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时,艾丽斯仍然蜷在我身边。若不是她的口水浸湿了衬衣,我倒是也许会对她的睡脸着迷。
但是——即使是这样邋遢的睡姿,让我把正在甜美地熟睡的她唤醒.....也是一件不愿做的事情。
将揪着衣领的手放回被窝,她不满地嘟哝了一句。也因为这样,至少嘴是合上了。
让毛毯盖过她的锁骨,她由于其上的毛絮皱起了眉头。因为她鲜见的愁苦面貌而兴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我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但她却直接翻过身去,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这样不会感到闷吗?
话说,就这样顺势让她住下来,我直到现在才渐渐清醒地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
“艾丽斯?该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在被人看见之前——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位大婶,得让她起床。
把被子掀开.....会有用吗?
毕竟炉火的余烬还在燃烧,再加上窗子是密闭的,前后的温差应该不至于让她醒来。
总得试一试吧。
我从侧面一把扯开她之上的被子,在短短的一瞬间后又将其盖上了。
“艾丽斯!”
我还在想为什么总觉得睡着的时候体温接近了许多.....这家伙,不是把自己之前还好好穿着的衣服扯下来了吗!
对即使这样也仍然安睡的她感到战栗,我先把自己的衣服打理整齐,在事态可能进一步恶化前远离了床铺。
离远后,仔细打量一下,她毕竟是个娇小的孩子,其实也不大容易看出来.....
难不成,真要这么做吗?
从木窗的缝隙中透射出的光线来看,离那位送来早饭的时候已经接近了。
那么——
我将她靠着的枕头拖了出来,由于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在意她是否会因此惊醒了——不如说,就这么醒过来的话倒是好事。
唔,不负众望,这人还是没有一点点睁开眼睛的意思。
将她卷进被子里,滚到床铺最深处靠近墙角的位置,再用枕头与墙角相互配合,构建出三角形的空余,遮盖住她的头发。
完美。
只要不要在中途醒来发出声音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在敲门声响起后,我度过最战战栗栗的早餐时光。
·
她应该在大婶来的时候就醒过来了。在之前还若有若无的鼾声在之后完全沉寂了下来,但在我享用时隔一天的这口饭时,却听见某人的胃因为受到香味刺激而发出了声音。
我的冷汗渗了出来,所幸大婶并未注意到。在她收拾完餐具离开后,艾丽斯从那一堆中露出了头,怨恨地盯着我。
“好过分啊,哥哥.....我肚子也很饿呢。”
“让你出来一起吃.....这种选项是不存在的吧!?”
“.....”
从被窝中爬出来,她闷闷不乐地瞪了我一眼。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她在我的尚来不及移开视线时自顾自地将凌乱的衣服整理好,然后拽住了我的手。
“怎么?”
“出去找点吃的.....并且,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没有询问她所谓的‘时候’是指什么,我在意着可能存在的其他人的视线,同她一起出了门。
等候在离入城口不远处的角落,她从几位同伴手中蹭到了丰盛的早餐。我只是站在较远一些的地方看着她与其他女仆交流,实则却相当在意她们相互流通的消息。
.....老师与他的同伴绝对不会容忍那样的诬陷,他在今日一定已经开始了反击。我期待着传来的消息中会有这样的蛛丝马迹。
但艾丽斯回到我身边后,只是说:“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
她随后歉意地补充道:“我今天,似乎是要去工作的.....让哥哥一个人,真是对不起。”
虽然实际上很想要让她留下来,但软弱始终也要有个限度。所以我只是目送着她与自己的同伴一起走远了。
.....那么,现在,真的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老师他.....没问题的吧。
我依然什么也做不到。明明就是因为自己才使得他卷入了事端。
只能等着结果了吗?
带着在艾丽斯离去后就猛然增加的挫折感与无力感,我回到了房间。
·
木窗被打开了。风将剩余的炭灰弥散到拼接到一起的座椅上。
在那个被老师钟爱的,摆放上躺椅后刚好能沐浴到阳光的位置上,一张雪白的纸反射着光芒。
我打开这张折起的信纸。徘徊于此的风已经消散了。
·
至我的学生/挚友:
——
虽然我觉得,自己与她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她并非这样认为。
她向我发出了邀约——继续那一天。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也无法再拯救她,但她大度地给了我另一个机会。
我赎罪的机会
这一切是我的伪善
直白地说:我放弃了你
你是我赎罪的替代品
但她,却是我所追逐的梦想
我不需要再与她离别了
这一切,即将结束
对不起,但是——
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她的邀约,与她给予我的救赎
再见。
那一日——我与她的梦,尚未结束。
——
哦,还有一件事——关于你以前问过我的问题,
虽然‘失踪’总是比‘死’温柔得多的说法,但是,在某些情况下,更加直白的结果,才是造成更少痛苦的良策。
请完全——把这些事忘记了吧。对于一件确认结束的事,没有什么值得去回想的。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要么坠落于寒夜——
要么留下确凿的遗迹。
·
他的罪名是□□自己的学生——虽然从她留下的只言片语中,这件事并非如字面意义上那样单纯的龌龊。
深知其品行之人自然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在他被关押的那一晚开始,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公爵的审判是无法让他们信服的。通过他们的影响力,他无论最终是何结果都可以脱身。
——无论合法与否。
但是,他给自己定了罪。
留下一份给某人的,他通过一阵风使其送达,那上面有某些人们所不知的东西。
留下一份,给那些想要听他忏悔之人,与难以相信却只得接受事实之人。
还有一份.....是在他走向牢房的途中,一个女仆塞给他的,她留给他的信。
在那之上,她仅仅是用如那日那般——邀请着试图让她好好在桌子旁坐上两分钟的新任教师一同到王宫之后的山林里去——这样的口气询问了他的意向。
与那日犹豫,然后被不耐烦的她用指甲抓了额头,最终,用‘放松以后,要开始好好学习’这样不靠谱的口头协议说好,结果连他自己都累到不想再动——这样的情形不同。
他这次很快答应了。
他想到,那个时候,他和她,两个人,任意奔跑在森林的泥泞中.....最初是被她捉弄了,不得不追上她予以反击.....但自己之后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心情激昂得难以自持。在黄昏时,竟涌现出了‘为什么就天黑了?’这样让人怀念的想法。
他想到,在自己儿时.....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会玩腻.....在夏日之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感到无聊。在日落与玩伴分离时,已经在期待着明天的玩耍。他们没来由地相信,今天、明天、之后所有的日子,都是这样的,蝉鸣、捕鸟、钓鱼、涉水、爬树,将会成为一生中他们永远享受着的乐趣。
他想到,他在她身上再一次找回了这一切。
那样的盛夏。那样盲目、却甜美的确信。
他想到,在她第一次出席宴会,穿上了礼服,因为玩耍弄脏了打扮而被训斥,因为不想见那个贵族的儿子而躲藏到自己房间时,他感受到的,非理性的怜惜与痛苦。
他想到,当她告诉自己,他是唯一一个肯陪着她‘瞎闹’的教师时,自己那样无法掩饰的快乐。
.....无论如何坚信着夏日的永恒,它依然会结束。深深知道这一点的他,只想让她的夏日,再长一些、再久远一点。
已经被他人评价为‘成熟’,在为他入职准备的介绍信上,相识的贵族称他‘稳重’。
这样的他,却沉眠在了她的童年中。
即使此时,无窗的石窗中漂浮着寒气,他却觉得夏日将至。在用冻僵了的手指将送来的囚服上的系带解下时,他回想着一切开始流淌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还没有玩够吧?天黑得太早了。再过几天,河谷那里的闸门会被打开,下次,再一起去吧?”
他假装严肃地翻看着她提交上来的算术答卷,心里面却激动得发抖。
“.....这几天,似乎稍微努力了一点呢.....作为奖励,好吧。”
似乎觉得说得太冷硬了一些,他半天没有听到她的应答,于是仓皇地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个人.....也是挺期待的。”
但在抬起头时,却是她呆呆的脸。
“怎么了吗?”
“没什么啦!”
“今天很奇怪呢,你。”
用手掌去触碰她的额头,前些天这家伙因为当众对一个献殷勤的贵族无礼,结果被少见地发了火的国王命令在夜间罚站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愿不要是感冒了.....
但在短暂的触碰后,她却异常迅速地远离了他。
“我没事.....即使是偶尔看入迷了也很正常吧!”
“唉?”
.....
将她的邀约撕成碎片,混合入同样雪白的霜露中,并看着它飘零下无灯之国后,
他怀念着她的感触,踏入了真正永恒的夏天。
他的尸体在审判当日被押送他前往临时法庭的看守发现于牢房。
有关他的一切,裹上了污秽,填上了脏污,就这样结束了。
罪人的话,自然只能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