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你的故事,现在能跟我说说吗?”我说。这时,我和蓝正盘腿坐在大房间的地板上。她给我沏了很浓的普洱茶,简直想象不出这种乡下地方能有这么好的茶。
“我喜欢认真的人。”蓝突然说道,她的独眼安静地看着我,“黄先生说故事时那种认真的表情让我很喜欢。我呢,可不能那么认真地讲了。我想,就算了吧。”
也是呢,说不定是个很悲伤的故事,我这个不速之客就不要勾起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思绪了吧。
“不过,我不打算要回避这个话题。其实我一直在想,究竟我这个人,什么时候开始才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趣,才意识到世界上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存在的呢?可能就是黄先生一脸傻相地跑来借宿的时候开始吧。所以,为了报答你,我给你讲讲我这个不值得一提的奇怪女孩的事吧。”
真是出乎意料。
蓝已经扔掉了身上的大衣,脱掉了长筒袜,现在又轻轻松松地把光脚丫在地板上伸展开去,有意无意地拍打着我盘着的双腿。当然,她怀里还抱着那把鸟铳。
“还有兴趣听吗?”
“有啊,肯定是个比我还离奇的故事嘛。”
“嗯,我呢,以前的这个蓝,非常喜欢读书。沉溺在书本里,所以身边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没有觉察到。我爸爸曾经是个公务员,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从岗位上退了下来,跑到某个大湖边的县城里隐居了起来。他从省城带走了大量的书,因为他以前也是个书呆子。
“我啊,我根本不在意他和他周围的这个世界。有时候知道他会到大湖那边去,和那里的狐朋狗友玩乐,有时候深夜不回家。我懒得理会这个世界,只是紧绷绷地呆在自己的书本世界里面,制造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渐渐地迷失在里面。
“我妈妈什么时候从我身边消失的,我不记得了。连她长什么模样也不记得了。所以,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觉得家里很奇怪,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大厅里。
“那个女人愣愣地看着我,突然就哭了起来。她一把拽住我的衣角,对我说:‘你是这家的女儿吧?还认得我吗?’
“我当然不认得。她开始胡言乱语:‘你不要紧张,别让周围的人发现。我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我来找你,因为只有你才知道,我真的是你的妈妈。’
“那个地方,是省城对某个劳教营的称呼。我紧张得发起抖来,因为我根本不记得这种事。‘怎么可能,我的妈妈,不是你啊!’那女人颤抖着回答:‘你难道真的没注意到?你妈妈什么时候失踪的,有人告诉过你妈妈去哪儿了吗?’
“‘没有!没有!’我大叫起来,‘你不要冒充我妈妈了,我一点也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你把我的书还给我!’因为那个女人当时为了抱我,抢走了我手里捧着的书本。
“‘你和那个没良心的一模一样,为了几本破书,居然连妈妈都不认了吗?’那女人歇斯底里发作起来,她往我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我哭了起来,那时我才十四岁,正是想哭就哭的年纪。
“说起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掉过眼泪了呢,都快忘了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蓝陷入了深思中,灯光从她身后打过来,将她清秀的脸庞包围进淡淡的黑暗中。
“我太紧张了,她也太紧张了。”停了一会,蓝继续说了下去,“大概是害怕邻居听见声音会闯进来,她用手来捂住我的嘴,而我则发了疯一样乱踢乱咬,顺手从桌上抓了一把水果刀往她身上扎去,但她的力气很大,手劲也非常的巧,一把抓住小刀,从我手里抢了过来。
“‘你这不孝的家伙,天打雷劈都会收拾你!’她也发起疯来,突然往我脸上划了一道。我只觉得左边一阵冰凉,有液体从左眼里流了出来,马上就痛得昏了过去。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远离县城的路上了。一辆农用汽车载着我,我用力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有遭到捆绑,但左眼上厚厚地扎着一层纱布。
开车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一路上沉默不语。那个自称我妈妈的人一直跟他道谢,就差没跟他下跪了。最后,他才开了口,说:‘就到我祖居那里住下吧。那是我的一个叔伯爷爷自己设计建起来的房子,虽然在深山里,但是座很安全坚固的房子,我前年在那里装了柴油发电机,生活很方便,可以不用跟法律界的人打交道。你要知道,要打官司的话,根本赢不了他。再说,你还有案子在身,可能到处都在通缉你呢。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会不时给你带过来的。也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了。’
“我当时往车窗外面望去,发现周围已经不是熟悉的湖边风光了。大片的山林从车窗前掠过,我一下子大哭起来,往那个男人的方向盘上扑去。
“我又挨了那女人一顿打,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这个屋子里了。
“后面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我跟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了,不用去上学,想要什么东西我会用铅笔写好放在她的房间门口。而她呢,很辛苦地干一些粗重的活,供养我的生活和奢侈的读书爱好,惟一安静下来的时候,就是坐在我的面前,想让我喊她妈妈。可是我啊,我这个残忍的家伙,根本跟她一句话都不说,每当这个时候,就是她的精神快要崩溃的时候,她会痛哭着扑过来,狠狠地抽打我。
“不过,其实,我知道的,她害怕我离开她跑掉,怕得要命。像是这辈子根本没有捉住过任何救命稻草,她把我关起来,折磨我,只想从我这里听到一个‘妈’字。每次她痛打完我之后,都会昏迷过去一段时间。”
蓝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独眼冷静地看着我,几乎就要放射出一道歹毒的光芒。
“其实仔细想想,在她昏迷过去的时候,我有上百次机会把她杀死。黄,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那样做吗?”
“不,不知道。”
“因为啊,”蓝静静地说道,眼里的光芒消失了,又露出惘然若失的神情,“曾经有一次我摸进她昏迷在里面的房间,拿起枕头边的鸟铳,想给她一个了结。但是,我看见,我看见了——”
蓝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她光着身子昏倒在地上,身上有比我更多更狠的伤疤,手里还拿着冒烟的钢条。我看见她的左臂上用很拙劣的刀具刻下的纹身——大概是她用自己的右手刻上去的,还冒着血泡——那是我的名字,下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鲜红的字——
“她用刀子在自己的身体上刻下我的名字和一个血淋淋的‘爱’字。
“于是,我放下鸟铳,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我想,我是再也没有勇气杀一个人了,只要有这个字存在的话。”
十三
哪怕是屋子下面的火烧得再旺,后半夜仍然有点冷。
蓝讲完自己的故事,脑袋开始有点沉重了。我趁着她把头搁在自己床边上打盹的时候,下去加了回柴火。
去加柴的路是蓝指给我的,仍然要经过那条地道,从里面一个岔口出去,就是石基上的地窖位置。大量的柴火和煤堆在里面,可以看出是一个殷富之家才能攒下的物质。
光靠那个女人,是不能有这样的积累的吧。我又想起了蓝口中的“那个男人”。他是谁?和这家人有什么关系。能够平白无故地把这样结实的房子送人,怎么说也该是和那女人有密切联系的吧?
今晚他会不会出现?如果他出现的话,那么这一切恐怕就会闹得不可收拾了。
因为直到现在,蓝也拿不出任何证明那个女人是自然死亡的证据。万一真的是谋杀呢?他会善罢甘休吗?
我从地道里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出了一身汗,想找个什么东西扇扇风。不经意地往那个女人床上瞥了一眼,看见有貌似纸条的东西从她身下露出来。
应该是上一回我把她弄翻在地上后,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吧。我走了过去,顺手把纸条抽了出来。
一共三张。其中一张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在昏暗的台灯面前根本看不清楚,另一张是旧报纸,同样密密麻麻地看不明白。第三张则是类似证件一样的东西,眯着眼睛看了看,上面写着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下方还标着一行数字,再下方贴着两个人的照片,一男一女,女的长得很像眼前躺在床上的女人。
我把这三张东西都拿到大房间里来。蓝还在打盹,虽然仰着头张着嘴的样子显得很白痴。但她紧闭的双眼外睫毛微微颤动着,配合着一动一动的小鼻孔,依然非常可爱。
鸟铳马上就要从她手里滑下来了。我等了一会,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啊,什么事啊?”
“我从那女人的身子下找到这三张东西,你看看都是什么。”
蓝抓起鸟铳,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略瞥了一眼,把报纸扔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张写满字的纸。突然她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另一只手夹着的证件掉了下来。
“怎么了?”
“啊?”蓝像被人从噩梦里叫醒一样哼了一声,双手慢慢地将那张纸揉成团子。“没什么,没什么,是关于那个女人和我爸爸的事。写得跟个怨妇似的。没事,没事。”
嘴里说着没事,人却一屁股坐在了床边,双手托着下巴,发起呆来。
那张纸条上,一定写着关于她父亲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我想。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直接和她的眼睛对视,就低头去看那张旧报纸和证件。
“咦?”
报纸上有一条简讯被人用红色圆珠笔画了个圈,我拿起来看,发现是一则当地的警讯。大意是说在湖底发现了某中年男子的尸首,经警方刑侦,已发现死者身份,但在预计案发时间里,该男子惟一的女儿被人劫走,家中疑似有剧烈打斗痕迹,如有群众知道线索,拨打热线电话云云 。
我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这应该是蓝家里发生的事情啊,如此看来,她的父亲应该是被被那个女人害死的吧。
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让我感觉不对劲。我看了眼报纸的报名栏,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抓住了我。
这是我家乡的报纸,出刊日期正是四年前我逃走的第二天。湖底,中年男人,尸首——难道说,被我遗弃的那具尸体,就是蓝的父亲?
“那是什么?”蓝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出现了。
“没、没什么。是一份旧报纸。”
蓝从我手里一把将报纸抢了过去,看了看报名和画着红圈的报道,突然冷冷地笑了一笑。
“是张很旧的报纸呢。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保留起来了吧。又没有什么好的文章值得收藏,又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幸福日子。”
她把报纸和刚才那张字条都团成了一团,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从墙角的一个小洞里扔进烧得正旺的地窖里。
接着,蓝转过头,很严肃地望着我,突然扑哧一笑。
“你以为我会被这些东西打击到吗?错了,黄——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可是无比的轻松。反正从明天开始,就是崭新的一天。我属于那个可耻的父亲的肉体,从明天开始,不,从今晚开始就完全是我自己的了。再也不用理会过去,连那个肮脏的姓都可以不用了。喂,你说,我姓黄没有问题吧?”
她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纸条上写了什么?可惜,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这就让蓝自己担当吧,至少,她是有勇气的。
她突然凑了过来,轻轻在我脏兮兮的脸上亲了一口。
有一瞬间,我们两人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