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丝分裂
一
永南大学的小饭馆里,牛肉炒河粉的分量越来越少,人却越来越多。
“就像有丝分裂一样。”π在饭桌旁边说道,他将餐盘里的豆芽菜都挑到了桌子底下去。
大概两年前,我就认识了π。那时他还没有拥有π这么个霸气的绰号,只是一个普通的大男孩,两道眉毛像张飞一样浓密,偏偏长着一副小鼻子小眼的样子。住在同一个楼里,π君偶尔会从我宿舍面前经过,手里拎着洗脸盆,碰面了就点点头。
π的外号得来纯属意外。据说是因为在某个乱哄哄的卧谈会上,他用计算半圆球体的公式,对全班女性**的几何形体进行了轮番推演而得来的名头。
他和我熟络起来,也是因为女人。
去年的时候,我和女朋友分手,一肚子的怨气没法发泄,就跑到明湖的小亭子去撒野。在夏天水满的时候,通往明湖无名岛的路都淹在湖面下,我蹚水过去,心情糟到了极点。
π已经先期到达,手里高高举着一把锤子,嘴里念念有词,一下一下非常精确地将锤子敲击在某个草扎的东西的脑袋上。
我们面面相觑,茫然四顾,空空的无名岛上只有我们两个男人。
“你在干嘛?”我问道。
“如你所见,打小人呢。”这是回答。
二
π的前任女友,大概是非常厉害的黎族巫女。据我所知,π使用的手法非常正统,属于南洋降头术中传男不传女的绝活。
“这就是我的前女友传授的打小人秘技。”π说。
才怪呢。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谁要是从某个女人那里学到了“传男不传女的东西”,最好马上要求退货。
可是π却非常认真地恪守女人传授的“打小人”规条,鼻尖冒汗地挨个击打小人的某些部位,连我都觉得他辛苦。
“我要报复我的前女友。”π依然是鼻尖冒汗,憨憨地说道,“不认真点打的话,恐怕是要被反弹的。到时就麻烦了。”
话音刚落,π就扔下了锤子蹲在地上。按照他的说法,肯定是诅咒被反弹了。
“糟糕,这么痛,要是被那女人下咒怀孕了就坏了!”
他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痛苦样子。
“你还是回宿舍喝点热开水吧。”
“不,我一定要让她后悔。至少,也要打到她吃话梅的时候磕掉牙齿,说话都漏着biubiu的风,这才算数。”
这家伙莫名其妙地可爱。
三
可爱的家伙身边一定有更可爱的家伙。
π君从来不拘小节,身边一直笼罩着天真浪漫的气场。大概这也算是吸引异性的特长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π君就把对那位黎族巫女的痴恨甩到了身后,升上大三之后,他的身边又出现了神奇的雌性动物。
π君对女性相当地宠爱。虽然我一度怀疑这是他为了贯彻对半圆球体的几何研究而设下的陷阱,但女生对这种程度的宠爱显然非常受用。至于我自己,与青梅竹马的前女友分手后,一直维持着心如止水的状态,除了学生会的工作,我连自己班的女生都不通往来。
根据π君分析,我这种状态是因为环绕身体的某种东西死掉造成的。
那纯粹是胡说八道。
后来就总有一个小女生跟着π君跑来跑去,完全不介意他不吃葱姜蒜、连豆芽菜都要从炒河粉里剔除的怪癖。这名女生个子娇小,一头短短的褐色卷发,脸庞圆圆的,眼珠子也是圆圆的。听着π君的笑话,有时候会奇怪地瞪大眼珠,捂着鼻子呼噜噜地笑出声音,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每逢这个时候,就会看见她的嘴巴令人欣慰地一撇,弯出个猫嘴一样的笑纹来。
真可爱,真可爱。如果伸出手去撸她的脑袋,可能还会发出猫一样舒服的呼噜声吧?
不过如果这样做了,π君真的就要动手打我的小人了。
开始的时候,我还在忙着学生会的事情。一直到国庆之后,我把学生会的所有事情交代了出去,一下子闲了下来,突然觉得身体都开始轻飘飘起来了。
π君就是挑这个时候来找我,说:
“事情麻烦了。你怎么也得帮我一把。”
四
π君的麻烦通常都与女生有关。
这天晚上,北极星文艺汇演刚刚结束,这是永南大学学生的传统技艺比赛活动。π君说,因为师妹——也就是老缠着他的那个小女生——在北极星有节目出演,他打算和她好好庆祝一番。
“不过,还得请你出面祛除某个不方便的灵体。”
说得我跟驱魔师一样。不过,反正我也闲着没事,而且π君答应请我一顿宵夜。何乐而不为呢?
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了。
“叮当”——小饭馆的铃铛响了一声,示意服务员来为我们这一桌送上两份红豆龟苓膏。我眼睁睁地看着两份一模一样的龟苓膏从我和π君面前飘过,摆在两位女生的面前。
左边的女生牢牢地拉着右边女生的手,冲着我和π君重重地“哼”了一声。
不,这还不是麻烦的地方。麻烦的地方在于——
我实在看不出这两位女生的区别,想来π君苦恼的也正是这点。
那位缠着π君的女生,居然会是双胞胎……一模一样的白t恤,衬托着略为平板的身体,有背带的鹅黄色休闲裙,就连光脚踩在白球鞋里的安妮宝贝派头都一模一样!
其中的一位发出不满的声音。她往前探出鼻子,像猫一样咻咻地闻了起来。
“咻,咻,有生人的味道。”
这不是跟杰克的魔豆一样的情节吗?这句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好在我的理性总算勒住了缰绳。
“你们哪一位……呃,到底谁是屈佳霞啊?”
这话π君肯定不方便问,不然的话,对方的情感值一定会飞快地下降。
我试探着抛出那句问话,开始盯着对方的反应,要找出真正的屈佳霞来。这两张脸实在太过相像,圆溜溜的眼睛,有点嘟起的嘴巴,狡猾的细鼻子,看上去就像两只……
“……猫。”
不小心说了出来。
有反应。
“才不是猫呢!”左边那位女生突然啊呜地怪叫了一声,握成爪子形状的手往我鼻子上抓来。
“啊呀。”右边的女生赶紧挡下左边女生的手,“这位是π君的朋友啊,不要这样做嘛!”
“咻!”左边的女生居然真的发出了小动物喷鼻的声音。这不是真的吧?
五
“以前看到过你和……他在一起,一直没有机会打招呼。我是外语系二年级的屈佳霞,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坐在右边的屈佳霞两手搭在饭桌上,微微点头向我致意。
“屈佩霞,她妹妹,同一天生的。”
干巴巴、不耐烦的自我介绍。看来虽然是双胞胎,性格却截然不同。如果说屈佳霞天然有着猫一样的慵懒和优雅,那么屈佩霞就只能用狮子般的冷酷和急躁来形容了。
突然间,这只狮子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的圆眼珠停了下来,紧紧盯着饭桌的某个地方,就像发现了猎物一样,放出犀利的光来。
“咦?”从她嘴里冒出充满疑问的拟声词。
顺着她的视线,其他的人都转过脸去,π君皱起了眉头,应该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了?”
“不关你们的事!”
果然得到了狮子一样暴躁的回答。我低头看着眼前的炒粉盘子,炒粉的分量确实比以前少了不少。
不,也许并没有给少,而是……
“我觉得这就跟有丝分裂一样。”恰恰这时候,π君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一边扒拉着河粉,一边用筷子在桌子上划来划去。
“什么意思?”我说。
“感情这种东西,是可以增值的吧。”π君一本正经地说,“那些围绕在我们身边的东西,如果时间长了的话,就会慢慢生出多余的感情。一开始还是藕断丝连,渐渐地就各自有了自己的中心粒,然后分裂,分裂成不同的两种感情。仔细想想,这不就是有丝分裂嘛。”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喂,我说,这实在太突然了。”
π君不再拨拉盘中的河粉,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它们。
“也没什么,我是看到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突然觉得有必要发表一通见解,就随便说了出来。”
“哦。”对面那个女孩的脸上突然浮出中“不明觉厉”的表情。一般到这种时候,狮子一样暴烈的妹妹难道不是应该担当吐槽的角色吗?
“狮子”没有动静。她只是继续盯着饭桌的那个角落,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我也觉得自己奇怪起来了。虽然π君的怪异之处也正是其可爱之处,但一般来说,头一次见面的人总会多少有点“这人也太电波了”的感觉吧?而一直自觉地担当姐姐的守护者角色的屈佩霞,恐怕会觉得“这男人不靠谱,分了算了吧”,一定是会干涉的吧?甚至会当场发作,用两只狮爪往π君脸上乱抓的吧?
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期待——明明现在屈佩霞的表现只能说是“根本没有将π的话听进去”——为什么我会有种“用爪子挠姐姐男朋友的脸,这事肯定发生过”的既视感?
屈佩霞继续盯着桌角发呆。
π君的世界一定已经随着他发散的思维驶入了茫茫的星辰大海。那个猫一样的女生一会儿迷恋地盯着π君的嘴唇,对他的胡说八道颔首表示理解;一会儿担心地转过头,揪了揪屈佩霞的衣袖;随后又像害怕什么东西一样,缩回了手,继续充当忠实的“π迷”去了。
“一点意思也没有啊!我回去了!”
猝不及防,狮子女已经从饭桌前站起身来,双拳猛地击在桌面上。其他三人“啊”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已经受不了啦,又不能跟你们说。我回去了。姐姐你自己多保重吧。”
π君和屈佳霞吓了一跳。屈佳霞弯起身子,下意识地“喵”了一声,圆圆的眼睛变成了弯弯的眼缝,看上去要哭出来了。π君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剩下的事情应该我来收拾了吧。
“狮子”甩动双手,冲出小饭馆,将背影留给了我们……
对了,困扰着她的那个东西,也许只有我能解释呢。
还有,可爱是不需要解释的。
六
屈佩霞并没有走远,她扭着头,握着拳头走到了饭馆外十来米的湖边柳树下,一脚踹了上去。老远就能听见她生气的呼噜声。
我走了过去。
“来干什么?”
屈佩霞开口说道,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敌意。
“希望你不要太介意,那东西并不危险。”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音显得比平时更别扭。
屈佩霞转过头来,一脸的警惕。
“你知道我在看什么东西?”
我点了点头。那种东西啊,那种东西,恰恰是我了解的那一种。
“你真的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你们这些生科院的臭男人、臭男人!其实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吧?”
虽然是在骂人,不过总觉得有些色厉内荏。外表看来像狮子一样的家伙,其实也是个不直率的女生而已。
“我当然知道啦。这是小型菌落……”
还没来得及站稳脚,眼前的女生嘴里“呜”地吐出一口气,往前踏上一步,做出一个弓步冲拳的动作。
紧握的拳头停在我的鼻尖不到一毫米的地方。
皱着眉头,鼻尖上已经渗出汗珠,这张脸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像猫或者狮子,只是一个普通的、着急的、拼命想掩盖自己紧张的小女生。
“你、真、的、能、看、见啊喵……”
“小型虚菌啊,我们有时候会用这种菌来清扫战场。它刚刚吃掉了我的半份炒粉……你应该也看得见的吧,加入了今年的微物战争?”
“你……在学生会……”
“哦,我是黄贤轲,生科院学生会传统部的上任干事。初次见面,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
屈佩霞慢慢地放下了拳头。
“初次见面……吗?”
她把拳头拢过来,并没有立即放松,而是慢慢地送到了嘴边,做出捂嘴的姿势。接着就是“啊呜”一声。
“你的手没有问题吧?”我问道。
“没有。只是为了掩饰尴尬的气氛而已,你这个笨、笨……”
话虽如此,拳头终于放松了下来。狮子的眼睛又再明亮了起来,发出满意的光芒
“那么我们去看看这些坏蛋孩子的结局吧。”
为什么是“坏蛋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