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刚刚一走出宿舍门口就看到他。
“哦,小雨。”在一声愚蠢的叫声之后,他叫了我的昵称。
明明我们之间关系并不亲密,也不是长辈与后辈的关系,他却又用这个昵称来称呼我。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快,明明只是个只会打个招呼,然后什么都做不了的人。
我只点了下头,然后快速走下了楼梯。
每次每次见到我,他都只会这样做,都只会叫我的名字,有时候还会说些空洞的话,真的是有够无聊的。
现在他应该跟在我身后吧,没有一丝声息,仿佛不存在似的,但是我却感觉得到,他还在我身后。
上班的路理所当然的是一样的,所以应该不存在跟踪吧,但他在我身后却让我感觉不安。
我很在意他?
不可能吧。
但是雪晴不是说过吗,我一直觉得他在意我,其实是我在在意他。
而且这在心理学上也学过了啊,投射效应,把自己心中想的想法说成是别人的想法。
难道…
“小雨你不能喜欢上他哦,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浮现的却是昨天雪晴对我说过的话。
雪晴…我是你的贴身丫鬟…吗?
所以我是你的人,所以我不能喜欢男生…吗?
所以我也不会是在意那样的男生吧。
好像在哪里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经过拐角,稍微回头看看,果然,他还跟在我身后不远,四目短暂地相对上了,我连忙回过头,继续走前去。
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些平时所没有的东西了。
去到科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病历架那里把管的病历都拿出来。
拿出2床的病历,好像薄了?
翻开,发现名字不再是那个熟悉的名字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陌生的名字赫然写在姓名那一栏上。
哦,对了,昨晚2床抢救之后送ICU,然后去了,而她的床位也被别的病人占据了。
想起昨晚她那空洞的眼神…
嘴唇抿了一下,闭上病历,继续把其他病床的病历拿出来。
雪晴也是肺癌,虽然现在症状只有胸腔积液,但是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结果也会和昨晚的那人一样。
不行,不能再想了,医生不应该想那么悲观的事情,我们需要做的不单单是告诉病人家属最坏的状况,更需要的是告诉他们乐观的状况,给他们树立信心,并且提出治疗方案和意见。
即使明知道那些乐观的想法并不真实。
“今天要替25床办出院了。”刚刚交完班,徐医生就把工作交给我了。
“25床…那个老伯不是还不可以出院的?是要去别的医院?”
“不,他的费用超了,要再办一次入院。”
“哦。”
“31床的药比太高了,等下查房的时候就说她需要上心电监护,还是去复查个胸片?”
徐医生又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话,像是说工作的安排又像是发牢骚。
我还是只有随口有的没的回应几声。
查完房,开完医嘱,在我写的出院小结和出院证上签好名字,徐医生就下班了,时间还很早,才十点不到。
我也没事可以做了。
查房的时候,雪晴很安静,什么都没说,又变回那个给人超尘脱俗的仙子般的存在了。
现在雪晴的妈妈应该走了吧,病房里应该也还只有她一个了吧。
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
虽然心中经常想着她,但是我还是无法面对她。
病情不能告诉病人,也不应该让她察觉到。
但是我却无法做到不让雪晴察觉到我心中有什么芥蒂。
我环顾了下办公室,其他医生都在埋头写东西,他也在,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了?他抬起头,四目即将相对,我连忙低下头,翻弄起了病历。
“小雨。”突然,他小声地叫了下我的名字,我看了过去,他一面讨好的笑容,一边在办公桌上推过来了一粒独立包装的糖果。
那是小块的巧克力吧,牌子还是挺出名的,虽然在好的巧克力牌子里面这个牌子并不特别好吃,但是对比起其他的杂牌,这个牌子还是不错的。
我看了看巧克力,然后低下头,又看了看巧克力。
没有说话,手一扫,把巧克力扫回他那边,接着又低下头了。
没有再看向他那边,我连忙站了起来,收拾好病历,离开了座位。
还是回宿舍吧。
“不见了…”
收衣服的时候发现晾着的衣物少了两件…
是被风吹走了?
但是地上也没看到。
室友也不会收错这种衣物吧?
难道…
我看了看走廊上其他女生晾着的衣服,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常。
其他人的没有被偷吧。
不自觉地抱紧了下刚刚收下来的抱在怀中的衣服。
有谁会做出这种恶心的猥琐事情?
会是他吗?
不像吧,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会有这种胆量的人,他终究只是个连搭讪的勇气和技术都没有的人。
但是,又有谁会真的做出这种事情?
总不会是有什么贫穷的买不起内衣的女生会偷吧。
这种东西不可能穿别人的啊。
果然,还是只有一个可能了吗?
“大姐姐,你现在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吧。”突然,楼梯传来了一个冷淡的声音。
没有脚步声,仿佛是突然出现般地,苍术脚步缓慢地从楼梯走了上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候,你要问的应该是:‘为什么我会知道你想什么’吧。”
“…”
“姐姐打算相信我了吗?”苍术突然问出了这种问题。
“…”
“我可以治愈雪晴的癌症。”
“这可能吗?”
“你看得出我不是一般的人。”苍术说出的,竟然是如此没有说服力的理由。
“……”
“雪晴的时间不多。”
“我…知道…”
“那个老婆婆预期的十分之一都没达到。”
“……”苍术突然提到昨晚的那个老婆婆,那双无神的眼睛再次从记忆中浮现。
那双没有焦距却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睛,想起来心中就能感觉到不安。
“你知道癌症的治疗的代价是很高,不管是经济上,还是肉体上,亦或是精神上。”
“我知道…但是,知道又怎样,这根本就改变不了。”
“我不是说了,我能改变吗?只有姐姐你付出一点点就能治愈了。”
“一点点?”
“可能是视力,可能是智力,可能是爱意,可能是生命,也可能是其他东西。”
“是不确定的?”
“嗯,拿走什么和你许下何种愿望有关。”
“我可以自己决定吗?”
“你只能决定实现的愿望。”
“这不公平…”
“遇到我这件事对于其他人来说也是不公平。”
“你是想说因为我对别人不公平,所以你就对我不公平?”
“嗯。”苍术点了头,表示了肯定。
“这种逻辑能成立吗?”
“难道不能?”
“……”我发现我无法反驳她的反问。
“机会不会总在你身前。”面对无言以对的我,苍术突然说:“拒绝了,说不定没有下次。”
“我…”
“既然还在犹豫,那我离开吧,永别了。”说着,苍术优雅地转了个身,走下了楼梯。
“等下…”
苍术没有停下,反而继续走下了楼梯。
“等下!”还抱着衣服,我追了上前。苍术正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下楼梯。
“我…我要!”
“你要?”苍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着我,眼神很冷漠,仿佛没有看到我一样:“要?”
“我要和雪晴永远在一起幸福地活下去…”
苍术笑了,嘴角往上弯着,眼睛却不见笑意,反而变得锐利:“真是贪心的愿望啊,大姐姐。”
这笑容真可怕…
什么仪式都没有,苍术没有跟我说我付出了什么代价,但是她说契约已经成立了,苍术的病已经好了。
一切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实感,仿佛午觉的时候做了个梦一样。
我应该可以相信那其实是真的吧。
“已经下班了?今天下午来不来?我非常非常想念小雨啦,快过来嘛。”收到了雪晴的短信,
我应该去吗?
就在我还在犹豫的时候,第二条短信就又发过来了:“可以陪我一起去看龙舟吗?”
龙舟…
说起来今天已经是端午节了,也是高考的第一天。
前段时间不是才说过自己因为学校的缘故,已经多年没看过龙舟了吗?
不对,重点不是龙舟,而是雪晴,雪晴想看我。
我应该怎样解析?又不可能让雪晴知道她的病情,也不能让她知道苍术的事情。
好吧,我当然知道这样躲着根本就不可能解决问题,甚至只会让问题更加严重。
但是…
最后我还是回了短信了。
“小雨~”刚刚进到病房,雪晴就给了我一个熊抱。
“呜…”因为身高的问题,我整张面都被雪晴的胸部所掩埋着。
“我好想你呀。”雪晴好夸张地说。
“呜…”我还是只能发出痛苦的声音。
“啊…”终于是察觉到问题所在了,雪晴松开了手。
“呼…”终于能呼吸了,雪晴那香甜的味道立刻冲进了我的鼻腔,占满了我的肺部。
“小雨…”再次呼唤了我的名字,雪晴这次轻轻地把我抱紧了。
温柔的力度,温软的身体,温暖的怀抱,温情的声音,这些都让我不由自主地放松下心思,温顺地接受了雪晴的拥抱。
“答应我,不要再躲着我,好吗?”在耳边搔弄着发丝的微风如此说到。
“嗯…”我只能发出些不知道是答应还是舒服的声音。
“一起去我家里看龙舟吧。”
“嗯…”依然是那暧昧的声音。
似乎是达到预期的目的吧,雪晴松开了双手,没有再抱着我。
一时间我却没能反应过来,依然偎依在雪晴的身边。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啊…不行。”终于摆脱了刚刚那温存的感觉,我才开始作出拒绝的反应。
“为什么啊?”
“雪晴你不可以随便外出,医保的人会来查房的,被发现不在病房的话就不能报销了。”
“这有什么所谓啊,反正我也没什么问题啊。”
“怎么会没…没所谓,你的农村医保可以报60%的…”差点就说出“怎么会没问题”的我连忙改了口,不提及雪晴的病情。
“我不是说了,这没所谓吗?”
“但是…”
“听我的话。”说着,雪晴再次抱紧了我。
仿佛被捕获了般,我再次无法反抗,大概我自己也不想要抵抗吧。
“那我先去帮你开张请假条吧。”
雪晴放开了我,让我回到办公室。
值班医生不在办公室,只有两个的护士在写什么东西。
翻出请假条的本子,填好,交给了其中一个护士。
“文雪晴?是几床的病人啊?”护士问。
“就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只能指手划脚的那个啊。”另一个护士抢在我回答之前就说了。
不会说话?不可能吧,虽然雪晴总是一副超脱的模样,但是也不至于说是不会说话的啊。
想想,应该是少接触雪晴的缘故吧。
天气依然闷热,这几天断断续续地下过好几场雨,这样子挺适合划龙舟吧,但并不适宜看龙舟。
撑着伞只能阻挡紫外线,却挡不住红外线,也没有风,这使得沿着河边走的我们都因为汗而变的湿湿的黏黏的,浑身不舒服。
河边的人并不多,大概是因为现在只是“趁景”吧。
所谓的“趁景”就是端午节的时候各村子各个姓的祠堂的人划着龙舟去别的在“招景”的村子里拜会一下的习俗。
远远地看着由拖船拖着的龙舟松开绳子,改成人手划船,开始敲锣打鼓,然后放鞭炮。岸上的人也会敲挂在树上的铜锣以示欢迎。
在我们走到堤岸的大树旁的时候,刚好看到一条龙舟正在靠岸。
龙舟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漆黑狭长的船身用金漆画上了鳞片,龙头的胡子蘸着水,龙尾高高翘起,船身放着写有村子和姓的鼓,还有挂着铜锣的架子。飘扬着的三角旗子很像是粤剧里的那些旗子,很华丽,但是看上去和穿着统一白T恤、救生衣的船员们有些不搭配。船上清一色的都是男人,船头船尾各有一个男人在上下颤动着龙舟。
他们划着之字形的路线逐步逐步地靠到了岸边,然后又烧了几排鞭炮之后,船上的男人们一起大喊了一声,然后一哄而上地跑上岸,在大桌子上拿了些饼吃。
“不高兴吗?不喜欢这种吵杂的地方吗?”雪晴似乎以为我不喜欢这种场景。
虽然的确是有一点,这么一大堆穿着短裤赤着脚露着脚毛的男人粗粗鲁鲁地一哄而上地拿大饼吃,和看着一群猪只围着食槽抢夺猪潲的感觉是差不多的。
但是我却感觉这很新奇,因为多少年来,我都没能观看这种活动。
很吵很乱,但这也就是所谓的热闹了吧,看划龙舟的人面上都是笑容,仿佛吃到大饼就那么高兴一样。
当然我知道他们不是想吃大饼,也不是单单因为这是习俗,而是因为这是一种娱乐,也可能是和讨个吉利有关系吧,就像有人会在这些时候抱着孩子在龙舟划过的龙舟水里泡一样。
“没有,这样子热闹其实还不错吧,虽然我听不懂大家都在说些什么。”
男人们又走上了龙舟了,随着锣鼓与鞭炮声,他们又划着之字形的路线远离了岸边,再划向拖船那里。
原来那边已经又来了一条龙舟了,不过因为这边刚刚还停着一条龙舟,所以他们还远远地停在水上。
“那还继续看吗”雪晴又问了下我。
“继续吧,反正时间还有。”
“这样啊,那也好吧。”
看龙舟的旗子,这次是同一条村子不同的姓的龙舟。
装饰虽然有些不同,但是大体还是一样的,然后程序也都没多少不同,新鲜感很快就没了。
雪晴也好几次问我要不要继续看,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离开。
或许我是想要补回这么多年来没看的份吧。
“叮铃…”即使在这种吵杂的环境下,这轻声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依然能清晰地传入脑中。
雪晴似乎没什么变化,不过她再次开口问我要不要离开。
我说再等下吧,然后就在四周搜寻了下。
在远处的树荫下能看到那娇小的身影。
深蓝色的飘飘的襦裙,银灰色的头发,手中的雨伞是小小的。
是苍术,我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是可以明确的是她看着我。
心中忽然升起了些寒意,此刻她大概是在微笑吧。
“我们走吧。”突然,雪晴拉起了我的手,快步走了起来。
“等…等下,慢点…”雪晴身高比我高,步子也比我大,这样子拉着的话,我走得很不自然,但是雪晴仿佛没听到的的话那样,依然自顾自地快步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