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语的房间在屋子的阁楼。
每到傍晚的时候,她都会静静地呆在这里。
胡桃木的窗棂就像灵动的画框一般,巧妙地将山野间的景物编织作一幅摇曳的油画。
斜阳在风车扇叶间若隐若现,将暖红色的光芒均匀涂抹在这黄昏下的土地上。
从金黄色的草垛到弯折的石子小路、从流光溢彩的溪流到袅袅升起的炊烟,厚重的色彩悄悄地变幻着。
直到夜晚漆黑的面纱缓缓撑起星光的色泽,静谧的村落里零零散散地亮起灯火。
暗夜也同样漏进了屋子里。
纪语迟疑了一下,视线从窗外转向桌上的烛台。
这时候就点起蜡烛其实是一件十分浪费的事情。
但是她没怎么犹豫,烛火微弱的亮光很快便驱散走房间里淡退的疏影。
「真是的…」
她望向自己毫无整洁可言的房间,不论是古老到合页开线的书籍,还是随处推挤的早就不能发挥作用的道具,通通都和衣物与被单一齐,杂乱无章地铺开在几乎没有落足之处的地板上。
「…又过去了一天啊。」
阁楼原先是老爷子的藏书室,纪语自然不会浪费这些资源,这些天来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翻着这些东西。
实际上在之前她也一样是跟着母亲在城市里生活。
直到两个星期前爷爷病重,她才赶了回来。
所以她得到了一个临终前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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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已经做好了,大小姐」
芙蕾安已经换上了夏日的衣服,人偶精巧的肌肤在连衣裙纱的簇拥下与轻丝的缎纱相得益彰,即便在黑暗中也泛着柔和的颜色。
「…咦、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到敲门的声音,纪语连忙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边,但觉得让芙蕾安看到自己屋内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于是索性靠在了门上。
「十分抱歉,大小姐,今天在裁缝店里耽误了很长时间,所以半个小时以前才到家。」
「不要叫我大小姐,芙蕾安」
纪语似乎放下心来,中午把林落打发走的时候,自己还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慢的问题。
「…您希望我对您使用什么称呼呢?」
「纪语就行了吧,我也没什么小名之类的…」
「那么,纪语大人……我有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都说了,大人也不要擅自给我加上啊!」
纪语最终还是决定打开门。
「…难道你想起来了什么吗?」
「不是这样的…」
芙蕾安低着头,并没有在意到屋内不堪的场景。
「…我想去老爷的墓…那边」
「…哈?」
纪语不解地看着芙蕾安,人偶小姐银白色的眼眸如水银一般闪着哀伤的光芒。
「虽然纪望告诉我,让我不要在意自己记忆的事情……但是,无论怎么说,老爷都是我原先的主人。」
「芙蕾安…」
纪语似乎发现了什么
「…难道,你对老爷子的事情,感到‘悲伤’么?」
「我不知道…」
芙蕾安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没有记忆,只是身为一个人偶,所以,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离别,什么是死亡……这些,我都无法作为自己的心情来理解,脑中的知识告诉我这些词汇的定义,也提醒着我没有心灵这个事实…」
「…我不是在否定这些感情的存在……」
「…但是,即便存在,我应该也是感觉不到的吧………这不是因为什么,但是对于这些,即便作为人偶,我也应该尽力地去模仿……作为人偶,我也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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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的啊,芙蕾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纪望又一次悄悄出现在她们身后。
「你、你这个人难道属蝙蝠的吗?!」纪语又一次喜闻乐见地被吓了一跳,本能性地‘砰’一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主人?」
「都说了不要叫主人了啊…」
纪望笑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但是,人偶也是有心灵的。」
「…心、心灵…」
「嗯。」
纪望顿了顿,故作严肃地回答
「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你也是有着作为魔力炉心的‘心脏’的啊!」
「切,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堆长篇大论的大道理呢?」
纪语原本还有些提心吊胆地生怕纪望这个大叔性格会说出什么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东西,
「——结果真的一本正经把这种常识又重复了一遍啊,你这个笨蛋!」
「嗯?我刚刚可是看着芙蕾安叫你半天不下来,因为担心才在后面听你们的对话,仔细斟酌了半天才想到这样的台词的!」
「…你说了吧,你刚刚说了吧,你这个窃听变态!」
「啊啊,又生气了呢,大小姐?」
「才、才没有!还不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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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看着眼前两位奇妙的对话,芙蕾安禁不住笑了起来,但还是注重礼节地赶紧捂住嘴,忍俊不禁地低下头。
「…唔、噗!」
「笑、笑了呢。」
「…芙蕾安」纪望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
「刚刚的笑容,应该不是因为‘你认为这个时候应该表露出笑容’才做出的反应吧…」
「诶…欸?」芙蕾安停了下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不是那样…的…的吧。」
「就是这样,芙蕾安,因为你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快乐,所以你才会笑的啊。」
「…是的。」
「嗯,这不是很好嘛,那么晚上我们一起去老爷子那边看看吧」
纪望转身拍了拍楼梯的扶手「正好也可以顺道去找林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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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连接着教堂的后院,也许是已经入夜的缘故,今天的守门人早早的就关闭了墓园漆黑的铁门。
「白天林落来过了吗?」这时候纪望才想起这个问题。
刚刚一回到家,除了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倔强而包揽了所有衣服的负重,所以脱力地瘫倒在地上,才发现饥饿这种生理性的不适已经开始侵蚀自己的意识,所以在完美的做完一餐晚饭后,忘记了这件事情。
「啊,中午的时候来过,我看着他只想着蹭饭,就把他打发走了。」
「…那可真是狼狈啊」
「嗯,他好像还说了什么‘竟然把买衣服的优先度放在我们多年的友情之上’…之类的。」
纪语在这句话上似乎还加重了语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她推了推自己夜间出行时专门戴上的、那种魔女样式的黑绉纱三角帽。
「这件事我也很抱歉……那对了,过一会儿你记得去找找给你订的夏装…」
「我、我的衣服?」
「那个吸血鬼店主好像跟你挺熟的,不用尺码就能帮着选好…」
「…哼。」
纪语突然停下了脚部。
「怎么了?」
「有时候,你也还是挺懂事的嘛!」
——绝对是笑了,就像个拿到糖的小孩子一般迈着轻佻的步子跳上小路一边的石阶。
「主……纪、纪望…」
芙蕾安看着纪语的身影,下意识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芙蕾安?」
「……我们到了。」
犹豫了一会儿后,最后她只决定这么说;
因为芙蕾安自己也说不上来,刚刚胸口传出的那种感情,她应该称之为什么;
但在这种略微带着些苦涩的情感催促下,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一直无言地沉默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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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旧时留下的教堂,但是据说因为在战后获得过补贴的缘故,十年前这里就被重新翻修过一遍。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纪望有些本能地恐惧着这里,尤其在教堂中庭连接着地下的楼梯那处。
「…哎?」
「唔……已经关门了吗,难道今天他们遇上急事了么?」
——即便还不到礼拜日,教堂却早早地熄了灯,橡木大门也严严实实地合着。
「…有、有人吗?」
芙蕾安走上前,敲了敲厚实的木门,凝脂般光滑的手指在黑色的阴影中轻轻地扣响。
「……不好意思?」
过了有好一会儿,门的另一侧才隐隐约约地响起慢吞吞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谁啊?」
是年轻人的声音。
「…今天不做弥撒,神父有事情……上帝保佑,阿门……然后晚安。」
「不、不是的……那个……」人偶小姐一时组织不好语言。
「…是林落吧。」
纪语走了上来「——现在有空吗,我们要借用一下墓地的钥匙…」
「纪语?」
门后的语调显然缓和了很多,然而在木门缓缓打开之后,林落首先见到的却是人偶小姐月色下几乎苍白的脸颊。
「……咦咿咿咿咿咿咿?!!!」林落身上是那种黑牧师一般穿的黑袍与铜十字架吊坠组合,而见到芙蕾安的那一刻,作为准神父的修养便立刻烟消云散,本能性地向后一个激灵,以一种奇特的姿势瘫倒在地上。
——不过换作任何人,如果本着毫无戒备的心情,开门之后猝不及防地看到这样银色洁白无瑕的面容、星光璀璨般的银发、略带僵硬的姿态与同样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银色瞳孔,林落的反应应该也算是比较镇静了。
不过换句话说,说不定一直在村子里的林落也听说过那个传闻吧。
「喔,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纪望走进门,伸出手,哭笑不得地看着完全不想站起来的林落。
「…哈、哈……好、久不见…」
林落拍了拍黑袍的衣摆,将十字架摆回胸前,纪望将他拉了起来。
「所以你们这…算是个什么组合?」
他有些眼神呆滞地望向躲在纪望身后的芙蕾安,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学成返乡的魔法使,整天宅家里的预备魔女……还有月光下苏醒的人偶?」
「…你还是没变啊,明明已经穿着黑牧师的衣服了」
纪望并没有加以吐槽,反而语重心长地重重拍了拍林落的后背「…所以今天神父不在吗?」
「…我的挚友啊」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后,林落转了过去
「…白天为了买衣服就放了鸽子不说,现在过来的第一目的竟然……」
「…哦?」
「…听上去的确有些过分啊」
「是吧?」
「…是这样的呢。」
「所以说?」
「……所以说?」
「晚上让我蹭一顿夜宵吧这几天老爹给我搞的什么修行我每天都只能吃黑面包我快顶不住了啊!」
「唔,你们念弥撒都是这种速度的吗?」
「——看吧,中午过来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
纪语很是无奈地耸耸肩,
「黑面包又有什么不好的,按你们的说法,这些都是神的馈赠啊,不是吗,准神父先生?」
「总之,先把钥匙借给我吧。」
纪望拍了拍手,「芙蕾安要去老爷子那里……等等,你怎么知道她是苏醒的人偶?」
「竟然转移话题?!」
林落又楞了一下,没有回答,低头在腰间的钥匙串中开始翻找。
「嘛,算了,不管你,不过我可不记得晚上我做的是什么了。」
「…纪望大人的晚餐是烤的松松软软的黑麦面包,当季各色豆类、玉米和番茄烹制的蔬菜汤,搭配胡椒盐与黄油翻炒的洋葱土豆,还有……」
「......停!」
林落似乎抑制不住自己地对着芙蕾安比出到此为止的手势,另一边手上翻钥匙的动作几乎都颤抖起来。
「…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纪语惊诧地望向她,又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好像的确是这样的,纪望这家伙似乎在这方面很有一手啊,她想到。
「行行行,那等会儿你顺便去我那里吧东西拿走吧……虽然还没收拾过就对了」
纪望笑着无奈地摆了摆手,
「不过应该也不会有多少东西吧,关于老神父的那个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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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重新望向教堂门前的小路时,雨又开始淋淋漓漓地飘落,无声地打在潮湿的泥土中。
不过毕竟是夏天嘛。
他出神地望向雨点下的墓园,默默地思索着,芙蕾安似乎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