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秋天到冬天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镇上的街道乱窜。这使我在那年初冬养成了流浪诗人的部分气质,因为这时我几乎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可以关心我。我神情凶狠,开始在街头巷尾找刘子石的踪迹。那些时候我像苏宇一样往兜里搁了把刀子,我发誓要他为我和苏哲的决裂付出代价。
我还记得刘子石一家,他们住在巷尾的一间旧房子里,顶棚养着一群灰不溜秋的鸽子,大白天的旁若无人地往人头上撒屎撒尿。我一度在他家门前来回转悠,我的表情让人猜疑。
有时我跑到镇上中学,有一次正好让我撞着那坏小子和安茄及另一个女孩在一起。他剃着平头,摆出一副精明强悍的模样,但我知道他其实不堪一击。
如果不是碍着安茄和那个女孩,我可不敢保证他那漂亮的脸蛋在那天下午还能像个人样。我躲在树阴里,等他最后和那个女孩离开之后我才叫住安茄。
“是你啊。”安茄看上去很高兴。我打断她的话,我问她知不知道那个家伙是谁。
“谁啊谁啊。”她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不就是刘霞她大哥嘛。”
“刘霞?哦,刚才那女生?”我说。她点了点头。“怎么啦怎么啦?”她好奇地追问。
我给她看了那把刀子,我告诉她这是为那混蛋准备下的。她一脸惊讶。
“给我看看。”她说。我递给了她,她马上把刀子往兜里一掖。“我要回家去了,你送不送我?”
“哎,把刀子还给我啊。”我说。
“不给。就当你送我了。”
“我没事送把刀子给你干吗?”
“你没事兜着把刀子干吗?”她说,“你知不知道,我可不想你出什么事。”
“还给我吧。安茄。”我说。
“好啊。除非你欺负我,不然你拿不到它。”。
“我又怎么会欺负你?”我无可奈何地说。她得意地笑了笑:“我就猜你不敢欺负我。”
尽管没了刀子,第二天我还是在往学校的路上截住了他。他一个人,没拿家伙,但神色仍然淡然甚至略带讥讽,这让我十分恼火。
“倪先海。你想揍我就动手吧。”他说。
我揍了他,把他打趴在地上。我想我恨他,但完事之后我还是觉得一片茫然。我为了什么而去找他?我真的就那么恨他吗?我真的就那么恨苏哲吗?我说不上来。
二
刘子石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苏哲家的门口闲荡。苏哲家搬走后这栋小楼一直空着,听说它已经卖给了一户开杂货的人家,但那时还没有人来将它的门面拆开重新装修。刘子石带着他那伙在门口找到了我,我感到事态不妙,因为他们都拿着铁水管子。
那根绳子还吊在那里,我顺手抓住它用力一荡上了我们的屋顶。
“你下来,我们单挑。”刘子石在下面说。
我把绳子收上来绑在屋顶上,说:“我才没那么傻。你们上来啊,我一个打你五个。”
他们停了一会,刘子石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敢上你的屋顶吗?以前上面有机关,现在苏宇的鬼也帮不了你了。你看着。”
过了有一会他们出现在隔壁的屋顶上,刘子石打头。他们选错了屋顶,没从屋檐更长的那一家上来。我注意到这两间屋顶中间只有一条细杆子架成的空中走廊,那还是苏宇生前架起来的,上面的木架早被蛀空腐烂了,但外表看上去还过得去。
“刘子石!不要过来!这架子不行了!”我提醒他。但他显然不信,冷冷地笑着,沿着木架慢慢爬过来。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努力保持平衡,一会儿功夫脚下的木头就发出了喀嚓喀嚓的断裂声。
刘子石带着一脸惊慌、几乎不相信事实的神色,朝我伸出手来。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冲上去拉住他的手,也许我认为他太可恶,也可能我已经吓呆了。我看着他就这样仰面摔到了楼下,脸上还带着那副不肯相信的表情,但血慢慢就从他后脑爬开了。
他肯定是一跌到地面就断了气。他死了,像苏宇一样摔下来,隔了那么多年又再躺在了同一块地面。
他说错了,这次苏宇的鬼魂还是帮了我的忙,他杀了他。我想。
我感到一阵冷汗冒上头来,我感到冷。因为死亡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找上我们,简直就像是跟在我们后面,它随时会把我们摘走,像摘走一颗从衣服上掉下来的纽扣。我出了一身冷汗,在晚上开始做噩梦,我梦见葛宁的机器,它发出非人的喊声。
第二天早上我就发现我病了。
三
我毫不怀疑最后是我杀死了刘子石,因为最后一刻我没有拉住他的手。我疑心他的鬼魂就要来找我报仇,像苏宇的鬼魂最后终于为他的哥哥报了仇一样。我醒来的时候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因为我看见一个绿色的世界。
“好啊。来得真快。”我喃喃地说。但我一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站起身来,怎么也动不了,感觉整张床冷得要命。我举起手掌,看见它们粗糙而发绿。我变成绿色了,我想。
但一切都是绿色的。绿色的蚊帐,绿色的被子和枕头。还有绿色的阳光和阳光里的灰尘,它们正慢慢从窗**进来。
我挣扎着爬下床去,马上又跪在了地上,我太虚弱。
“这样啊,原来我要死了。”我想。
我喊我爸爸,但没人回答,可能他上班去了,也可能是我太疲倦,喊不出声音。我试着爬起来,穿上衣服,穿过我妹妹的房间到厨房去。我想到我妹妹,想到她躺在床上临死的模样,心头一酸。
“让我死了算了。”我想。
但我还是找到了钥匙,摸到门锁,把它打开。阳光从来没有这样耀眼过,门外的喧哗声很大,它们属于一些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我看着他们玩耍、斗嘴、打架,觉得他们是那么不真实。“他们都会死,他们死前都会变成绿色,像我这样。”我说。
我感到有人在说话。我用力倾听着,那声音很小,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说话。我辨认出它们,有苏宇,有我妹妹,还有刘子石,他们细声细气,说话的腔调和神情都和我熟知的一样。但我害怕他们,因为我看不见他们,他们是那么陌生。我还听见风声,像汇集着所有死者的话筒,他们呼啸着,因为死亡在一直使他们呼啸着。
我站起身勉强走了两步,这时我听见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我犹豫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继续往街上走去。天空越来越暗,绿色浮在身边,变得越来越浓。有时一两个人从我面前走过,显然因为我的表情古怪引起了注意,但没人真正关心我。他们走过来又走过去,仿佛在这世界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急着去做似的。开玩笑!他们在我眼里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绿色影子,会走会站立,除此之外就是匆匆忙忙地活过一回,整天莫名其妙地忙来忙去,最后莫名其妙地死掉了,也不知最后忙出了什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他们莫名其妙。
我走过了半条巷子,很惊讶自己还没有倒下。我想一直往前走下去,一直到我支撑不住最后死在路边。我为自己如此浪漫的打算感动得哭了起来,我想最好能遇到安茄,我要倒在她怀里,跟她说我一直爱着他们,然后死掉。我累极了,但出于幻想我又站起身来走动。我想,要是他们看到一个绿色的小人儿在街上走动会想到什么呢?会有人在以后的日子为在这天死掉的我偷偷在枕头上擦眼泪吗?就像我为我妹妹做的那样?安茄会吗?葛宁会吗?苏哲……他会吗?我很久没再见到的慕果会吗?在许多年之后他也许会回来,他也许会问到我,问到倪小园和苏宇,他会这样为我们擦一把眼泪吗?我们七个,到时谁会在晚年对自己的孩子说起我,说起我们几个早夭的孩子?呵,我是那么累了。
我走到一丛树阴底下,听那些树叶沙沙的声音。这时候已经是秋末冬初,树叶落了很多。但我看不见,我的视力越来越模糊。有段时间我感觉到有人在对我说话,但我用力去听怎么也听不清,最后也许是我漠然的神态使他放弃了希望,他一忽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子,他们唧唧喳喳,无聊而兴致勃勃。他们根本没注意到我的病情,也不关心我,只是觉得我的样子足够怪诞,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但一会儿他们的兴趣又转移到其他好东西上面去了,他们一哄而散。留下我在冰冷的阳光里不停地出汗。
有一瞬间我想到我们的誓言。不,我们从未发誓一辈子不分开,也没发过誓不莫名其妙地死去。那有什么办法,这世界不是让人莫名其妙地老掉就是让人莫名其妙地死掉,或者直接就是让我们也变得莫名其妙。这时我突然很想再看一眼葛宁的机器,那只古怪的大鸟,我们为它看守了、膜拜了足足七年。我要在临死前亲手摸摸它,听它发出愿望实现的尖叫,虽然我知道我这时根本没能力爬上屋顶,甚至有可能在半路就因为虚脱而死,但我还是挣扎着要站起来。
我怎么也站不起来,有人在旁边帮了我一把。我摇晃着站好,看到那是一个有点面熟的女孩子。她好像哭过,脸色呆板,显然根本无法理解发生过什么事情。但一定有事情在她身上发生过,她在承受痛苦。
“谢谢。”我说。
“你怎么啦?病了吗?”那女孩说,“我也经常病,通常是肚子疼。这时候你最好找医生。你找过医生没有。”
我摇摇头。我想请她帮忙找医生,但她一脸惘然,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我哥哥昨晚死了。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
我看着她,我认出她来了。她是刘霞,刘子石的妹妹。
我挣扎着要离开,剩下她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着。我不想伤害她,也不想因为她站在旁边而使我受到伤害,感到内疚和失落。我急急地往巷口走去,走了好长一段路,也许因为刚才用力过度,我一下子摔倒在地,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算了。总算到尽头了。”我悲观地想。
这时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影子其实并不是相隔很远。
“嗨!倪先海是你啊。”那影子欢快地喊道。但她马上换了种语气。
“倪先海你怎么啦?你说话啊?你病成这样了!你可不要吓我哦。”
我用最后一点气力睁开眼,是安茄,她蹲在阳光下,像一束绿花里的小美人。我开心地笑了笑,然后彻底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