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哲开始发胖,一开始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我们注意到的只是苏哲家的那只黑猫,它在苏宇死后的一年里越长越庞大,最后长到几乎跟狼狗一般大小。它的脸上永远带着漠不关心的神情,独自一个占据着苏哲房间里的窗台,到那年冬天窗台上已经容纳不下它庞大的身形了,苏哲在屋顶上用废纸和茅草为它搭了一个窝,正好靠在苏宇生前摆放弓箭的地方。
但那可怕的怪兽最终选择了苏哲的床头,一到夜里就像个臃肿的破麻袋似地挂在上面打瞌睡。
那段时间我很少再跟苏哲来往,因为他懦弱、阴沉,因为他对苏宇和我妹妹的死流露出的毫不关心的神态。在那几年里我开始心不在焉,逃学,打架,以至最后我爸妈不得不把我从镇上的学校领回来,免得我在外面惹是生非。打那以后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它仍然那么熟悉却又在同时显得那么陌生。它仍然靠着面向慕果家的阳台和我妹妹的房间,但这两处地方再也没有我熟悉的人。
我十三岁时因为心情恍惚而被迫休学一年。在那一年里我更加害怕留在家里,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会让我想起更多的事情,让我变得更加心情恍惚。我和苏哲的友谊到这时才真正达到亲密无间的地步。
苏哲不像苏宇。他比我年长两岁,那年因为参加会考落榜而呆在家里。于是在白天穷极无聊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骚扰邻居家的鸡鸭鹅猫狗。我们把苏宇的捕鼠机关拆了下来,做成几件小弩,用它在屋顶上伏击周围的飞禽走兽,有时也伏击那些让我们看不上眼的同龄孩子,这使得我们在镇上臭名昭著。
但我们从来不敢动用苏宇的那把大弓,它那疯狂的不顾一切的设计也只有苏宇才敢用它,它是把真正能致人于死地的劲弓。只有一次苏哲摸了它一下,皱了皱眉头。
“那家伙真是个疯子。”他说。他从不承认苏宇是他的亲弟弟。
二
苏宇的房间在他死后就被封起来了,里面堆满了他以前用的东西,包括一部分他准备替我们的屋顶更换的机关,还来不及完工。我见过那些东西,其中有一架精巧的小型风车,会随着转动发出威吓鸟类的声音,那是他为了驱赶在白天飞到葛宁的机器上晒太阳的一群家鸽赶造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迫使他仓促间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他莫名其妙地从楼上跳了下来,莫名其妙地就这样从我身边消失了。我见到越来越多的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这使我常常抑郁,感到了无生趣。
苏哲却在慢慢发胖,他悠闲的样子惹人怀疑。但只有我注意到他的目光阴沉,知道他也和我一样,在竭力履行我们在葛宁机器前做出的承诺。我们本能地抗拒那横扫一切的生长力量,但我们同时只有感到自己的空洞无力。
我们为怀念过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葛宁的机器肃清来犯者。这次的目标正是苏宇最后考虑的那群鸽子。我们在屋顶上洒下生米,诱使那些羽毛潦倒的鸟儿赶来会餐,然后用我们的小弩进行连连射击。半个月后我们就因为吃在屋顶上烤熟的鸽肉而胖了好几斤,而那些鸟儿从此也学会了绕道而行。
但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这群鸽子属于附近一个刘姓人家。这家的长子刘子石是我们那一带的孩子王,他强壮、凶悍,尽管比我还小一岁,却能带领一群十二三岁的小青头在街道一带横行无忌。因此当有一天我们在街角被子石和他的几个朋友截住时我马上知道了是什么在等待我们。
“你们要去哪?”刘子石说。
苏哲却闷声不响地往里撞,他胖,但不结实;而我在那个年纪因为过多的户外生活而显得壮实,刘子石虽然强悍但仍然不如我有力,我相信我能找个机会狠揍他一顿,但不是在被五个人围着的这当口。
“算了,苏哲。”我说,“子石大哥有事就说吧,我哪敢不帮你忙。”
“不怎么着。我看苏哲吃鸽肉多了,有点虚胖,帮他松松筋骨。”他说。
突然间那几个家伙就开始揍我们。但我第一拳就打在了子石的脸上,他蒙着脸转了好几个圈。接着他们放下了苏哲,全部过来狠揍我。我把另一个人踹了一脚,正想往后退一步,跳到大街上去,突然被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整个人扑到地上。
是苏哲。我踩到他脚了。
刘子石总算能揉着鼻子睁开眼睛了,这时我已经给打蒙了。他咕哝了两声,竟然没再下脚踢我就带人离开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正好看见苏哲摇摇晃晃地迎着斜阳往家里走。他显然忘了我还躺在地上。
三
我要说从那天起我就恨透了苏哲,甚至超过了恨那个揍我们的坏小子刘子石。我恨他,同时又为我们的友谊破裂而感到十分沮丧。那以后我宁可跑到镇上去找葛宁和安茄也不愿意花五分钟跟在路上碰到的苏哲说上哪怕一句话。
而苏哲和从前一样阴沉孤独,似乎意识到了我愤怒。现在经常和他在一起的是那只已不知多少岁的老猫。他总和猫一起出门,仿佛共同觅食的伙伴。据说他们两个走路时总有些怪声发出,好像在交谈又好像在叹息,也不知是哪一个发出的声音。
我只知道那只猫眼神可怖,仿佛有一个人的灵魂。它从不叫,只是沉默着用目光打量这世上的每一样事物、每一个人。
而苏哲则更为怪诞,有几次有人瞧见他和那只猫四目相交,默默地坐在门口,既不关心时间流逝,也不关心任何人。
在那几年里,我们家和苏哲家由于共同的丧子之痛而来往亲密。我和苏哲决裂后,大人间的来往一如从前,从不关心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将近十四岁的那个秋天,我爸妈因为一些琐事分了居,我跟我爸爸住在旧房子里,妈妈搬回了姥姥家。因此每当我爸爸值夜的时候我就只能万分不情愿地赶到苏哲家过夜。
苏宇的房间已经被密封,仿佛死者仍然有权逗留在家中。我只能到苏哲房间去和他并床。我们互不搭理,只有苏哲和他的那只黑猫一直喃喃低语,像说什么秘密的事情。
我难受极了,最终我做出了让步。
“苏哲,我想回学校去。”我说,满腹委屈地说。
苏哲迟疑了一会,像在思索什么。我等着他跟我搭话,但他最终也没有,我慢慢就听见那只黑猫打鼾的声音,像一个垂死的人。
我在黑暗里躺了好一会儿,直到我确信苏哲已经睡着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哭,我想起了慕果,他疯了。还有苏宇和小园,我妹妹,他们都死了。而我还活着,感到自己失去了太多东西,和一个曾经那么亲热现在却一点也不爱我的朋友躺在一起。这是为什么?我不住地问。我不要长大,我只想回到我们七个那么友爱而温馨的时代。我太过分了吗?我的要求太过分了吗?为什么我们还在慢慢变的陌生?变得这样陌生。
我哭了一会,这时月色逐渐好了,我可以看见一根结实的绳子从屋顶上垂下来,这是苏宇的屋顶设置之一,它色泽新鲜,看来是苏哲重新更换的绳子。我悄悄地下床,顺着绳子爬到了屋顶上。
这是我们熟悉的屋顶。葛宁的大鸟还在那儿,经过了这么多年它已经显得残旧、破烂,但依然神秘而高傲。我在月光下看了一会儿,想到了我们七个并排站在屋顶上的时节。
过去苏宇布下的陷阱几乎全部破损腐烂掉了。我到那个角落摸了摸,发现那张弓还在,箭头已经生锈,但看上去还可以使用。我四处望了望,自从我最后一次上来,景色变了很多。隔壁家的屋檐加长了,现在不需要经过苏宇的木质走廊也可以直接走过去。
我走了过去。
从那家屋顶往下望,我可以看见二楼苏哲的房间。苏哲还躺在床上,黑乎乎的一团。我看了一会,没法说出我是更恨他还是更爱他。我用手指敲了敲额头以使自己清醒一点,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那张弓。
说不出是什么心理,我抽出一根箭,搭在弦上。我的手颤抖着,它们结合在一起,真的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我手里拿着上了弦的弓矢,就那么静静地站了一会。
我在干什么?
我漫无目的地拉开弓转了一圈,突然间觉得自己的童年就那么失败。我几乎又要哭出声来。
这时有东西扑到我身上来,呼噜呼噜地叫着。我大吃一惊,手上的弓矢掉到了地上。现在我看清了正是那只老猫,它从我们的屋顶扑过来,愤怒地呼噜叫着。
我轻呼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只大猫竟然人立起来,用两只后腿支撑着走了几步,两只前爪扑过来要夺走我手上还剩下的另一支箭。它几乎有我那么高。
我竭力反抗着,猫腰捡起我丢掉的弓箭。这时那怪物的爪子在我手上狠狠地刮了一下,我听见血流出来的声音。我一使劲,用力把弓箭都扔回苏哲家的屋顶去。
现在那猫停止了攻击,只是仍然低低咆哮着,警惕地绕着我转圈,那神态像只豹子。我慢慢地退后,沿着屋檐退回苏哲家的屋顶。我蹲下身子,手指又碰到了那张弓。
说不出为什么我恨透了那猫。现在它转回身子,径直在我面前趴下,眼睛再不瞧我一眼,神情高傲地把脑袋拧向另一面,面对着小镇有些荒唐的夜色。它再不瞧我一眼,这世上它只爱一个人,那就是苏哲。我想。
我拿起弓,把第一支箭压上弦。我从没有用过这样血腥的武器,那支箭嗖一声插入它身边的砖缝里,像根滑稽的草秆。
我把第二支箭搭上弦。瞄准了它。一共只有两支箭。
忽然我感到屋顶上不止有我一个人。有人伸出手来夺我的弓箭,我手一抖,最后一支箭脱弦而出,它笔直、可笑地直插进夜色里,像被什么人伸手接去了一样不见了。
我回回头。是苏哲。苏哲上来了。
“你是个疯子。疯子!”他说。我听出他声音里的厌恶。我鼻子又酸了酸。
突然我发现我在揍他。他虽然胖,但绝对不是我的对手,我听见他全身在我拳头下因为疼痛而收缩的声音。他一脸愕然,几乎想不起用手抵挡身上脆弱的部位。我把他打得瘫成一堆。我的手在流血。
我停下手,喘着气站起来。“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个和猫对眼的怪物,没有人会喜欢你,除了一只变态的老猫。”
我说。我感到心里非常难过。苏哲躺在地上,我不忍心看到他绝望的样子。
我走开了,顺着那根绳子下到楼下。我不敢再回到苏哲的房间去,因为他还在屋顶,我听见他哭泣的声音,听上去远比他年纪要小。我穿过黑漆漆的街道往家里走去,周围都那么黑,我擦了一把泪水。这些从眼睛里流下来的东西,它们应该跟这个夜晚一样黑。
四
苏哲家要搬走的事我早就知道,但我没想到会那么突然,仿佛我从未想过他还会离开这个小镇似的。当安茄告诉我苏哲要走时我一脸愕然。
“去看看他吧,至少说声道别。”她轻轻地说。
但我还站了会儿,直到她默默地走开,我才慢慢地向他家走去。我看见东西都搬上了一辆小货车,苏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旁边,那只黑猫猫在他脚边。
我犹豫了一下,从街角转到他家后面,那根绳子还在,我爬上了屋顶。
这时车要开了,苏哲还站在外面。
“苏哲!”我叫道。他没有回答。我知道他听出了是我。
“苏哲!”我又喊了一声,这次那只黑猫抬起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睛像人一样凶狠。
我没再喊第三声。我知道他不会理睬我。
这时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