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克里特岛覆灭事件之后的三天,冷雨一直笼罩着永南大学。从窗户外面望过去,后山上的桃金娘树林呈现出一派冷冰冰的气象。所有的树木都湿漉漉的,在宿舍的灯光下反射着阴郁的光芒。不过,在后山孤单地矗立的水塔旁边,有一些树木在灯光里显得分外阴沉,几乎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整个永南大学没有人注意到,这几株树木上空悬挂着巨大的深紫色大拳头。
12月10日凌晨,宿舍里每晚例行的卧谈会结束后,调了振铃的手机亮了起来。
“林中夏,我已经在外面了。”
林火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带感**彩。
“我马上出来。”
话虽如此,要确认同寝室的五个家伙都睡得跟死猪一样,然后再悄悄地召唤出我的菌人,让它驮着我从上铺挪到地上,再背着我从窗户里跳到通向后山的小路上,毕竟多花了一些时间。
林火子打着伞,笔直地站在小路上,背对男生楼侧的路灯,对我的磨蹭没有表露出一丝不快。
“那么,走?”看到我艰难地从菌人身上爬下来,林火子侧过脑袋,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能照料自己。”
话虽这样说,右腿的伤处还是硬梆梆的,稍微走动两步就痛得我龇牙咧嘴。沿着小路往后山走去,尖锐的寒风不时从桃金娘树林中钻出来,往伤腿深处扎去。我感觉自己快走不动了。
走在前面的林火子突然停了脚步,站在路灯下。
“怎么了?”
林火子没有回答,她把伞收了起来。下了三天的雨已经是强弩之末,雨丝若断若续的,很快林火子的头上缀满了点点银光。
头发比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要短,依然是毫不退缩的眼神,刚硬的鼻梁下是永不消逝的僵硬笑颜。挺拔的身材套在一身米黄色针织毛背心和蓝色长袖衬衣里,下身是运动款的修身长裤和防水运动鞋,几乎和平时一模一样的打扮。稍微有点不同的是,这次林火子的耳垂下挂着两朵闪耀的金花。
“看清楚了,我这里有耳坠子。”
呃,我看得很清楚,为什么要特意强调这个?
“你可以抓着我的手。”她冲着我伸出了右手,不过,看上去完全没有缩短我们之间距离的意思,“还是让我背你过去?”
不,不,这样太不方便了。
“握住我的手。”这个硬朗的女人用不容推脱的方式催促我。
叹了口气,勉强挪了几步,走到林火子的跟前。她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看,我的手没有断。”她说。
有如火焰掠过天空般,一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头发,根本没有留长过。还有这个耳坠。”林火子继续说道,“这是某个重要的人留给我的东西,在今晚之前,我从来没有在人前拿出来过。所以,我不是多余的那个。”
挽住我胳膊的手稍微使上了点劲。
“那么,你同意让我背你吗?”
“不……谢谢,还是我自己来吧。”
林火子抬起头,突然间我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
“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又出现了某种既视感而已。”林火子侧着头,马上放开了我的胳膊,“既然是你自己要求的,那我也不方便拒绝。我们继续走吧。”
小心翼翼地拖着伤腿在泥地里挪动着,我开始后悔没有让林火子背我了。
“我们这是要去后山吗?”
“没错,万师兄让我们去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皿’。”林火子掏出一块夜光表,眯起眼睛对了一眼,“凌晨3:00,这时候应该是老图开门营业的时间了。”
十四
第一次听到老图这个名字,是在图灵机将我拉去训话的那天。
接下了“回收自己”这个听上去很无厘头的任务后,少女图灵机将我传送回生物楼中庭。传统部的四人还呆在那里,武琨在听取了万骏虎的报告后已经先行离开了。
我把图灵机与我的会面情况对大家重复了一遍,并没有刻意避开林火子。这大概也是图灵机的意思——除了我自己,林火子恐怕也很难从中脱离干系。
不出所料,即使是听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我”的传闻,林火子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然后说了句:“既然是这样,那尽快将她找到不就行了吗?”
这就是所谓的大气沉稳的女子吗?
反倒是万骏虎看上去更为紧张,脸上大量的油汗淌了下来,连万能的眼镜布也不能将其扫尽。大概是想到反正也戴不住了,干脆就将那副宽边眼镜取了下来,小心地藏在衣兜里。
然后,万师兄眨巴着单眼皮的小眼睛,冲着我皱起了眉头。
“那么说来,这回你在克里特岛遇见的林火子就是那个多余的?真正的林火子还没有进到训练地就被袭击了,然后被夺取了记忆——你觉得会是谁干的呢?”
我哪里会知道!倒是师兄你啊,能不能先交代下克里特岛那个吃记忆的女人和钥匙的来历呢!
“这个问题嘛,也不是不能说……不过,现在大概还不是时候。”万骏虎尴尬地用手碰了碰头皮,慢慢地移动脚步往中庭挪去。
“喂,别跑啊。我觉得这个问题才是图灵机真正关心的核心呢。”
突然间,我的双臂一下子被万骏虎抓住了,单腿站立不稳,几乎要摔下去,却被万骏虎的怪力牢牢在半空架住。
“听好了,林中夏。这正是我担心的,我没有跟武琨透露钥匙的真正来源,只说从医学院某个瞌睡王身边偷来的。所以也希望你,别再对任、何、人透露这个信息!”
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蒋青荷一直将万骏虎称作“老虎”。他的手劲和冲过来的势头,大有将我一口吞下去的气势。
“知……知道啦。”
搞什么嘛!至少应该给我们一个理由啊,要向图灵机隐瞒真相的话,那可真是要冒着背叛神的风险啊!
憋着口气,我扭过头对着高彤叫道:“阿狸,你怎么看?”
出乎意料,高彤并没有顺应我的意思,大喊“正义当前隐瞒真相算神马”的口号,反而呆了一呆,反问道:“什么怎么看?”
“图灵机的说法和部长的决议,看来我们要做一件背叛神明的事情啊。该不该做啊?!”
“什么该不该做的!太婆妈了,要我说,现在就做起来!总之,先救人!”
“救人?”
我和万骏虎同时发出了疑惑的声音。高彤并没有理会,只是气鼓鼓地朝着酣睡着的陆苗一指。她正蜷着身体,双膝几乎抵到了额头,一边发出呼噜声。
“这个人已经昏迷了好几个小时了吧?你们就一点也不着急吗?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人命总不能不管吧?”
陆苗的话,我想她大概只是睡过去了。
“别胡说了,睡着的人我见多了,哪有睡相那么差的。肯定是身体非常难受,才摆出这么一种姿势来的。再说,就算身体没什么大碍,至少得送人家回宿舍好好睡下才对啊!”
高彤越说越激动,拳头眼看就要挥到我头上来了。
“总之,都是林中夏的错,要不是你从山上摔下来,陆苗也不会耗掉那么多的精力来救你!还把交给她保管的全队的‘皿’都浪费在上面了!喂,你现在倒是把她撂到一边不管了!你这种家伙,看来是根本不会明白‘日常的正义’是什么东西的!”
说对了,我确实不知道这是啥东西。
“我来送她回去。”一直闷闷地站在一旁的林火子开口了。
“不用了,日常的正义就是——我来吧。你们不是还有事情要商量吗?正好我对这些跟正义没有关系的东西不感兴趣。”
高彤一边说着,一边像扛麻袋一样将睡相极差的陆苗扛在了肩上,大步往通向校道的实验室走廊走去。
这种姿势没有问题吗?
“咦!糟糕了!”
突然万骏虎在身后发出一声惊叹,我回过头去。
万骏虎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副没有干劲的笑脸,一边将右手往头上摸去。“真糟糕,忘记告诉阿狸和陆苗了,按照规定,我们预领的‘皿’用完的话,必须要到老图那里去重新登记领取哦。”
老图?谁啊?
“老图规矩很大,还没开战就将‘皿’用完的话,多半要被骂个狗血淋头。而且那人还有个要求,第二次去领用‘皿’的话不允许别人代领,必须由他将规定数目的‘皿’交到本人手里。”
我就说了,这个老图到底是谁?
“要不就这样吧,我先去领第一批,让他先骂个够,阿狸和陆苗第二批去,林火子和林中夏第三批去,相隔几天,大概他的臭脾气会消停点。”
你就不打算告诉我,这个老图是干什么的了吗?
“老图开门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凌晨3点到6点之间,在后山的某个位置。到时候我会给你们留张路线图。”
你要自说自话到什么时候?
“虽然我不太清楚武琨和老图的关系,不过我从上一届的师兄那里听说过,他们曾经是同一届微物战争的参与者。有些事情我们不能跟他说得太透,关键就是这里,如果他问及我们领用‘皿’的原因,就说因为训练过猛消耗了就行了。”
好吧,虽然算是间接回答了一些细节,不过这种有意避开重点的对话算神马意思?我摸了摸右手,正打算做出那个手势……
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我。心底一惊,我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万骏虎仍在微笑的蠢脸。
“那个,不好意思,林中夏同学。我还以为你知道……不,我们不提失忆那回事了好吗。那个女人的事,我确实有万分不得已的理由,还请你原谅。”
我深吸了一口气。
“你还敢说,我的失忆不就是那个怪女人害的吗?!至少现在,你得告诉我老图是谁,我为什么要去找他吧?”
万骏虎缩回了手,习惯性地伸手到兜里找眼镜布。
“老图啊,你应该知道的……他本人就是永南大学的第一大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