老师尚未完全保持住平衡之时,他猛地往前踏出一步,停留在下方的剑刃随之向上迸射。
避开了要害,老师用手中的匕首去阻挡剑刃,鲜明的力量差距却使得他手中唯一的武器被击中手柄后脱手飞出。
紧跟着老师退后的败势,他砍向了老师的咽喉。失去了武器后,赤手空拳的老师对他的武装毫无威胁,这也导致他此次的动作有些大开大合。
但是,即使对方露出了这样巨大的破绽,老师也难以发动反击。剑刃从他的胸前划过,做到这样有惊无险的躲避就已经是极限了——他的后脚已经从路径上退到了花坛中。面对身体失衡的老师,那人如同行刑之人一般举起手中的利剑。
在那之前,我已经向那里跑去。就这样撞上去的话——
我和他,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那把被击飞的匕首至今仍然没有落地。
附着着难以想象的力量,那把匕首将他砸倒在地——确切地说,它将他举起的手刺穿后钉在了地上。
在着陆时,它的尖端只发出了呲的一声。仅仅在一瞬间,花园的石板路上就多出了一把匕首及其下的手掌,以及与手掌连在一起匍匐着忍耐剧痛的某人。
在我看向老师时,他正在尝试着扶起一朵在他后退时踩倒的花。在几番努力后,他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在那朵短暂直立的花又一次啪嗒一声倒下后,他恼怒地站起身,带着尴尬的笑意走回了这边。
那人想必受过了相当程度的训练,但在那把震开的长剑锋刃向下落下时还是发出了短暂的悲鸣。
所幸,锐利的剑锋只是从他难以动弹的右手指尖蹭过。
饶有兴趣地捡起了那把剑,老师试图从上面发现一些关于袭击者由来的线索。但在他注意到散落在锋刃附近的指甲碎片和附着在之上的肉屑后,还是厌恶地将它随手扔开了。
由于刚才的事情,我开始关注起从老师手中飞出的东西的落点。那柄长剑完美地刺穿了那朵倒地不起的花朵。
我回过头来时,老师及时偏过脸去了。但我觉得他还是看见了那朵花悲惨的结局。
“咳咳——”
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老师伸手去揭下他的面具,但却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咒骂而停了手。
被他过分的语气(尽管还以一种尴尬的姿势趴在地上)激怒,老师冷冷地呵斥道:“虽然不知道你是听了谁的命令来的,但是,请你好好想一想自己现在的立场。今天中午的太阳正好——”
老师移开身子,让原本待在阴影下的他能够体会到那份灼热。他在看见列队爬行的蚂蚁和在刚刚施过肥料的花圃中飞舞的苍蝇时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而我可以就这样让你待上几个小时。如你所见,鄙人是个术士,用那把剑,可以围着你刻一个不太容易被抹除的咒文,作为给我学生的法术入门实体教学。”
但他却像是昏厥过去一样闭着双目一动不动。
优雅地耸了耸肩膀,老师仓促地结束了审问。在履行他所说的惩罚之前,他就拉着我走开了。
“把他就这样留在那里,没问题吗?”
“没问题。他的同伴会很快赶到的。倒是我们继续磨蹭下去可能有点危险——”
他猛地将我拉开,一支箭在接近我们之前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开。
“——而我只有一把匕首,嘛,现在还钉在那人身上。”
盯着箭尾朝向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他不动神色地继续向城堡走去。
而后的路程,他不再说话,但神色依然从容。
·
人潮早已散去。城堡门口只有几个由居民雇佣来的清洁工在默默清扫着散落的垃圾。守卫将皮革制的头盔从头上取下,用作遮阳。一两只猫衔着残余的食物从排水用的测道溜进了城堡里。
“叔叔已经动手了,已经可以确定回去以后必然会有陷阱,即使这样也没有问题吗?”
老师看着人迹寥落的城门口说:“当然不是没问题的.....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你就这样和她分离。毕竟,很多时候,仅仅是少了那句道别的话,就使得事情完全不一样了。结果如何姑且不论,我必须要让你和她见上一面。(......并且,动手的,可能不是公爵。)”
我诧异地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老师,他依然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至今没能和某人道别——而单方面的分离在她看来也许就只是一种背叛.....这么多年了,我始终不知道她的想法。如果完全忘记了,这也倒好。可这只是我自欺欺人的想法而已。”
“至少这次.....必须要——”
不容置疑地迈出了步伐,我跟在他身后走向城门。
·
我们进去时和出来一样容易。在走过城门后,老师诧异地盯着神色如常的守卫,但对方只是回以了莫名其妙的视线。
“我平日里进来也没有这样容易啊.....”
在守卫听不见的地方,他耿耿于怀地嘟哝了一句。
环视着四周被仓促取下的彩带和饰品,在早晨时尚在发酵的喜庆的味道已经沾染上了疫病。他说:
“有事发生了。”
拐过厅堂的转角,我们看见了等候在拐角后的士兵们。
老师看向为首的守卫,随后又看向了我。
“你们觉得,自己能够拦得住我吗?”
“您作为‘诡术师’的名号确实很响亮,但这毕竟是公务。既然领了薪水,自然要有搭上命的准备。”
对方公事公办的说法让老师皱起了眉。这样居于正方的论调,却由加害者将其诉之出口。
“这样的情形,也并非没有意料到.....”
在士兵们的注视下,他转身面向我。背对着敌人——这已经是相当于放弃抵抗的表示了。
“所有事情,已经准备好了.....我敢带你返回这里自然是依据的。即使我——”
留意到我的神色,他终究还是止住了接下来的话语。
“总而言之,没有问题。你在之后不要反抗,不要惹怒公爵,静候事态的变化。你要记住——这个国家以及之外的大人,都是你的同伴与盟友。他们不会就此沉默的。”
在被守卫包围时,他冷冷地瞪向了打头的那位。
“这个孩子,你们最好不要——”
“当然。这与他无关。这是您自己的罪过,男爵。”
递来的手铐只有一对。老师从容地伸出了双手。
“公爵给我按了个什么罪名?”
没有人回答他。从守卫们投来的视线中来看,我总觉得他们是在顾及着我。
在被守卫鲁莽地押送着走开之前,他最后说道:
“你要记住: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要慌张——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