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一共七个。七个,不多也不少。我们都站在屋顶,任凭阳光像匕首一样从高处探进我们的衣领。我们都站在屋顶。
那一年我们都矮,除了慕果。慕果不合时宜地在那一年春天高出了一个头,这让他有点不舒服,弯着腰,努力使自己在我们中间显得矮些,但白费劲。我们无动于衷地看着慕果的努力,安茄却哈哈地笑出声来。
“慕果你这个大头怪!”她说。慕果站直身来,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唉,算了,算了。”他说。
我们七个。个头由高到低,不经意地排成一排。从慕果到年龄最大的苏哲,然后是安茄,然后是我,我拉着我的妹妹。个子最小的苏宇给挤到了屋檐边,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
“无聊。”苏哲说,“你们这些小屁孩。”
葛宁一直在屋顶中央。其实他的个头和慕果差不多,但因为一直猫着腰捣鼓那架东西,看上去显得更矮一些。阳光从他背脊上滑过去,啪一声甩到地上。我看了看他的影子,那影子像苏宇一样高。
“没关系。我们快弄好了。”葛宁说。
这时那台机器已经在阳光中成型了。我们充满敬畏地看着葛宁。那台机器慢慢地在阳光中膨胀起来,体形显得更大,因为葛宁正不断地把一些零碎的东西加上去。那台机器现在更像一只鸟,只缺少两只可以使它更像鸟的翅膀。
“还差点东西。”我说。
葛宁抬起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我们能捡到像翅膀一样的东西,我们就可以让它更像鸟一点。”我说。
葛宁嗯了一声。他比苏哲小,但在我们中间却显得老成。也许是因为他的近视眼镜的缘故,我们一直相信他能干成那件了不起的事情。
二
关于那件事情的消息,最初是在女孩子中间流传开来的。她们唧唧喳喳,扎成一小堆一小堆,往往在这种时候我妹妹就显得格外地可怜,她一个人躲在女孩子的圈子外头,看起来非常瘦小。因此有天当她把那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以为她疯了。
“我们得做些准备。”她说。
“你疯了。你没药救。”我说。
“我没疯。”她可怜巴巴地说,“你不信算了。”
我并没有像我一开始断言的那样不相信。我偷偷地找了安茄,然后又偷偷地跑了回来。
“我们得做点准备。”我说。我妹妹瞪了我一眼。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她说,“我早准备好了。”
到街上的男生们知道这回事的时候,那些女孩子早就对它失去了兴趣,她们已经不再扎成一小堆一小堆的谈论它了。
这时街上跳橡皮筋的声音又多了起来,一大清早就能听到“马兰开花”的喧闹。很快地只剩下我们七个。我们本能地对这些吵闹声反感,和我一样,苏哲和慕果甚至对当时男生们流行的翻贴纸游戏不抱好感。
“都是些孩子。”葛宁说,听语气好像他不是一个孩子似的。“更糟糕的是,他们在玩一些使他们看上去不像孩子的玩意。他们会玩一辈子,只是表面看上去不像他们小时侯玩过的东西。”
“你都快变老头了。”安茄说。她是这里最小的,但个子比苏宇高。苏宇从来不说话,眼睛一直半开半闭着,仿佛总在偷听别人说话。
我们七个聚在一起。我们决定由我们七个来完成这件传说中的事情。苏哲和葛宁商量了一下(他们年龄几乎一般大,葛宁小两个月),宣布由我带领两个女孩和苏宇去收集零件。
“主要是一台机器,有了这台机器我们就能长生不老,街上的流言就是这么说的。我们可以到街上或者到其他地方收集我需要的零件。”葛宁说。
“我在倪先海家外边的空地上见过一辆没了轮子的破卡车,人家可能不要它了。”慕果说。“我们都到那里面去。我们需要一个工场。”
“不行。我们要一个隐蔽的地方,不能让其他人和大人发现。”葛宁说,“这辆车我们会用上的。倪先海带你妹妹去把它的零件撬下来。”
“你自己去吧,给我爸妈知道会骂我的。”我说。
“在屋顶上。”突然有人插了一句。我们惊讶地回头看了看。是苏宇说话了。他用手指指屋顶,上面有一个被多年的雨水刷白的平台,看上去像废弃了很久。
“是你在说话?你还会说话?”我妹妹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苏宇马上低下头,什么也不再说了。我注意到苏哲由始至终没有回头瞧过他弟弟一眼。
“那么就在屋顶上吧。”葛宁突然说道。
于是在屋顶上,我们迅速建起了我们的基地。乱七八糟的金属碎片被我们从各个地方弄过来,交给在屋顶留守的葛宁。葛宁则在每天的午饭后和晚饭后抽出两个小时来装配这台他称为“了不起的机器”的东西。我们完全信赖葛宁,或者说完全信赖他的那副近视眼镜,一手交给他去办,从来没有问过工程的难易和进度,直到有一天葛宁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们,那台东西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
“都到屋顶上来。”他说。
三
“如果我们能捡到像翅膀一样的东西,我们就可以让它更像鸟一点。”我说。
“我们没有,所以我们将就点吧。”葛宁说。现在这个黑糊糊的家伙在阳光里站了起来,像夜晚在我们身边升上来,
我们都有点吃惊。在很久以后我都记得它那张深紫色、带一张鸟嘴的脸——如果一台机器也有脸的话——像带着一副非人非兽的面具。
“这是什么?”我妹妹问道。
“这就是那台机器。”葛宁说,“我造了它。”
“把它开开。”安茄说。
葛宁忽然向前一步,动作很快地伸手探进那个鸟形的东西里面,在里面拉动了什么。我们听见那怪物一阵奇怪的颤抖,有东西在里面断裂了。卡住了。有东西往下滑动,有东西撞了一下它神秘的金属外壳。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但过去好一会儿,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发生什么了吗?”安茄说。
“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事情已经改变了。”葛宁说。我们都听不懂他的意思,只看见他在笑,那架怪物完全把他脸上的阳光遮住了,他看上去像没有脸。
“以后我们要留一个人在这里,经常上屋顶来看看。”葛宁说。
没有人回答。有个人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影子拖得很长。那是苏宇,他慢慢地走到屋檐边,攀住一根木架爬到另一家的屋顶上去了,夕阳已经在那里的屋角挂了有一会了。
葛宁也站起身来,用一块在楼下拿来的破帆布草草往那具了不起的大家伙身上一扔,说:“回家喽。这家伙已经开动了。”
我没有动,葛宁走到我身边蹲下身看着我。他那年九岁了,几乎是个半大小伙。他完全把阳光挡住了,我只看见其他人往下爬动的影子边缘,很古怪地移动着。
“你还不相信?”他说。
我没有回答。
“你今年多大?”他说。
“七岁半。”我说。
“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我会跟你保证。”他诡秘地笑了笑,“我和你打赌,我们十八岁时再回这里来,我是说当人们都以为我们十八岁时再回到这里来。我打赌我们还会是一个九岁,一个不到八岁。”
“我们再也不要提起那些十八岁以上的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