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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人们沉默了,脸上看不出究竟是喜悦还是悲伤,如同被抽空了神智,愣在当场,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先是从外围开始,逐渐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随后犹如导火线一般,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其中,渐渐连成一片,越来越密集,如雨打芭蕉,在这小小的前厅中,响彻不绝。
站在人群中,我仿佛又回到了身处都城数万民众围着的高台之上,只不过此时的心境与之前是完全不同的。
我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演讲竟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回应,我用语言获得了他们的认可,但他们仍然会用程序去思考,摆脱不掉程序的设定,我没打算仅凭一场演说就能改变什么,我甚至不期待他们能理解我的话,但我愿意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一颗深刻的种子,并等待将来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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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出了人群,我抬头便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讲的很不错。”
“普伦先生?”
我讶道,此时那个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目光中带着感激与欣慰。
“您在这儿多久了?”
“从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
听到普伦先生如此说,我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尴尬,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不过是我一时的拙知半解一得之见罢了,如此一来反倒是像我在他的面前故意买弄了。
我刚想说些什么,普伦率先开口了。
“你知道吗,我现在的心情可一点都不像我脸上表现的平静,可惜这只是一副由机械构成的身体,如果我此时还是一名人类的话,可能已经激动的流泪了。”
他像模像样的用手擦了一下眼角,但当我看到他的目光,其中的真诚绝不可能作假。
“克莱因先生,你的演讲真的很出色,我已经忘了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些令人激动人心的话了,从我成为智人的那天起,你是第一个真正认可人类与智人平等的人,我能感受到你的真诚,谢谢你!”
他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然后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这是干什么!”
我被吓了一跳,立刻想要将他扶起,双手用力,却发现根本抬不动丝毫,他的力量大的惊人,心中这才想起,只要是他不肯起身,我是根本没办法的,只能无奈道。
“我接受您的感谢,普伦先生,请快起来吧。”
普伦仍然没有起身,头反而更低了,他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歉意。
“克莱因先生,请原谅我的刻意欺瞒,其实我刚刚对您说了谎。”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您的朋友莉娜,确实在这儿!只是我先前不了解您的为人,又看到那孩子受了很严重的伤,我有些不太放心……”
“你说的是真的!”
我心中一喜,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莉娜果然在这!我激动道:“她现在在哪儿?快带我去!”
普伦抬起身盯着我的眼睛,只是略微犹豫,随即点了点头。
“好,克莱因先生请跟我来。”
说罢,我跟着普伦向与我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先是从前厅的另一端走进一条环形廊道,这里看上去与之前房间外的走廊类似,我心中估计了一下此时的位置,应该已经绕到了前厅的正后方,又没走多远,前方透出一丝光亮。
光亮微弱,时隐时现,再走近些,这才看清那是一扇半掩着的房门,光线从门的缝隙中透出来。
普伦上前推开房门,领着我走入其中,房间中并没有开灯,仪器上的电子显示屏却是亮着,屋内面积几乎与前厅相同,但看上去却要狭小闭塞了许多,给人的感觉很拥挤,几台仪器和操作台紧挨在一起,其间除了几条必要的过道,几乎没有多余落脚的地方。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房间中看不到窗户,但却没有一点潮湿的味道,想来应该是装有通风系统。
我的视线越过那些仪器,落在房间最里侧的一处高台之上,那是一张床似的机械架,并且周围用玻璃围住,在“床”的两侧,机械臂悬浮在空中,上下缓缓移动着,不时放出一道电流或者激光一样的光束,而莉娜此时正躺在“床”上,只有被损坏的右眼睁开着,任凭机械臂在她的眼眶内“工作”修复着,而她似乎正在沉睡。
“莉娜……”
我缓步走上前去,登上高台的阶梯,站定在莉娜的面前。
她天使般的脸孔安静的犹如上帝的艺术品,我的手轻轻扶在玻璃上,淡蓝色的光透过玻璃映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清冷。
“她……什么时候……”
普伦望着我的背影,轻叹了一声。
“她的右眼的损坏很严重,要完全修复并不容易,而且在彻底修复好之前,她并不会清醒,这应该还需要几天的时间,另外……”
普伦走到我身后,有些欲言又止。
我触碰到玻璃的手指微微一颤,心脏仿佛猛然停跳了一拍。
“怎么了,莉娜有什么问题吗?”
“这……因为一部分芯片损坏的原因,更换芯片时,她的拥有者权限可能被刷新了。”
“她的记忆呢?”
“记忆芯片藏在智人大脑的最深处,并且有金属外壳保护,很难受到损伤。”
“那就好……”
我长舒一口气,身体一轻,顿觉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记忆就是智人的灵魂,只要莉娜的记忆没有受损,那么无论是多么严重的损伤,都是可以进行修复的。
不过当我收拾起担忧,再想起普伦说的,我可能丢失了对莉娜的拥有权限,不免心情复杂。
我静静的看着躺在这个玻璃容器中的人儿,沉思良久。
“等她醒来之后,若是不愿再来找我,那就让她继续留在您这儿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我隔着厚厚的透明墙壁靠在莉娜身旁,呼吸在冰凉的玻璃舱门上凝结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
虽说莉娜的“性命”无忧,可我总是感觉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虽说谈不上失落,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空落落的,虽然可以强制恢复我与莉娜的主仆关系,但我却并不愿这样做。
这如同在莉娜的身上打伤了我的“烙印”,她不应该只属于我,也不应该属于任何人,她是独立的“人”,也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上的戒指摘下来,通过玻璃罩下面的凹槽,将它放在了莉娜的“枕”边。
这是莉娜的权限拥有者的证明,虽然不直接影响权限的归属,但却更像是一种“信物”,能让莉娜凭借这枚戒指定位到我的位置。
普伦眼看着我将戒指取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脸上露出了敬佩之色。
他神色肃然道:“克莱因先生,您真是令我惊讶,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小瞧了您……您是一位真正表里如一的君子!您的灵魂必定闪耀着璀璨的光辉……”
“君子?呵,我只是不想把莉娜锁在身边,那样太自私了。”
我无力的蹲靠在高台上,眼睛斜视着已经空空如也的手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
普伦眉头微微蹙起,只是瞬间便又舒展开了。
“克莱因先生要是想,可以常来看看我这个老家伙,智人之家永远是您的朋友。”
我先是一怔,随即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目光,撑着双腿费力从地上站起,顺手拍掉屁股上的灰,其实那儿根本什么都没有,这里的地面很干净。
“我该走了,普伦先生……拜托您帮我照顾好莉娜。”我郑重的发出请求。
“嗯,我会的。”
普伦将我送出了智人之家,在门前与我寒暄了一会,便道别离开了。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这里就在距离酒吧不远的位置,正打算转身离开时,我突然瞥到了凯蒂的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待我看去时,却发现她已经消失了。
我揉了揉眼睛,莫非是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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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营地,在按照惯例受到了不少冷眼后,我找到了比尔森,那个令人讨厌的军医,他在看到我的瞬间不禁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克莱因?你这是去干什么了!怎么搞成这副惨样儿……”
我现在的样子绝对算得上狼狈,所有看到我的人,肯定会以为我被人打了,虽然确实是如此。
头上扎着绷带,手臂挂在脖子上,如果再给我一副拐杖,活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
“你这才刚走了多久……有三天?等我过几天再见到你,是不就得在送来的尸检报告单上了?”
我满头黑线。
“怎么,被人打了?不对啊,能打伤你的人也不多啊……”他操控着轮椅,围着我转了几圈,两只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我。“难不成是被人围殴了?现在营地的士兵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因为一点不正当的发言就把你打成这样?”
“不过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人家,都是你平时太不低调了,枪打出头鸟!你不是不知道,我一直跟你说,这样不好,可你总是不相信,就像上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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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原地,感觉身周像是有数千只苍蝇在围着我转,烦的我想要立刻找块抹布把他的臭嘴堵起来,可就在我即将爆发的时候,他又慢悠悠回到桌子前,继续摆弄起他的那些表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