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轻人在斯汀尔村出现的时候,雪下得正大,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个村子被称为螯针(Stinger)看来并不是浪得虚名,在进村的路口,年轻人摔了一跤,狼狈地爬起来时,发现右脚上紧紧咬着一个捕猎夹子。在雪地里走了很久,麻木的右脚倒也没感觉到多大的疼痛。不过,到底是谁在大路上偷偷放下这个捕猎夹子呢?
村子里所有的窗口都是黑洞洞的。这个冬天的夜晚,村民们都睡下了。
年轻人捋了一把头发,把积雪抹掉,淡黄色的头发显露了出来。他拖着脚,走到离村口最近的一所房子,敲了敲门。没有回音。年轻人又拖着脚,敲了其他几家人的门,然后停下来,呆呆地站在棉絮一样隆起的空地上。
村长家的小女儿阿斯特丽德最先看见了他,还没等年轻人打招呼,她马上缩回了房间里。不一会儿,花白胡子的老村长端着一把黑乎乎的猎枪,打开了门,嘴里还在嘟哝着什么。他的老伴在后面帮他打着提灯。
“是谁?”
年轻人弯腰行了个礼,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头上的雪。雪簌簌地落着,他的淡黄色头发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一个又饿又冷,还受了伤的过路人。”
“过路人,你看见来路上的狼了吗?”
年轻人抬起头,他有一双欢乐的墨绿色眼睛。
“没有狼,狼都到柯烈森山脉里觅食去了。托村口捕狼夹子的福,我得在这里借宿几天了。”
村长仍然端着猎枪,眯着眼睛往黑暗里年轻人的身后望去。一阵风裹着碎雪扑过来,老伴手里的提灯一歪,罩子掉了下来,把火种打湿了。
村长终于放下了枪,用手指一点,新的火苗刷地跳了起来。
“进屋吧。要是别人,根本不会理会你,谁让我家是村长呢。”老头嘟哝着说。
年轻人在火炉旁取下捕猎夹子,请村长的老伴打了很少的一点水,细心地把血污擦洗干净。“真幸运,夹子的弹簧松了劲,不然你可就断了。”他看着血肉模糊的右脚自言自语。村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很不耐烦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这雪得下足一晚。早点睡吧,这儿只有稻草和火炉,别烧着了。明天脚好点了就赶路去吧,再晚两天柯烈森的山口都得封住了。没人能从狼嘴里回来。”
年轻人谢了老头儿,用里面衬衣撕下来的布条小心地把伤口扎好,就和衣躺在门口铺好的干稻草上,很快睡熟了。村长的两个女儿吉娜维芙和阿斯特丽德起夜、打翻衣架的动静都没有把他惊醒。
他睡到很晚才起床。雪已经停了。门口有人在叫吉娜维芙,嗓门很大,年轻人觉得耳朵里嗡嗡响的。
“这是谁!快告诉我这是谁!”一个外表粗鲁的农民指着睡在草铺上的年轻人冲着吉娜维芙嚷嚷。他年纪不大,却蓄起了一部大络腮胡,头上戴着德国北部最近正流行的复古宽边帽,因为脾气很冲,帽子时不时会被他激烈的手势打下来。
吉娜维芙不说话,这个姑娘看上去并不比那个农民脾气好多少。她叉着腰,似乎正准备用排山倒海的怒骂回敬对方的大嚷大叫。
“我叫路加,从西边来的。”年轻人适时加入了谈话,好脾气的墨绿眼眸友好看着大胡子的脸,“昨天被村里的捕猎夹子打着了,在这里借宿。”
大胡子狐疑地望了路加一眼。“西边的能力者吗?”他问道。
“我不打算隐瞒我的身份,确实是能力者。”路加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全世界有80%的人是能力者。”
大胡子生气了,他冲着路加大叫,唾沫星子都喷到他脸上了:“我就不是能力者!不过这没关系,我照样能把你们这些瘦弱的小鸡一巴掌打翻在地,你们哼都不敢哼!”
“闭嘴,雅各!”吉娜维芙叫道,“你这样子让我们丢脸!”
她准备把做饭用的勺子扔雅各脸上。路加好奇地看了眼这个女孩,她有一脸的雀斑,年纪看来还很小,乱蓬蓬的头发随便往两边梳去。她不喜欢雅各,或者说不太喜欢雅各,因为她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往窗外看。
一个看上去很灵活的男孩子在外面无聊地捏着雪球,他刚刚放下手里拿着的东西。那是昨晚被路加扔到窗外去的捕猎夹子。
“喂,雅各!”那男孩叫道,“我猜我昨晚打着了个大猎物,瞧这夹子上的血。”
雅各走了出去,看了看夹子上的血,回头瞟了眼路加脚上的布条,然后一巴掌打在那男孩的脸上。
“你这笨蛋,往哪埋的夹子?你早晚会把行善积德的老好人耶稣和彼得的脚都给夹断!”
那男孩被打得晃了好几下,捂着脸往屋后跑去。吉娜维芙的视线追了过去,直到他消失在村子背后。
雅各拍拍身上被树枝掸下来的积雪,向路加伸出手:“真抱歉,这是我的兄弟埃德蒙干的恶作剧。回头我会给他足够的教训。我给你拿些药草来,在柯烈森山地很管用。”
路加微笑着接过了他的大手,用力握了握,手心感到非常温暖。“不用了,我有其他的疗伤方法,把珍贵的药草留在更需要的地方吧。”
雅各突然冷淡地将路加的手甩开。“是啊,你们这些能力者当然有好方法啦。不过我们懂得照顾自己的工具和药草,在柯烈森山区不比你们活得差多少。”
雅各拉开大步往村外走,也许已经忘记了在后面抄着勺发呆的吉娜维芙。不过他大概想起了阿斯特丽德,因为在临近村口的时候雅各大喊了一声:“阿斯特丽德,告诉你姐姐我改主意了,明天再过来吃饭。我要去山里捉雪烈鸟去。”
吉娜维芙也听到了,她把勺子一扔,直接走进屋去。
阿斯特丽德绕过村口走进屋子,她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姑娘,十七八岁左右,看上去和剑桥国王学院那些喜欢听巴赫、谈论苏珊·桑塔格的女生没什么两样。不过,阿斯特丽德的眼睛比她们都要明亮,里面似乎带着山村雪后明蓝的天空颜色。
路加叹了口气,不是非要想起当初伤害过自己的女生们,现在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想念在剑桥图书馆里浪费的青春。阿斯特丽德也到了可以拿书本到大学读书的年龄了,但现在的剑桥,几乎所有的课程都浪费在思考如何利用和开发自己的能力上,还不如就让她像株小树一样在野外生长着,在倔强的雅各和吉娜维芙呵护下,长出不受污染的明蓝色幼芽。
阿斯特丽德羞涩地跟路加打了个招呼,踮起脚尖,拖着裙子走到厨房去。
她的能力,应该跟她父亲一样是X级能力吧。
路加开心地从挂满积雪的树杈上掉下来,圆溜溜地打在井口边上,随着猛烈的一弹,飞到雪地里陷了下去。接着,路加跳了起来,汪汪狂吠着迎向村口,一个温和的年轻人正对着路加走过来。路加看到了年轻人的脸,没错,就是自己的脸。
沿着柯烈森山脉吹过来的“路加”告诉站在村口的路加,山口已经被雪封住了。
路加缓缓吐了口气,恢复了单一的意识。刚才他隐约感觉到一只雪烈鸟的气息,也匆匆忙忙地通过它的眼睛看到了两个笨拙的男人的身影。但意识很模糊,毕竟有好多日子没有好好操练过自己的能力了。
阿斯特丽德现在坐在井沿上,穿着厚厚连裤袜的两条修长的腿垂下来,不安地打着节拍。
“雪烈鸟是脾气暴躁的鸟呢。”阿斯特丽德说。
“嗯,它们也是获得X级能力的生物。”路加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不是在害怕雅各他们,他们是经验丰富的猎手了,对付雪烈鸟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现在柯烈森山口可能有冬狼。”阿斯特丽德紧张地搓着手。
“雅各是个很有趣的男人。他是村里的人吗?”
“哎,他是吉娜维芙的未婚夫。爸爸打算让他们明年就成婚。这是雅各跑到村子里来找住处时答应爸爸的。据说他不喜欢和那些能力者在一起。”
“哦,是这样啊。”
“你能帮他吗?”阿斯特丽德出神地望着远方,那种眼神路加太熟悉了,这是恋爱的神态。连当事人都未必了解的心情,不知为什么路加却分外清楚。
“一定可以。”路加说。
阿斯特丽德惊讶地看了路加一眼:“但你还没听见我的请求就答应下来了。”
“我了然在胸。”路加有点自负地说道。
阿斯特丽德露出不高兴的神色:“我不喜欢用能力偷窥别人的想法。雅各就从来做不来这样的事情。但我每次要他帮助,心里都会明白他一定能够做得到。”
面貌清秀的姑娘挑起眉毛,带点挑衅意味地望了一眼路加的脸,似乎在说:“你呢,你也能给我这样的信心吗?”
路加笑了笑,望着更远处的山地。白色的远山在明蓝色的天穹下分外清晰,一股轻烟从山上的枯树林里冒了出来,不是有人在生火就是有人在开枪打猎。
“我们这里有个传说,据说听见走雪鸟的第一声啼叫的女孩,就是村里下一个结婚的幸福人儿。”阿斯特丽德神往地望着北方的天空,“雅各和埃德蒙大概想打到一只走雪鸟,送给吉娜维芙,好哄她开心。不过这里的雪烈鸟比走雪鸟多得多了,一直都没活捉过一只走雪鸟。”
“它真的会叫吗?”路加问道。
“春天到来的第一天会叫的,然后就从林子里消失了,直到第二年秋末再回来。不过,从来没有人听见过它们在冬天里发出过啼声。”
路加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白色的纸条,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那是什么?”
“我一直在找的一个人,我从西方穿越柯烈森,就是为了找到那个人。”
“呵呵,是个女孩吗?”阿斯特丽德轻轻呵笑了一声,大概意识到自己有点放肆了,马上把身子坐得笔直的。
路加微笑着,这回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这个女孩,有如此敏感的直觉,却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人类,大概都是这样吧。
自己追逐的那个女孩,大概已经跟自己一样,是G能力者了吧。
那是接近死亡和神明的力量。
到傍晚,雅各和埃德蒙都没有回来。
村长家的两个女儿坐立不安起来。吉娜维芙嘴里嘀咕着,搓着双手在厅里走个不停。阿斯特丽德开始沉默起来,只管用手指绕着梳好的辫子,呆呆地盯着火炉里的黄色火焰。
村长想把火弄旺一点,他的手心冒出一团火焰,但没有打着壁炉里的柴火,反而把屋里的电源烧坏了。
这样的场景,路加见得太多了,许多人都想利用自己的能力获得方便,结果只是徒劳地增加烦恼。路加得不断地提醒自己,即使是G能力,也会受到不知基于什么规律出现的“天谴”干预。这样才能让生命摆脱能力的束缚。
其实,像雅各一样,靠自己,没有能力也不是什么坏事。人类数千年以来都是这样奋斗过来的,难道因为某个奇怪的天赋之夜,就改变了世界上的一切不成?
那个天赋之夜给予了地球上80%的人超能力,其中多数属于X能力,只有少数人获得能够操纵事物规律的S能力。而路加所持有的能力,则必须从S能力中进一步艰苦修炼才能顿悟。
这种能力与天谴同在,天谴甚至限定了全世界能够获得这种能力的数量,20个,不多也不少。这20个能力,就被称为G能力——Power Of God(上帝的权柄)。
这个世界上,有20个上帝,其实已经非常多了。
路加常常想,也许,这世界上多数的人在掌握了能力之后就抛弃上帝,以为自己能够取代上帝,成为自己的主宰。但是,也只有这20个真正接近传说中的神的人,才更深刻地感受到有更高层次神灵的存在。
可敬畏的神灵,为这20个人设立了天谴。谁也无法解读,谁也无法预测天谴的来临。
这些话不知道被谁记录在一本圣经的夹缝里——这部圣经在天赋之夜后被称为“神的遗书”。X能力者和S能力者大多数对这些语句半信半疑,但路加确信,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神秘,也更正确的语句了。他的全部生命体验足以为此作证。只有曾经逼近神的人才能明白,神是如此的不可接近,永远比你强大。
路加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村长正骂骂咧咧地试图用手指上的火焰把电源重新焊接起来。阿斯特丽德一动也不动,美丽的睫毛在她妈妈拿出的老式提灯的光晕里颤抖。
“你不准备去找雅各他们吗?”路加问村长。
老头儿耸耸肩:“雅各是勇敢的猎人,如果只是一晚上不露面就提着灯笼去找他们,那是对他勇气的侮辱。”
“这是个借口。”吉娜维芙冷冷地说道,“埃德蒙他们留下一批房产。你还能用我再换别的男人的聘礼。”
村长沉着脸,搬出他的老猎枪,用布反复擦着枪杆。
“我马上去找他们。你瞧着,我马上去找他们。”
吉娜维芙不再说话了。不过,过了一会,老头偷偷地把枪又放回了原处。枪管擦得锃亮。
阿斯特丽德突然哭了起来,挥舞着手帕冲到了外面的雪地上。
“让她哭个够。那个埃德蒙小鬼不知道哪方面迷住她了。经过这一次她才能知道,不能对没经验的男人太过殷勤。”村长伸手阻止了要跟着冲出去的妈妈和吉娜维芙。
路加拖着伤脚,打开门,也走到了雪地上。阿斯特丽德正跪着扒在井口前哭泣,几滴晶莹的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路加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听,冬雁的声音。”
孤单的冬雁滑过天际,发出响亮的叫声。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冷的冬天、这么黑的夜间还会有这样一只鸟儿飞过。
阿斯特丽德站起来,静静地听了一会,突然点了点头,转过头面向路加。
“我能听懂动物的说话,这是我的能力。刚才那只鸟儿好像说了些不吉利的话。”
路加惊讶地看着她。阿斯特丽德坚定地迈开步伐,向等在母亲提灯下的姐姐走去。吉娜维芙张开双臂,让阿斯特丽德痛快地哭上一场,两姐妹快速地说了两句话。吉娜维芙马上抓起屋旁的一根柴火,跑到井边去,用力敲打起一根挂在旁边老树上的铁轨。
当当的声音传遍了全村。一家一家的人从温暖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听我说,我,阿斯特丽德,能听懂鸟兽的话。”
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声音附和着:“对,我见过阿斯特丽德和老沃德的那只老猫坐在一起对话。”
一阵哄笑。有几个老成点的声音叫道:“那只猫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回去睡觉吧,小丫头。除非你听见哪只禽兽跟你说了后天乐透彩票的大赢家选的号码——不过我猜要是那样的话,你也不会非得半夜敲铁把号码告诉大家一遍。”
老村长仍然站在一边嘀咕,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阿斯特丽德咬住嘴唇,似乎要将奚落的话都嚼碎了,吞下肚子去。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接着猛地睁开眼睛,带着一股坚毅的眼神扫视着全场。
“你们可以选择相信,或是不相信我。冬雁告诉我,雅各和埃德蒙被狼群围住了。他们就在柯烈森山口那边!他们需要我们的救援。狼群被雪堵在山口外面了,很快就会返过头来袭击村子,因为只有这里才有它们能吃的东西。”
人群沉默了一下。有人嘀咕着:“上帝,她好像真有跟畜生交谈的本事。”
“对,跟她爹一样,都有巫婆一样的手段。”
人群中的声音开始大了起来:“冬狼?!要我们怎么去对付它们?我们的弹药都不够打兔子吃的。惟一敢用刀子和斧头跟它们干架的雅各去了哪里?”
阿斯特丽德突然大声喊叫起来:“你们相信我,还是宁愿去相信明天早上自己留在屋子里被啃剩的骨头?你们愿意回屋子里睡大觉,等着狼群来敲门,还是愿意等着我一个人去把雅各他们救回来,然后擦掉他们留在雪地上的痕迹,让冬狼在村子外面几百里地另找食物去?我去找雅各,然后和他一起背着冬狼的尸体回来。谁想跟我去?”
没有人响应。村长摸出那把猎枪,嘟哝着要自己的女儿赶紧回屋里去。“天亮再想办法。”
“不!”阿斯特丽德大声哭了起来,“雅各,雅各在雪谷里。你们都可以不去,我要去,他是雅各,他是阿斯特丽德的雅各,他是我惟一的雅各!”
阿斯特丽德往前一扑,跪在雪地里,伤心地大哭起来。
“原来是雅各啊!”吉娜维芙失声叫了起来,跟着跪在旁边,用手扶着阿斯特丽德的肩膀,“那个人原来是雅各啊,唉,我这蠢女人还一直以为你也想着那个小鬼埃德蒙呢!”
另一个人的手放在了阿斯特丽德的头上,轻轻拍了拍。阿斯特丽德抬起头,看见路加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起来吧,我和你去找那两个迷路的猎人。”
“拿枪的都去。”吉娜维芙推了一把自己的父亲。他正呆站在门前,手里的猎枪掉在地上,被吉娜维芙抢了过来。
有几个村里的年轻人跑回家里拿枪。其他的村民则在大声议论着这事有多么不合规矩,多么没有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