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我甚至能感觉到站在前面的蓝发出的细微呼吸声。
进房间后,蓝一直没有打开灯。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用左手捏了一下床上人的手脚。
“还软着呢。”她说。
借着门帘空隙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我迅速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那张床就占了房间的一大半,估计这个房间也就七八平米大。惟一可疑的地方就是角落里摆着的老式大木箱,不过,看上去也不像能藏下人的样子。
蓝不再说话了。床上的那个影子一动也不动。
“能开下灯吗?”我说。
蓝叹了口气,在靠墙的桌子上摸索了一会,啪地一声拉亮了一盏台灯:“这个房间没有大灯。”
台灯的光正好打在床上人的脸上,她的表情让我吃了一惊。
那是张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年纪的脸,脸上的肌肉僵硬,却没有中年人常见的色斑和皱纹。也勉强算是个好看的女人,眼睛半开半闭,前面的短发好像被修剪过,变成了与她的年龄不符合的齐刘海,被枕在后面的头发参差不齐,好像被谁用来练过剪子和推子。
即使在暗黄色的灯光下,脸色仍然给人苍白得可怕的印象,更诡异的是,她的脸上留着扭曲的笑容,似乎刚刚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从两个小时前就这样了。眼睛也合不上,我探过呼吸,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真费脑筋。”蓝用的语气,仿佛不是在谈论一个可能已经变成尸体的人,而是在对自己宠物的某种行为表示苦恼。
我轻轻拨动了下她的睫毛,里面好像还有光芒在闪动。连忙住了手,想了想,就扒开嘴唇,仔细查看牙齿和舌头。
“干什么?”
“如果有毒药残留的话,最好在外人发现前尽快移到外面烧掉。对了,你这房子的地窖里火好像烧得很旺,烧起来会很方便的。”
“无聊!你以为我会用这么明显的方式杀人吗?”蓝好像生气了,把右手的枪托重重扣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这种年龄的人,没有重要的外因应该不会无缘无故猝死吧?”我嘟哝着。蓝的脸色如何,我已经顾不上观察了。我的心里被一个念头驱使着,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兴奋。
把尸体处理掉,藏起来,怎么都好。要制造个怎样的现场呢?
一股冰冷的感觉从我后颈传来。突然我醒悟过来了,吓得全身冒出冷汗。
“你真会自作主张,”蓝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只需要知道她是死是活就ok了。把手放下。”
顶在我后颈的枪口推了一把,我依言放下了那女人的手。
“要我说实话吗?我也不能判断她现在是死是活,不过,反正早晚都要过去的,早点做准备不行吗?”
“不行。”蓝顿了顿,依然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起话来,“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有一天我发现它快不行了,就匆忙把它埋了起来。结果第二天经过那个地方时,发现那只猫已经挣扎出了地面,身体全硬了。”
“嗯?当时它没有叫吗?”
蓝从我身后转了过来,出神地盯着床上女人的脸,声音越来越轻:“它的声带从小就有问题。这么缓慢的死亡过程,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过去。那时候我摸着它,觉得它已经没有动起来的可能了。可是身体明明还那么软,那么暖。也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东西毁掉的,根本就不是像我这样的女孩能够承受的吧。不如就让它过去算了,不如就自己动手让它安眠,可能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那现在也是这么想吗?”我平静地回答,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竟然如此残酷。
“不。”蓝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女人,里面没有闪动的泪花,“我对她没有对那只猫那么深的感情。不过,也不能把人活活烧了。喂,你,以前总是做这么残忍的事情吗?”
我叹了口气。
“说实话,对正在慢慢地死掉的人,我也没有办法判断。我们等她完全僵硬了再抬出去吧。”
“唉,”蓝又轻轻地应了一声,“原来还是什么办法都没有。原来还是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面前死掉啊。”
“对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拍了拍蓝的肩膀。
鸟铳的枪管呼地一下往肋骨捅了过来,我踉跄着往后一退,几乎要摔倒。连忙张开两臂保持平衡,枪托突然又往我膝盖上猛敲了一记,这下子我整个人都扑在了床上,发出一声巨响。
床上的那个女人顺着我扑倒的方向翻了个身,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一声仿佛出自野兽口中的长长嘶叫从地上传了出来。一时间我和蓝都被吓呆了,屋子里很快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见外面雪压断树枝的声音,还有蓝的呼吸声。
突然蓝猛地一甩头,冲到外面的房间去了。
六
我掀开门帘,看见蓝正抱着膝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鸟铳抱在怀里,我能看见她的左边的侧脸,一根长马尾被她卷到了面前,挡住了眼睛,也看不清表情。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一些雪被卷了进来,落在蓝的头发上,马上变成水滴消失了。
“我把她放回床上了。”我说,“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有点发凉了,不过也可能是长时间不运动导致的体温下降。哦,还有,你能不能把门关上,这样被风吹到会病倒的。”
蓝嗯了一声,但全身的姿势都没有改变:“门关不牢,只能从外面上锁。现在关上风会再吹开的。”
我好奇地四周张望,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间房子里确实没有陷阱。我只是在和一个稍微显得纤弱敏感的奇怪少女打交道而已。这让我放松了不少。我甚至有种想坐在她身边,好好聊聊天的强烈愿望。
蓝并没有对不自然地在自己身边盘腿坐下的我表示反感,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能说说那个自称你妈妈的人是怎么回事吗?”我对她说。
“本来没有必要跟你说的。”蓝依然用平淡的语调回答我,“刚才有点紧张了,所以打了你。对不起。”
“没什么。我一点也不介意,我自己本来就容易紧张,一紧张起来就干出些神经质的事情。四年前就是这样,害得我……”
不对,怎么能这样轻易说出口。我立即闭上了嘴巴。
“呵呵。”蓝突然轻轻笑了起来,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睛盯在我脸上。我不好意思地别了过脸。
刚才在房间里照了下镜子,才发现自己蓬头垢面,胡子长得又硬又密,前面乱糟糟的头发已经长到了鼻尖上,大多数时间里都将眼睛遮住,戳得脸上又痒又疼。
这副尊容怎么能让可爱的女孩子直视。
“哎,给你看样东西。”蓝出其不意地对我说。
“什么东西?”我回过头,猛地发现蓝的脸已经贴了过来,不由在地板上后退了一点。
“看着我的眼睛。”蓝说。她用手捋了把前面垂下来的长发,从牛仔短裤的兜里掏出另一个淡黄色发卡把头发别了起来,这下整个左眼都露了出来。
“啊!”我轻叹了一声。
那是只浑浊的眼睛,已经变成玻璃一样的瞳孔动也不动,从里面根本看不见灯光和我的影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喃喃地问道。
“四年前。”蓝说,满不在乎地抬起手,赌气似的戳了下左眼球,“你看,根本就不痛。我已经习惯了,一只眼睛里看到的世界,其实和两只眼睛没什么区别。”
四年前?
“谁干的?”
蓝淡淡地笑了起来:“就是里面房间的那个女人啊。她想让我叫她妈妈,想了四年。以前一直抱着怨毒,心想要找个什么机会把她毒死也好,打死也好。不过,现在她真的要死了,还真是出人意料。”
“为什么对我讲这些事情?”聆听了少女的秘密,接下来的一定是大麻烦。我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心里开始盘算什么时候甩掉蓝动身赶路。
“因为,现在这里没有别的人啊。别看我这样,四年来我基本上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喊过一声痛。”蓝慢慢地说道,仅剩的右眼里开始有泪花在闪动,“就这样抱着怨毒的心态生活着,虽然什么也不缺,要看的书也有人专门带过来。但我一直紧绷绷地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要么就是我杀了她,要么就是我杀了自己。”
为什么没有她杀了你的选项?我回头往房间望了望。
那个女人,手上满是劳作的伤痕,如今已经泛出惨白的脸上,也和眼前的少女一样,布满了苦难的纵纹。
“但今天一下子就放松了,就好像,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就砰地一声爆炸了。然后那些怨毒的东西都炸成了碎片,不,应该说,大概从一开始就都是碎片而已吧。我其实一点也不讨厌那样的生活,因为本来我啊,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可能慢慢地,心里也把她当成是我的亲妈妈了呢。”
蓝继续说着,鼻子又皱了起来,露出痛苦的纵纹。她把下巴靠在竖起来的膝盖上,轻轻嘘了一口气。
“黄,你呢?你有一下子觉得过去的世界完全崩溃的时候吗?可能以后期待的,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一下子觉得自己有无穷的选择,这时候不用再去在意自己的言行,就那样率性地想笑就笑,想打人就打人,想表现得自己强势就扛起鸟铳。有这样的时候吗?”
“没有。”我照实回答。
“我有。就是现在这个时候。黄,你大概想不到吧,过去的蓝是怎样的女孩子。不,在你面前的这个蓝,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蓝。这只是个被解放了的、被幻想出来的、不存在的蓝。我现在,就在扮演这样的蓝呢。真好玩不是。”
蓝越说越激动,她从膝盖上抬起头来,灯光从侧面照过来,乍看过去,好像她的右眼里闪着一股气势强烈的光芒似的。
她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取下墙上挂着的一个袋子,从里面倒出一些黑色粉末,塞进枪筒里,我能看见黑色粉末里混杂着许多钢色小珠子。
我也从地上跳了起来。
“这、这、这是什么!难道说刚才你的枪里根本没填火药?”
“现在填上了。”蓝微笑起来,歪着头看着我,露出阴谋得逞的调皮神情,“黄先生,你的观察力真是差劲啊。”
枪口再次指向了我:“那么,让我们再去看看那个女人的尸体吧。”
她把“我们”这个词说得特别重。
七
“真不好判断呢。”
“就是啊,到底死了没有。真让人心里不安。”
我们交换了两句残忍的对话,床上的女人仍然保持着那种诡异的笑容。我摸了她的心跳,有微弱的动静,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手在发抖的缘故。手脚还没僵硬,不过这个女人,从刚才吐出那口嘶哑的气以来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我刚才拍你肩膀,就是想跟你说,我们可以用一张纸放在她的鼻子上,看有没有气流先动纸片。如果没有呼吸,那么维持不了半小时,那时就可以认为她死了。”
“我早试过了。不过好像手老在抖,怎么也辨别不出是不是她鼻子里的气让纸颤动的。”蓝懊恼地说。
我们又退回了大房间,门仍然开着。
蓝又来到大门边,跟我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那样,用光脚丫抵着门框发呆。
也许天亮之前,我们就能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死绝了没有吧。把她处理掉,我应该就能自由地逃向别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有点惆怅呢。
“黄。”
“什么?”
“你真的不是杀过人逃跑的吗?”蓝的脸没有转过来,还在看着外面的雪花。
“你信不信都好,反正我没有杀过人。”
“不过你检查那女人身体的时候,脸上有种非常沉迷的表情。”蓝的脸转了过来,认真地看着我。“一定以前经历过这样的事吧。你的故事,能说说吗?”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因为我啊,突然觉得很在意。”
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可以不告诉你,谁管你在不在意。
“我的故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离奇事件,跟你说也没什么。”
我为什么这么言不由衷?可爱的眼神真的那么难以抗拒吗?而且,只剩一只可爱眼睛的奇怪少女……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全都说了吧,一个人憋着太别扭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