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旧时光
——『青森不爱青森』篇
鸦栖旱桐
2012年01月01日
AM:08:00
海边住宅区-青森宅邸
旧时光正站在一户人家门口。
只有旧时光一人,身旁再无别人,就连路过的车也未曾出现一部。
冬日阳光暖暖的洒下,把旧时光雪白的笑脸映照得通红。
旧时光,她今天是九岁小女孩的样子,这该说是一件稀罕事,毕竟她一直都不太喜欢小孩的样子。
不过,虽是孩童的身形,她的装束打扮却与平常毫无二致。
藏青色的长发不作任何打理,任由其笔直的垂至腰际,只在前额的刘海上别了一枚方形石英钟造型的发卡,稚嫩的脸更是无需多加修饰,惟有在两边挂着尖锥型的迷你时钟耳坠。
尽管正处严冬,旧时光却只单单穿了一件白色吊带连衣裙,连衣裙上印有被拉长变形了的时钟图案,而后,在她双手手臂上,满满的,令人眩目的挂满了手表,甚至,在她两脚脚踝上也都分别戴上了一只手表,至于黑皮革靴子上的装饰品,毫无悬念的,自然也是可爱景致的各种小钟表。
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时间女孩,浅显易懂。
只是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确实是旧时光,并与时间有所关联。
『啪嗒』一声,别墅的大门打开了,一位衬衫加西装裤打扮,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这个男人名为青森。
青森的状态很糟,头发凌乱,双眼凹陷,密布的血丝可以把小孩轻易地吓哭。他站在门口看了旧时光一会儿,这个小女孩他并不认识,只是由于她奇特的打扮而让他不由得多关注了几秒。
然后,青森犹豫了一下,准备把门关上,返身回屋。
『请等一下。』
旧时光上前一步。
『青森先生,我请求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
旧时光看得出这个男人十分疲惫,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近来所经历的最惨烈的几小时是如何度过的,并且她也正是为此而来。
『你是谁,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青森握住门把的手一下子多用上了许多力,被陌生人直接叫出名字,令他警戒了起来。
哪怕这仅仅只是一个小女孩。
『我没有名字,如果非要一个符号用于称呼的话,就叫我旧时光吧。』
旧时光如是说,这句台词已在岁月长河中陪伴她许久。
先前提到过,『今天』的旧时光是九岁小女孩的样子。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旧时光并没有固定的姿态——她时而是小女孩,时而是青葱女生,时而是年轻妇女,时而是银发老妪。
就如同『旧时光』这个符号那样,她仿若可以控制自己身上流动的时间,独立于永不停歇的时间长河之外。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青森加大了音量,粗暴的语气用在一位素不相识的小孩子身上,他却不以为意。
换做是平常的青森,他是绝不会对一个懵懂小女孩如此严厉,但现在的他不同,他正站在荆棘之上,疼痛得把所视一切都当作敌人。
宛若沙漠中垂死的骆驼,任何贸然靠近的家伙,都是图谋不轨,垂涎其性命的敌人。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所以我选择性的不回答。』
旧时光停顿了一下,然后紧接着说。
『那么,青森先生,我将给予你一生一次的哀叹机会,向一天前的你自己传达一句直击心灵的话语……』
『神经病。』
青森低声念叨了一句。
『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要打电话叫警卫过来了。』
他粗暴的打断了旧时光的话语,以凶狠的目光盯着旧时光,想要逼迫她离开。
然而,旧时光的下一句话就让青森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请你理解一件事,我是诅咒,为了你近日所做惨绝人寰之事而来。』
尽管九岁小女孩的声音过于稚嫩,但单凭这句话的内容就足以震慑青森了,他那惊诧的表情,像被雷击了一样无法动弹的身躯,都让旧时光足以平稳的继续说下去。
『沉默是你的自由,但请记住,在我面前,说谎是没有意义的。』
『总而言之,从你犯下错误的那一刻起,一天一夜,也就是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将有一次回溯时间的权力。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让你回到过去,而是通过我,向过去的你转达一句话,这句话只能包含一个主题,想清楚了就过来告诉我——假如你没有做到赎罪的话,那么惩罚就会降临。』
旧时光向青森点了一下头示意告辞,随即无数时钟将她包围,旋转着,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一张纸在原地,纸上一片空白,唯独在正中间写了一个地址。
青森左看右看,除却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景色,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楼房们安安静静的站着,马路上没有车,树一如既往的被风戏弄而无法还手。
但,躺在地上的那张纸,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这样天马行空的表现力让青森瞠目结舌,但包含在其中的,最质朴的意义,青森已经明白了。
好在是冬天,假若是在盛夏,尸臭肯定蔓延开了。
哪怕是埋在地底。
青森心想。
2012年01月01日
AM:02:13
市区
今天还是今天,但让我们把时间稍稍往回拨一些,回到今天的凌晨时分。
新年的第一天,太阳还没醒,黑夜掌权的世界寒风凛冽。
路灯在车窗外『哗——哗——哗——』的接连闪过,混在黏稠的黑夜当中,被拖成了细长的霓虹游光。
青森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压在挡把上,随着车速的提高不断变档。
尽管这是深夜的市区,但青森的车速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公里了。
很明显,达到了这个速度的话,就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超速问题,而是拿自己与别人的性命在开玩笑。
这并不是青森一贯的驾车风格,与此刻的狂野正相反,平日里,青森是循规蹈矩,勤恳工作的上班族。
此刻,他之所以失控,不只是因为他被灌醉了,更是因为他在自暴自弃,刻意放纵自己。
被酒精迷惑了的青森,自乱心智的青森,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只一味的在满足自己的欲望,追求快感,在这条白天堵车堵到寸步难行的主干道上,疯狂的驱车咆哮。
——反正是深夜,反正路上既没车也没人,反正我在酒局上忍了一肚子气,发泄一下,总是没有过错的……
前方的交通灯切换到了警告减速的黄灯,青森可不想被红灯拦下坏了兴致,本该是松油门轻踩刹车的时机,他却狠狠的把油门踩到最底。
汽车引擎嘶吼着冲过了斑马线,伴随着撞击到什么的沉闷响声。
这阵碰撞并没能给汽车带来太大影响,但那喷溅到挡风玻璃上的血,却响亮的抽了青森一巴掌,让他彻底清醒了。
他松开了油门,犹豫着是否要踩刹车,是否要回头,他犹豫着,踟躇,彷徨,迷茫,踌躇不决,直至汽车自然停下,他都还没能下定决心踩刹车。
但车终归是停下了,就像是在告诉他不能逃避这个问题,他必须面对自己的道德观——正因此,他也无法劝说自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若无其事的踩下油门离开。
青森调转方向,返回了刚才的斑马线。
事实还躺在冰冷的路面上,惨不忍睹。
这场事故比青森预想的还要惨重。
他所撞倒的是一名妇女,碰撞的冲击力使她从斑马线飞到了十字路口中央,而且……她已经再也不能动弹了。
青森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又抬起头观察十字路口附近的高楼,没有人,没有车,也没有任何房间的灯是亮着的。
甚至,对青森而言,很幸运的,这个十字路口没有交通监控摄像头。
于是,青森迅速返回车边,打开后备箱,取出平时用来洗车的工具,先将车本身沾上的血迹洗净,接着又打着手电,迅速且又仔细的把附近溅出的血迹也都清扫干净,最后,他将尸体装入后备箱,返回车内,驾车离去。
一路安静异常,就连引擎都因为车内多了一具尸体而收敛了许多。
青森屏气凝神握着方向盘,考虑了一会儿后,他改变了计划,不回一贯的住处,而是直接前往休假时才住的海边别墅。
不管将尸体抛弃在哪都不能放心,所以他做出了这样的抉择。
只有在自家的车库卸尸体才是安全的。
2012年01月01日
AM:03:43
海边住宅区-青森宅邸车库
青森很难过。
他趴在方向盘上,泣不成声,这满是酒味的驾驶座,是负罪感,涂满了愧疚的刀刃,把他割得遍体鳞伤。
如果不是今晚的饭局把他侮辱到近乎无法容忍的地步,他也不会任性的刻意酒驾,放纵自己。
毕业了十七年,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忍,忍了十七年,他总算成了最接近局长宝座的人选,却在今晚的饭局上,被酒醉的局长,唤作一条狗,在众权贵面前被当作跳梁小丑,狠狠羞辱了一番。
他很奇怪,自己明明忍过了那么多不可接受的侮辱,为什么却会在今晚失去理智。
被称作狗算什么。
如果被叫成狗能够成为局长,他毫不介意自己改名为青狗。
『……』
沉默。
真的是这样吗。
映在车窗上的自己,在笑话着青森。
就这样的觉悟与忍耐力,好意思自称忍辱负重?
无穷无尽的自我责难与辩解,将青森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青森就这么在车里待了许久,直到电子表滴的一声提示他已经凌晨四点,直到后备箱里的些许异味传到了车里。
血腥味在敲打车窗,留下暗红色掌印。
已成的事实,不得不去面对。
青森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颊,令自己冷静一些,下了车,打开车后盖,第一次看清了尸体的确切样貌。
死者是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女性,致命伤有两处,一处是被车头撞到了腹部,一处是被撞飞后落地时,严重撞击了地面的后脑勺。
而且,她还是一位孕妇,从腹部隆起的大小来看,已经有五六个月以上的身孕了。
青森从没想过一尸两命这种已沦为笑话般的惨剧会落在自己身上,真是讽刺到让他全身寒毛立起,背后一阵冷意。
罪恶感又加重了。
青森以前学过一阵子医,撇开自身主观的情感,他认真检查了尸体,最后确认母婴都已经断气了。
犯下的过错已成定局,无法挽回了。
该怎么办。
最开始闪过青森脑海的是解决方式是自首。
他在内心嘲笑自己真是个良民,懦弱的良民。
但是,他也不愿就此甘心。
他在单位里奋斗了十七年,一步一步向上爬,眼看就要忍辱负重得到晋升上迁的机会,就这么放弃掉太可惜,更何况他已经销毁掉了大部分的证据,只要再将尸体处理掉,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青森烦躁的抓着头发,倒退数步,靠着墙坐下,盯着自己的车发呆。
这辆车,是青森第一次拿到年终奖金时,分期付款买给自己作为庆祝的礼物。
与那年朝气蓬勃的青森相比,现在的青森已经不同了,老旧了许多,疲惫了许多,就像是现在的这辆车,尽管外表看起来还有七八成新,但内里的组成部分,引擎、轴承、悬挂装置……都已经破旧不堪了。
无可奈何,没有别的选择了。
青森站起来,他对自己说,这是情不得已的决定。
趁着尚未天亮,青森在屋后的草坪挖了一个坑,将尸体装进麻布袋,封口,然后埋起来。为了掩饰新挖过土的痕迹,青森将原本摆在另一边的花坛全部迁到了这上面,近乎完美的完成了这一障眼法。
在做这件事的途中,青森从尸体身上找到了一个钱包,里面不但有这位死者的身份证明,甚至还有联系方式,住址。
青森将这个钱包单独留下了。
2012年01月01日
AM:08:00
海边住宅区-青森宅邸
青森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当他依稀醒来时,只记得做完善后工作后,自己把那钱包一放,然后就记不得了。
或许是因为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了,所以紧绷着的神经也就都放松了吧。
窗外的阳光灿烂得像是从盛夏跑来寒冬中旅游的太阳,青森并不觉得其温暖,反而感到刺眼。
在他行将拉上窗帘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家门口站了一个奇怪的小女孩。
小女孩身上的奇装异服姑且不论,光是那淡漠的眼神,一动不动的站姿,就让他不能把这个小女孩放着不管。
毕竟她站在青森家的门口,毕竟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青森家门口。
青森重新确认了一次自家没有什么异常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然后,他与这个小女孩进行了他这一生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次对话。
只是这次对话对他的冲击太大,以至于记忆被撞得粉碎,只剩下零星的碎片。
……我是诅咒,你……所做惨绝人寰之事……
……沉默是……自由……记住……说谎没有意义……
……你……犯下错误……一天一夜……回溯时间……向过去的你转达一句话……只能包含一个主题……想清楚……
……假如……赎罪……惩罚……
关上门,头脑中思考的回路也像是被关上了一样,一片空白,一片漆黑,想要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
小女孩的话语,像是附有魔力的诅咒,令他不得不去相信。
更何况,他认为目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罪过,却被一个小女孩轻易道破。
那一度死去的想法,死灰复燃,将青森烧得体无完肤,几欲昏厥。
去把尸体挖出来吧,去自首吧,这就是作恶的下场,你这无能的,懦弱的,什么都不敢面对的窝囊废物。
什么叫做忍一忍就过去了,什么叫做小不忍则乱大谋,什么叫做忍到出头之日,这些都是得过且过,都是不思上进,都是逃避躲藏不敢面对,还自封什么儒雅的中庸之道。
你不过是在践踏自己的尊严与人生,而且还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把重要的尊严与人生送到他人脚下,任由他人肆虐。
你这都在为了什么。
青森在屋内胡乱走着,双脚踉跄,他愤怒的一挥手,无辜被卷入的花瓶摔到地上,碎片飞溅,刺入青森的赤脚,但就连疼痛也无法令他清醒。
直到他看到了静静躺在桌上的那个钱包。
力量被无形的谴责抽走,他乏力的倒在地上,与后天被教育的道德无关,与虚伪的爱人价值观无关,他现在所承受的是来自本性的煎熬。
他不仅是夺走了一双母亲孩子的性命,还连带着伤害了数个家庭的感情。
去自首吧,然后把罪孽深重的自己交给他们谴责。
青森认可了这一想法,他打开钱包,将里面的家庭住址记下,然后,洗漱,吃早餐,拔掉家中所有的电话线,网络电缆,将手机电池拔出。
他将自己与原来生活着的世界隔离,开车离开了。
2012年1月1日
AM:10:13
市区-居民住宅小区
有一个男人,正站在公寓楼下,坐立不安,愁容满面。
他应是只有二十六七岁,但现在却沧桑得不止四十岁。
负罪者的悔恨与失去挚爱之人的心绞。
上午洗漱前,青森觉得镜中自己的形象无比骇人,但与当前站在那的男人相比,青森的苦痛完全不值一提。
既不是时间,也不是疾病,而是情感。失去重要事物的情感从这个男人身上抽走了青春,抽走了阳光,抽走了生命力,只留下一句苍老萎靡的躯壳。
青森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死者的丈夫。
在死者钱包中,有他们两人合照的相片。
那恩爱的两人,那温暖舒心的笑颜,被青森破坏殆尽,废墟残景无比清晰的摆在他面前。
青森熄灭引擎,下了车,打算去向那个男人坦白。
就在青森刚过完马路时,那男人却搭上计程车走了。
——这是什么,上天对我的仁慈吗。
青森无奈地笑了,他讶异于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
男人离开了,然而青森并没有就此放弃,他进了公寓,上了电梯,按响了死者家门的电铃。
『您好,冒昧造访,我是……』
青森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原因在于,他无法对眼前这位双眼红肿,正在流泪的老妇人说出自己是杀人凶手这一事实。
这一次,不是青森怯懦,而是他认为这对年迈者而言太残忍了。
当自己的坦白变成尖刀再次刺伤受害者,那就不是赎罪。
青森强行从自己的脸上挤出笑容。
『我在路边,捡到了这个钱包,请问这里是……』
他将自己伪装成与这一切无关的路人,善良的路人,将钱包归还予这个家庭。老妇人一边道谢,一边把青森让进了家里,无论如何都要他小坐一会儿,喝一杯茶再走。
推脱之中,青森被迫答应了,在他们家客厅的沙发坐下。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煎熬。
屋中满是预备给婴儿使用的物品,婴儿床、奶嘴、奶瓶,目光所到之处,无所不在。
青森命令自己不要去在意,不要去想象,不要去假设,假若自己没有犯下车祸,假若那对母婴没有死去的话,会是如何。
他只是集中精神于老妇人,专注于对话。
为了维持冷静,别无他法
喝茶谈话之间,青森得知受害者的丈夫从凌晨开始就在外奔波,同警方一起寻找失踪的妻子。本来,失踪事件不足是不会被视为失踪并展开搜寻的,但失踪的妻子已有八个月身孕,作为特例,警方尽了人情,派出了不少人帮忙。
——但已经找不到了。
这样冰冷的结果只有青森知道。
他自欺欺人的说着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他不擅长安慰人,所以也不奢求能够给老妇人带来帮助,待到真相被揭露,老妇人会对他恨之入骨,因而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会显得无比可笑。
临行之前,青森无意间看到了桌上一张纸的内容,由于他所看的正好是反过来的方向,所以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当他将纸张转正,看清了其上的内容后……
青森被纸上的内容吓到了,一阵寒意将他的身体贯穿,寸步难行。
『请问,这张纸上的是……?』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老妇人提问。
『那是大家决定好要给孩子起的名字,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名字都已经起好了,大家都很期待的。』
老妇人含着笑解释,就仿若她已经看到孙子孙女们站在跟前那样,充满了幸福感。
或许,正是因为这段解释,青森后来才没去向警方自首。
又或者,他只是单纯的,又当了一回懦夫而已。
2012年01月02日
AM:02:17
市郊区-贫困户聚集地
月亮走过苍穹顶点,逐渐向另一边的地平线滑落,又是一天过去了。
在繁花城区的郊外,是鸡鸣犬吠的穷人聚集地,这里地皮廉价,租金低廉,同时,这里也是肮脏,混乱的代名词。
就连流窜着的老鼠也都是贫贱的骨头。
青森开车到达了这里,他小时候,家里穷苦的时候曾在这里住过几年,后来渐渐赋富裕了,也就从这里搬出去了。
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对青森而言,这里是老旧的时光,也是不愿再回首的苦难过去。
今夜,他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自称旧时光的那小女孩所留下的纸张所致。
在那纸张上,留有这里某处的地址。
从昨夜凌晨车祸算起,二十四小时的限制也已经所剩无几。
看了这么多悲伤的人,看了镜中残缺的自己,青森明白了许多。
自己究竟要传达什么给过去的自己。
他的步伐不急不缓,一如平常,在低矮破旧的小楼之中从容的寻找路牌,在他小时候,奔跑于这些巷道之中,大声念出每个路牌的读音,是他特有的淘气,也是他仅有的娱乐方式。在现在看来,这当然充满了傻气,但也不能否认这就是童真。
从一条巷子转进另一条巷子,时间过得或快或慢,青森最后还是抵达了那纸张上的地址。
在昏黑的小房间中,等待青森的是一位银发的老妪,在她身上,与先前那小女孩一样,装饰着大量与时间有关的饰品。
『决定好了吗?』
老妪仿若等待了青森许久,一点也不为他的来访感到惊讶。
『嗯。』
青森微微点头,他有一种站在自己生命尽头的感觉,那小女孩并没有告诉他如果没能赎罪的话,惩罚会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是,青森现在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他不害怕,不怀疑,不愿去多想。
就任由她们吧。
『那么说吧。』
老妪两眼紧紧盯着青森,在与她的目光对视上后,青森感到了一股寒意将他束缚住,刺骨的冰冷让他无法动弹。
『说吧,已经没有时间了。』
二十四小时的时限只剩下最后一分钟了。
青森知道自己该做决定了。
『请你转告三十一号那天下午六点钟的我……多爱自己一些。』
话刚说完,青森就凭空消失了,只要还飘荡在空气中的余音,能够证明他曾经在这里存在过。
老妪注视着原本青森站着,但现在空无一物的地方,伸出枯瘦的手,然后,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聚集到了她手中,雾气一般模糊不清。
『感谢款待。』
老妪低声念叨了一句,随后遗憾的摇摇头,转身消失于月光照耀下的阴影之中。
2011年12月31日
PM:05:55
青森工作单位大门外
待到今天过完,就是新的一年了。
明年,能否顺利的升上局长的位置呢。
青森觉得可能性还是很大的,障碍基本上都扫除干净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当青森结束工作,下班走出单位大门时,有一位青葱少女站到了他面前。
这位少女是如此的精致美丽,以至于青森无法无视她,并为她停下了脚步。
少女从怀中取出了一本记事本,双手捧着,意欲将其递给青森。
『请问……这是要给我的吗?』
青森隐约觉得这记事本有点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来究竟是为何。
少女点点头,她似乎是不能说话,只能以肢体语言来表达想法。
『那么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青森接过记事本,少女向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就转过身跑开了。
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但青森并不在意这些,他所在意的是这本似曾相识的笔记本。
青森拿着记事本仔细看,在过去的记忆中一页一页的翻阅,终于在泛黄的岁月相簿中找到了这本记事本的踪影。
这是青森小学时候用过的日记本。
但是为什么会在这里,由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女交还给他呢?
青森想不明白,他相当怀念的将日记本翻开,想看看过去的自己在日记本中写下了什么……却发现日记本的内容空白一片。
这不可能。
青森再次确认了这记事本,确确实实是他曾经用过的日记本,无论是材质、大小、破损程度,就连时间对其的腐蚀的合情合理。
于是,青森仔仔细细的,将日记本从头翻到尾,终于实在最后一页上获得了收获。
在书页的正中间,有青森自己的笔迹,不是小学时候的青森,而是现年四十岁的青森的笔迹。
……『多爱自己一些』……
原本刚结束工作,心情很好的青森,毫无预兆的,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流泪,但他知道自己等这句话等了许久,却从来没有人愿意对他说。
之后,在当晚预定行程中,与局长一行人的饭局上,当局长轻蔑的拿手指头指着青森鼻子,骂骂咧咧的说到『你不过就是给我**的一条癞皮狗而已。』时,青森一脚踢翻了桌子,握着啤酒瓶往局长光秃秃的脑门上连续抡了十几下,直到啤酒瓶碎掉为止,而局长早已满头是血。
青森不管这些,也不在意被吓傻了的在场众人,那个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青森,只限今晚,不再憋屈自己。
他心情愉快的摔门离去,驾着车,仪表盘卡到市区限速上限,一路飞驰。
后来,在快要过一处十字路口时,青森远远的看到绿灯的时间所剩无几,就松了油门任车自行减速,稳稳的停在了斑马线前。
透过挡风玻璃,青森看到有一位孕妇正步履蹒跚的过斑马线,看起来非常辛苦,头上满是汗珠。
他瞄了一眼后视镜,然后下车走上前,询问孕妇自己是否帮得上忙,不介意的话,也可以由自己驾车送她回家。
这世间,就算是要做好人,也不一定会有人相信,因为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坏人。
面对这样看起来好心肠十足的邀约,多半是半信半疑,然后选择相信人性恶的一面,婉言谢绝。
不过,这位孕妇倒是毫无心机的相信了青森,在他的搀扶下上了车,并在二十分钟车程后,安全抵达了自家。
路上,青森询问过孕妇这么晚了还独自在外的理由,孕妇羞怯的回答说是自己过于任性,只因为小小的争吵就闹别扭跑了出来,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正打算要回去。
青森觉得,孕妇自己闹脾气跑出来固然有错,但放不下架子不懂忍让,甚至没有追出来的丈夫,也是有责任的。
将孕妇安全送到家的同时,青森不忘拿出年长者的身份来指责一下这些人生路上的后辈,指责别人并不愉快,但只要想到这是在帮助他人今后的人生,也就觉得哪怕因此遭人记恨也是值得的。
『谢谢你,这么晚了还能遇上好心人,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不客气,既然知道这么晚了,身为孕妇,就该有孕妇的自觉,不要勉强自己,先生你为人丈夫,要多关心妻子一些才对。』
青森真心认为,就算是明天因故意伤人的事而被局长告上法庭去坐牢,也毫无怨言。
他的生活方式不该被这世界的条条框框所拘束,他自己人生的规则,需要由他自己亲笔来描绘,哪怕会被这世界打得再也爬不起来,那也无可厚非。
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青森当年为这句话流过泪,但泪水直到今天才实现了其价值。
十几年的职场生活,让他爱权势,爱钱财,却不再爱自己。
现在该是悔过的时候,重新爱回自己的时候。
青森意气风发,觉得对一个男人而言,四十岁才开始奔跑的人生也还不算太晚,他径直穿过马路,准备取车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他已经不再愿意去看这个世界凡俗的规则了。
因而,他也没看到从远端急驰而来的集装箱车,二十吨以上重量在高速中所带来的冲击,让他壮实的身躯化作纸片一般轻薄,在空中翻飞,落地,四分五裂,当场死亡。
2012年02月19日
AM:01:01
市区-市立医院第三分区
时间已是那之后的一个多月。
午夜方过,凌晨一点的医院,仍在忙碌着。
有一位到了预产期的妻子,刚刚被送进了产房,由于要求无菌环境,丈夫只能守在外面。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最开始寂静无声的产房渐渐的开始嘈杂起来,然后,异常响亮的女人叫喊声,穿透了这片黑夜,不断在丈夫的心房上撞击。
产房内的喊声撕心裂肺,丈夫忍不住了,站起来,来来回回走,像疯了一样的抓着头发,甚至还几度欲用头去撞墙。
待到一切重归平静,丈夫也已经筋疲力竭了,当护士微笑着将他领进另一间房间时,他因腿软而几次险些摔倒。
在那房间里,妻子正躺在病床上,虽然一副劳累到不行的样子,但却也笑得很开心。
『我老婆……孩子……怎……他们……?』
丈夫已经语无伦次了。
『恭喜您,母子平安无事。』
护士将已经套上无菌服的新生儿抱给妻子,丈夫立即就跟上前,毫不在意的就在床边跪下,以求更清楚的看到自己孩子的样貌。
『嗯?男孩子?』
『嗯。』
『男孩子的话,那么就叫……』
丈夫望着妻子,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笑得无比灿烂,本就不大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缝。
『那当然,我们不是一早就决定好了的吗。』
妻子慈爱的将新生儿抱在怀中,注视着他尚且懵懂的眼睛。
『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来到我们家,作为我们家新的一员,青森。』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