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还记得三年前那起灭门案,因为它就发生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
被称为溪江的河流穿过我原来住的那座城市,河的两岸一度建满了民房,多数是两层到三层的小楼,在沿江的方向开着后门,离得较近的十来家就自成小区。大概是四五年前,市政府打算清理河道,修建沿江大道,这一爿居民楼就被划入拆迁范围。
多数居民都接受了政府的补偿,迁走了。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户人家还矗立在河边。我们居住的小区紧邻溪江,却幸运地没有划入拆迁范围。从我的房间望过去,溪江就在下方安静地流淌,顺着江水下游的方向望去,能清楚地看到那户人家。
有时候,我很好奇,那间房子里到底住着什么人。
三年前的一个深夜,我从睡梦里惊醒,听到人们四处奔走的呼号,连忙跑到窗边看个究竟——那户人家燃着大火,救火车赶到时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那一晚,爸爸妈妈都没在屋里。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妈妈才赶了回来,一脸的苍白。而爸爸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妈妈告诉你,家里出事了,以后我们要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从今天开始,不该知道的事情你不能问,一切听从妈妈的安排,不然的话,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生命危险。你明白吗,小哲?”
这句话,就是那天下午,妈妈搂着我时说的。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却充满了强迫的味道。
火灾事件后,过了几天,我们就开着车离开那座城市,到溪江上游的邻市安顿了下来。这时我已经从电视上得知,那户人家一家三口的尸体在火场被发现。警方很快确认了,三人都是被利刃刺杀,然后被浇上燃油焚尸。
接着,妹妹来到了我们家。
二
“那时我很害怕。”
妹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按着自己的膝盖,低着头。妈妈碰了碰她的肩膀,大概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是那桩灭门案中的幸存者,我的妹妹在现场被杀了。”妹妹突然猛地吸了口气,自暴自弃地开始了述说,“我看见了凶手,不光如此,在凶案发生前,是我先收到了死亡预告。但我太害怕了,将那张东西丢掉了,也没有声张。所以,我没能救出我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妹妹。”
我望向妈妈。她的脸上有种表情让我很害怕。
——喂,妹妹可是当事人啊!让她自己来揭自己的伤疤不合适吧?!
但我真的不敢对着妈妈吼出这句话。
她像捕捉到了猎物的恶狗,眼睛死死地盯着妹妹,嘴角抽搐着。脸上露出既紧张又满足的表情。
“之后听说警方在不远处的一个井里发现了疑凶的尸体。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妹妹根本不理会我和妈妈的目光,自顾着说了下去。突然她抬起头,不经意地朝我瞥了一眼。
“因为在那天——我刺伤小哲手心的那天,我听到了那个人的脚步声,就在我们公寓的玄关门口。那人的脚好像有问题,走路有很浊的拖音。”
原来如此,是这样她才不让我打开门或者呼喊的啊。
“不仅如此,后来我在门口的地毯下找到了这个。”这回妈妈终于开腔了,她从身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红笔画着奇怪的图案——咧着嘴怪笑的熊。
——没错,我想起来了,这个不是我带昭仔回家的那天放在沙发上的那样东西吗?看上去是一叠厚厚的传单……怎么……
上面留着杀气腾腾的几个漆黑大字,看上去是用大号毛笔写的,虽然语句并不通顺,却充满了力度,让人看了不由心头一凛:
我家女儿的屈辱 你家女儿也一样 去死
“没错。这就是我自己家出事的前一天我在门口发现的纸条。内容一模一样。不过,因为拆迁的事,我们家总受到一些奇怪的威胁。所以,我以为这跟以前一样是纯粹的吓唬人,所以……”
妹妹突然用力咬住了下嘴唇,再也不说话了。
我的心脏一阵绞痛。
“你发现了吧?”妈妈接过了妹妹的话头,“这是张复印件。实际上那天我在公寓地毯下发现的那张就是复印件。而且……”
妈妈顿了一下,脸上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舅舅今天过来,本来就是想告诉我,他也收到了这样类似的复印件。是寄送到他办公室的。信封上没有邮戳。”
“所以说……”我艰难地吞下了口口水。
“所以说,凶手不仅没有死,反而还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我们家。他马上就要来了。”妈妈狰狞地微笑起来,盯着我的眼睛,“我们家因为叶萌而担着危险的干系。能够灭门一次的人,第二次只会更熟练。哦,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为叶萌做到那么多吗?为什么不报警是吗?”
“没错……”
“因为我啊,不相信警察。叶萌一家,是我和你爸爸工作的好伙伴,我有职责保护好这家唯一的独苗。我发誓,我不会把她交到警察手里送死的,那天在现场救出叶萌时我就发过誓。你也一样,我不能让你离开我半步,其他所有的人我都信不过。你爸爸在临走前也交代过我。”
“那爸爸到底干什么去了!”
终于忍受不住了,我大声吼了起来。
——糟糕,打破约法三章了。
这一回,妈妈没有再对我怒吼。她缓缓地将身体往后靠去,抬起手,又一次捂住了额头。
“小哲,你也应该清楚了吧。你的爸爸,已经死在同一个人手里了。对不起,叶萌,对不起,我们没能保护住你的……”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在恍惚间,只听见妹妹毫无感**彩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出下面这句话:
“小哲,我不会怪罪父亲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人不能为自己不知道而犯下的错永远负疚,哪怕他已经……”
“凭、凭什么说什么怪罪不怪罪的……明明……人都……死了……”
“不。他是个好人,和我自己的爸爸一样,都是个好人。我只能这么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妹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体内复活了,要从嗓子里呼喊出来——
“我啊,我告诉过你们。我原谅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很温柔,而是因为——我需要将仇恨压抑到最低的状态而已,不然的话,我早就会在仇恨里死掉了!”
一缕阳光从昨晚的慌乱中没来得及关严的窗帘里爬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脖子上。
而我只感觉到心里一阵阵冰冷。
妹妹盯着妈妈的眼神里,没有多少感激,反而——
那是种隐忍的仇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