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倪小园

作者:茅里斯伯格 更新时间:2012/7/16 1:56:25 字数:0

“倪先海!倪先海!”从前我妹妹有事找我的时候总扒在阳台上冲慕果的院子里喊。她几乎从不叫我哥哥,而冲口而出的就是我的名字。如果这时我在院子里,我就会气冲冲地往回喊:“倪小园,你要再这样有事没事喊我名字,我就拧烂你耳朵!”

那些日子我几乎忽略了我妹妹的存在,因为苏宇的死,我开始怀疑一些事实。我从未想到过自己身边的人还会这样死去。苏宇死了,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我注意到安茄和苏哲都变得神秘兮兮地,他们慢慢地也和苏宇一样带上了遁世的气息。尤其是安茄,那个我从小认识,整天嘻嘻哈哈的小女孩。

“你还能看见我吗?就像那天上午看见苏宇从学校逃走那样?”她说。

“你也变得莫名其妙了。”我说。我有点伤心,因为她提起苏宇。

“什么时候你就会突然看不到我了。那时你还会认识我吗?如果我在你旁边,而你看不到我?你说,你还认识我吗?”她满不在乎地说着,做了个鬼脸。

“你还真莫名其妙。”我说。

“那,算了。”她突然又笑起来。我偷偷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答不出。

你说,当你完全看不见一个人的时候你还会认识他吗?就像从前一样?我还认识苏宇吗?哪怕死去的人和活着一模一样,我还认识他吗?我答不出来。

所以后来我很怕鬼,因为它们有可能全是些陌生人。

但我几乎完全忽略了我妹妹。在我关心另一个女孩的时候忽略了这一个更为孤独而可怜的女孩。我妹妹从小不合群,那怕只是我们七个在一起。她瘦弱,头发发黄,因此眼睛显得更大,有点呆板。她不会玩羊拐,不会跳猴皮筋,不会和街上的男孩子吵架,总是一个人在放学后跑回家里,仿佛家里有什么值得她如此牵挂。

但我从未怀疑过她的境况。我只知道她在家里的房间总是锁着,有时她一个人在里面,她没有很多朋友;有时是安茄和她在一起,我听见安茄发出啧啧的声音。

“漂亮极了。”她说。但我从来没听说过妹妹房间里会有什么漂亮东西,因为她从来就不说。

“你在里面看到什么?”我有时会问安茄。“和你们男生无关。”她却气呼呼地说。

我妹妹十周岁的时候还是很瘦,而她的脸色却因此显得过分红润,流露出一种病态的征兆。我却仍然没有觉察,那时正是慕果和苏宇相继从我们身边消失的时候。我一厢情愿地幻想死亡,梦见他们也梦见过的东西。

直到十二岁上头,我才突然发现我妹妹在那些日子里,比我更为接近那些可怕而让人向往的东西。

十二岁那年的秋季我在镇上的初中读书,有一段时间在学校住宿,我在家里的房间空了出来。每个周日我回家来都觉得房里的气氛不对劲。我童年呆的这个地方一直很少下雨,尤其在秋季的这个时候。而我回家来的时候总觉得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像有一个庞然大物总在呼吸着。

“倪小园。”我喊我妹妹。她没有答应,但我知道她在家,因为她的门虚掩着。她不可能连门都没关好就出去找安茄玩,我知道她房里藏着秘密。

“小园。”我又喊了一声,仍然没听到回答。我又停了一会,伸手推开她的门。

她在,躺在床上。但一下子把我吸引住的不是她虚弱的样子,而是一株无比巨大的植物。它被放在窗下,比我还高一个头,它的茎株呈黑色,就像从前慕果院子里那些疯狂的怪物。但这时它耷拉着几个骨朵,暗红色,看上去准备在这个冬天开花似的。我分明听见它在有节奏地呼吸着,看上去很害怕似的。

“这是什么?”我说。

“哦。倪先海,别吓着它。它还没见过其他的人。”我妹妹说。

我吃惊地望着她。这时我才发现她已经如此虚弱,那么可怜。她是我的妹妹,我小小的、孤独的、不声不响的妹妹。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说。有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面前那株可怕的怪物,我记起了我妹妹。“你看上去真苍白。”我说。

“咳。累呗。”我妹妹说,似乎也不准备起床。这时有风吹了进来,我听见拍翅膀的声音,回头一看,那株怪物叶片翻动,像随时准备飞走的样子。

“你吓着它了。”我妹妹说。

我转过脸,努力不去看那个东西,我知道它正竭力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这是什么?你什么时候弄来一个这样的东西?这怪物——”

“噢。倪先海,你还记得慕果以前那些瓜秧吗?”我妹妹从床上探起半身,头发乱蓬蓬的,懒洋洋地说。

“当然记得,那些是……”

“嗯,这就是那天我跟他要的那颗种子。我以为会是什么瓜苗,想不到后来它就长成了这副样子。现在我每天喂它,很快就可以看到它开花了。”

“你喂它?”突然间我觉得这事很可笑。“你给一棵植物喂食?哦?它吃什么?”

我妹妹很严肃。“你才不懂呢。它会吃,还会喝。这不是棵普通的植物。反正和你说了你也不信。”

“得了得了,我信还不成。”我说,“哎,告诉我它吃什么?”

“那就告诉你吧。”我妹妹可怜巴巴地说,“它吃我的血。”

我吓了一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妹妹疲惫地点了点头。

“你不要告诉爸妈。”

我仔细地盯着她的脸,她无法让我理解。但她马上从床头拿起一根长长的鞋针,上面真的沾有血迹。“我先刺自己的手,然后把针放到它的叶片下面,它自己会吸。”她说。

我一把捉住她的手,也许有点粗鲁,弄疼了她,她使劲把手往回一缩。但我还是捉住了她,把手摊开,上面果然有许多针眼,其中一个还留有残血。

尽管现在我更愿意相信那些针孔是她一个人在孤独中用针刺出来的,我更愿意相信世上根本没有那些嗜血的怪物,但当时我只能露出相信的表情。我妹妹注意到我的惊讶,有点开心地笑了笑。

“你现在相信啦?”

我无奈地点点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最好在爸妈知道前把这棵怪物扔下楼去,你要不敢我帮你干。它会害死你的。”

“不!不!它是我养大的,你干脆把我扔下去好了。”我妹妹犟起来一点也不比苏宇逊色。

“这是妖怪!”我忿忿地说,“慕果就是给它们给害的。”那株东西在身后发出长长的嘘声,我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和害怕。

“给我点时间好吗?它很快就会开花的,它的花会很漂亮很漂亮的。我养了它那么久,看不到它开花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妹妹虚弱地说。

“反正你不能再喂血给它。”

“它会饿死的。”

“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我大声吼道。她给我镇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吧好吧。但你不许碰它,你一碰它我就再不理你。”过了一会她胆怯地说。

“我要告诉爸妈。”我说。

“不要!”她几乎要哭出来,“他们会把它砍掉,它会流很多血。这样我一辈子都不理你。”

我听见那株东西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我不敢回头看它,生怕它会突然扑到我身上来。

我妹妹从床上爬起来,还穿着内衣和衬裤。

“我答应你不再给它血喝,你也要答应我不告诉爸妈,让我每天带它到你房间去散步。你不答应的话,我和安茄就再不跟你说一句话。”

“安茄也知道吗?”我说。

我妹妹点点头:“她知道。但我没告诉她这东西要喝血。我怕她会害怕不敢再来。”

我只好让步。既然安茄都和我妹妹串通一气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只怕连葛宁和苏哲都知道这事,他们会嘲笑我胆小的。

“我明天回学校了。”我说。

“我知道,哥哥。”她很小声地说道。我心头一颤,以前她从来没叫过我哥哥。我看着她,她的脸很红,眼睛却显得那么黯淡。我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随你便好了。”我说,“我要去找葛宁。”

葛宁那年和我在同一间学校里,但我们见面的次数比以前更少了。他那辆全身会响的旧单车摆在他家门口,人却不在。

我在街上走了两圈,没碰到他,也没碰到安茄或苏哲。突然间我感到世界变大了,我开始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在葛宁的机器面前发过誓。

“是我长大了吗?”我问自己,“为什么他们都这样,我都没办法猜透他们的想法了?”

下一个星期天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妹妹的房门仍然是虚掩着的。

“小园?”我推开门,问道。我看见那可恶的怪物还在老地方,只是长得更加阴沉,更加洋洋得意,那些骨朵都绽开了小缝,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绛红色的花瓣,像裹着一颗人的心脏。

我妹妹在床上,有一刹那我觉得她的姿势和上星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但我马上发现情况不对,她脸色红得太刺眼,像在里面堆了一些火炭。

“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舒服。我想我快死了。”我妹妹有气无力地说。

“别尽胡说。”我摸了一下她额头,很烫。出于顺手,我捋起她的衣袖,发现那些针眼又多了好几个,一个个鲜红鲜红的,彷佛绽开着的、异常可怕的花。

“哥哥,我没听你话。对不起了。”她虚弱地说。

“你病了。”我说。

“是啊,我病了。我想花还没开吧。”她说。

“我不知道。”我恨恨地说。

“我不要住院,我要等它们开花。哥哥。”她又叫我哥哥了。她昏迷过去了。

我到底也没把那棵植物的事告诉爸妈,我不知道他们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我。他们把我妹妹送进了医院。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感到孤单,我走到妹妹的房里,那株怪物沉默着。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恶?”我对它说。

而它不回答我。

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我在厨房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这害人的怪物彻底干掉。但回到房间我却不敢下手。

在厚重的绿色枝蔓中,它睁着一只惨红的眼睛。

菜刀掉在地下,我一步一步退回自己的房间去。因为这个毫无征兆的幻觉,我害怕极了。

“小园还没从医院回来吗?”最后一个星期我问妈妈。

她似乎吃了一惊,头垂得更低了。

“没、没呢。以后再慢慢跟你说吧。我得到医院去了。”她匆匆地说。

我慢慢踱到妹妹的房间,这次很让我吃惊,那些花突然全部绽放了,一朵朵在苍白中露出血红,就像我妹妹的脸色。

它们还真像些脸,那么令我熟悉,仿佛在过去我都见过它们。我数了一下,一共七朵。我在中间认出了妹妹的脸。

我往后退了一步,在那一刻我已经明白什么事情发生在我妹妹身上了。她再也不会回来,像往常一样回来,一脸落落寡合的神态。再也不会有人在阳台上叫我的名字,甚至再也不会有人叫我哥哥了。这时我才突然想到,我是多么地爱这个早夭的妹妹。

我蹲下身,用力抱住那个花盆,想把它从窗台上摔下去。我听见它在我耳边呼哧呼哧地吐气。我抱不动它,它几乎和葛宁的机器一般重。我放下手,退后两步,我碰着一张椅子。于是我顺手捉过它,用力往那个怪物身上砸去,只听喀嚓一声,那家伙的主茎一下子弯折下来,那几张脸扫到地面,露出惊惶的表情。

血一样的汁液就这样流出来,在房间里流满了一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幻觉。

那天傍晚,我的妹妹倪小园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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