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位.....这并非只是视觉能办到的事情。
我想,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但若是熟识隔壁房间的构造,并听见了老鼠跑动的声音,大概也能确定它在啃咬着哪一把椅子。
听见了后方的背囊中,晃动着的剑鞘与提灯外壳碰撞的响声。从溅起到脚踝的泥水来看,我们大概是行进在田埂边,或是河岸边的低矮堤坝上。为了防止被追兵发现,巴布瑞泽想必是把系在马鞍上的提灯收起来了。
将手指尽可能地延伸开,我的指尖终于感受到了布袋的阻力。
这样的状态,让手指触碰到边缘就已经是极限,当然不可能用手将牢牢系紧的袋子打开。
但是——我明确地知道了它的方位。
想象着在马背上颠簸着的布袋及其中的的剑刃,通过听觉进一步确认它所处的位置,与几乎已经遗忘了的,触碰它的质感——
剑柄,触碰到了。
是手绕过‘空间’探入容器——或是剑柄自然浮现于手掌,并不知晓,也无关紧要。
用指甲掐入剑鞘中的缝隙,它在指甲崩裂之前滑脱,掉落进了荒野,激起冰冷粘稠的泥水。
巴布瑞泽在听到声响后立刻停下了马匹,在他摸黑下马的同时,我握住了长剑的刀刃。
.....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被血流不畅的手指间涌出了热流。光用手指借助长剑把缠绕在手腕上的绳索切断实在是难以做到,只能这样,握住锋刃,让它剩余的部分更接近于手腕。
碰到了。‘壮汉’已经踩着地面上的积水来到了我的身旁。慌忙丢下长剑,它的惯性切断了最后的连接。虽然身体下意识地向另一侧躲避,但自大腿开始,都还是被牢牢捆在马匹上。肩膀很快被抓住,在他束缚住我的双手之前,我总算用另一只手解下了蒙眼布。
.....好黑。一瞬间以为是自己没有睁开眼睛,但在简陋的道路两侧,水田中污浊的水却闪烁着森冷的月光。盯住远处的一点时,巴布瑞泽紧紧拉住了我的左臂,于此到来的摇晃使得视野中停滞的那一点错失了方向。
对不起。在心中道着歉,我的右手触碰到了提灯。袋子依然密封着,但它所在的那个‘点’,就在已经实际拿出来的长剑旁边。相对而言是很容易的了。
用提灯击打向他那颗硕大的头颅,坚挺的‘壮汉’咬着牙并未松手,但撞破的玻璃内部,尚有着余温的灯油泼洒而出时,他还是因为疼痛和脚下稀烂的泥浆而失去了平衡。
这里是位于河流旁,堤坝上的小路。从陡峭的那一侧滑向下方黑暗的水域,巴布瑞泽躺在了流水边的泥地里。——其实,之下的黑暗完全阻断了视觉。我能判断出他没有被河水冲走,纯粹是因为没有听见符合他那庞大体型的‘噗通’声而已。
对不起.....在内心中第二次道歉。我看向了月光下的田野。既然是在河流旁,那么,只要溯流而上就好了吧?
只能是能够看见的,反光的点。我盯住水田中淋漓的月光,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总算如愿坠入了阴冷的积水与泥浆中。
在沉入稀泥,被蠕动着虫子的浑水溺死之前,再一次发动了它的能力。这一次,是视野尽头,目之所及的最远处。只要再这么反复几次.....就能到达艾丽斯身边,但这一次之后,突如其来的睡意和虚脱感却一同拉着我坠入污秽。
呛入了几口泥巴,在手掌嵌入淤泥后才感受到了麻木的痛觉。被这样的痛感激励,我揪住田埂边的草根,筋疲力竭地让上半身趴到了田埂上。
呕出了泥浆。呼吸总算畅通起来。我刻意不去看那些逐渐渗入泥土的粘液中跳动的白色。无力感从指尖开始渗透,虽然下半身依然浸没在混合着尖锐干草和石块的污水中,但双目却几乎要因困乏而完全闭合。
.....想起了艾丽斯说过的。释放法术后损耗的精神力只能通过睡眠补充。黑色瞳孔表明了我不被任何一位神灵所青睐,但如今,与元素绝缘的我却体会到了那份昏厥般的虚脱。
所谓空间之书,只是让无能者能够释放法术的道具吗?
但即便是诸神中——也并未存在能够波及时空的神灵啊?
想着这些事情,尽可能让思维活络起来。我匍匐在田埂上,刻意将伤口压向如针尖般的草根,锐利而直白的疼痛像是猩红色的火焰那样震撼着脑腔,我咬住嘴唇,将下半身从逐渐聚拢的淤泥中拔起。
.....往前吧。即使是爬过去。即使这样,也离艾丽斯更近了。黑夜的某个角落里,存在着那样灿烂的微笑和阳光.....怎么可能不去追寻呢?
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喊出了声。但疲惫到极点的肉体,却不存在着那样的余裕。只是从淤泥的恶臭中,散发出蒸腾的冷汗那样预示着肌体将要停止运行的味道,我用指甲揪住身体前方的草茎、石块、泥土,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躯体。
在漫长的黑夜中,我总算看见了大桥。
那样屹立在黑夜中的伟物,此时正在燃烧。
·
重压击沉了大地。
在距离海岸不远的地面上,从祂体内涌出了大海。
成吨的血水从那样小的剑刃中喷涌而出,轻易突破过了公爵周身的风暴,巨大的压力倾泻至被当作盾牌使用的山剑上,将‘灾厄’周身的泥土轰碎。
在河流的这一侧,堤坝在大地的震颤下碎裂,血水倾泻至河水中,死于震动的鱼群漂浮在猩红里,河底翻腾出的气体与泥浆如同一锅煮沸的汤水。
以河流为中心的这一带,是沿海平原的低平处。在压垮山峦,冲毁远处的村庄与城市之前,被开凿出、寄予了作为运河使用之期望的河流,成功疏散了压力,将血水排向大海。
这是出现在深夜中的幻觉。海面一瞬间成了红色,水位向上高涨得漫过了码头,强烈的地震撕裂了这一带的建筑。沉睡于睡梦中的人在半梦半醒间看到了末日的景象。
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公爵失去意识后,受到祂吸引的血液从蔓延的四处返回。如同晕湿在地图上的污渍——留下冲毁的堤坝、死去的鱼群、倒塌的建筑,它被祂再度吸收到空间的夹缝。连一滴能够让人们证实血水袭来的异景并非梦境的证据都没有留下。
在永久改变的地形中央,公爵昏睡着。变成稀泥且低矮下去的地面将他吞了进去,那把山峦一般沉重的巨剑因为失去风的加护沉入到了更深的地方——它切裂并压垮了地壳的一部分,这也为那场地震增添了威力。
将左手抓进祂鲜红色、如同剥去皮肤的体内,赛瑞亚斯阻遏着祂扑向公爵。
.....祂今夜已经吃得饱足。而公爵一人份的血液.....恐怕将直接让祂升华——效力比之前所吃下的几百人都要强烈。
挣扎着让自己的面孔接触到空气,‘灾厄’冷漠地看着在自己鼻梁前跃跃欲试,却因为主体的阻遏而无助地留下猩红色涏水的祂。他凌乱的黑发与灰色的瞳孔在灰白的月光如脱色一般显出了银白。
“我查过之前几位的生平.....大概能明白,祂的界限要到了。但我不敢确定。为了保险起见,我给予了祂足够的饵粮,如今来看,这样的打算也不算是白费。”
憎恶地瞪着公爵,老人喃喃地说:“.....我倒不介意杀死你,让那个家伙出来转转。与世界有可能毁灭的代价相比,让你就这样卡在泥巴里头停止呼吸却是不能再好的报酬了。但我还有要做的事.....那位比你高尚数倍的大人,将那个孩子委托于我,除非他(她)下令,我这副躯体,无论如何也要留存下来。”
即便知道自己所处的境地——深陷于淤泥,武器脱手而去,饥饿的某物跃跃欲试,但他还是戏谑地笑了。
“真是了不得的忠诚心.....明明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么久?”
“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理解的吧.....想要为某人献出一切却仍觉得不足的意志。”
“若是偶尔出现你这样的愚者,我倒是不会觉得诧异。但在那座城堡中.....你们却用忠诚心搭建起了一个鸟笼。那些人——是后代吗?”
“.....这就不是你该知道了,公爵.....与仇恨的连锁同理——杀之一人,便开启的斩杀循环相同——在他周身,存在着‘救赎与善’的继承。告诉你吧:与他相遇的人,全都因此向着好的方面改变了命运。他站在世界顶点,却可以落下到每一个人心中。他是所有人的英雄,但某种意义上,却是独属于我、他、她一个人的,最好的主人、挚友、救赎者。与那些根据价值评断人类的神灵不同,他是行走在人间,无需祈祷,只需诉求就能够提供拯救的人神。”
如此,语气淡漠——并无起伏,并无崇敬,仅仅是叙述事实那般诉说着‘勇者’的功绩,老人最终直视着他的瞳孔,下定了论断:
“他与我们无异,会感到彷徨、痛苦、迷茫,却又超然于一切之上。他波及了每个人的命运——也许,也包括世界的命运。你可无法否认这一点:他对你的影响,比一切都庞大。”
凄惨地扭曲了嘴角,他尝试着反驳老人的论调,却发现——
是的,就是如此。
他的人生,在与那位与众不同的弟弟相遇时,就扭曲了。
这一切的开端,即是他出现在城堡里的时候——
可笑的是,‘勇者’拯救了那么多人.....即使真如老人所说——‘与他相遇的人,全都因此向着好的方面改变了命运’.....但给他的血亲,给他的哥哥所带来的,却只有疯狂与毁灭。
闭上眼睛。公爵闻着从深处翻腾上来的泥土中带着的腐臭味,深深地**着自己的憎恨。
.....我果然,还是会憎恶着他那样的人。(我果然,还是要改变这个世界。)
为此,为了这一切,不管是自己的恨意(还是世界的变革——)
他都需要那个孩子。‘勇者’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