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静寂的月光下，潜藏在楼骸阴影间的暗芒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位于与之相望的另一侧荒路，在前进过程中用目光搜索着什么的加登偏动身体，又绕过了几处伫立的残骸。
只是呈现在他眼前的依然只有空荡看不到边际的道路。
于是在缓速的途中思考了一会，他转身改变方向，想要直接跳上最近的残骸眺望。
就在这时，一个模糊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嗯？……）
速度骤减的装甲带起了少许尘沙，大概是同样没有做好相遇的准备，正站在残骸边荒路上的少女惊慌之余后退了两步，接着摆出了生疏的战斗姿态。
“塞西尔？”
很快认出了面前少女的身份，站停在原地的加登转动目光，扫了一眼周边的环境。
“呼……原来是大叔，吓死我了……”
“你不是留在装甲车那边吗，发生什么了？”
“嗯……那个的话……”
轻喘平复着自己紊乱的气息，刚刚才放下戒备的琳忽然又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直接说吧。”
“就是……本来，我和另外那个大叔一起在车里等着……但刚刚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之后，他就想要把车开走……”
“什么？”
听到这里的加登语气加重了一瞬，使得对面正将右臂收在身前抚摸的琳也略微怔了一下。
察觉到了这一点，短暂无言的加登缓出了一口气，尽量将自己急迫的态度收敛了些。
“没什么事，继续说吧。”
“嗯……因为他不听我说的话，我就想拦住他……可我抢不过他，他就直接把我丢下车，自己一个人把车开走了……太粗鲁了……”
琳断断续续的话语结束，很快，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了沉寂。
稍晚发觉对面的男人在原地陷入了沉默，迟疑的琳小心地靠近了一点，以便更好地在夜色下看清对方的样子。
“……大叔？”
“塞西尔，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突然开口的加登移回目光，看向了停在不远处的琳。
“是什么事……”
“去那边的大桥下面，用你的能力帮一个人治疗，其他人应该都在那边。”
“有人受伤了？是谁？”
听完了对方的话，琳的神情顿时由不安转为了急切，几乎是同时，她本能地向前走了几步。
“艾丽卡·莱斯利。”
“是艾丽卡姐姐？”
确认自己没听错的琳僵在了原地，似乎是难以想象这样的情况，她青色的眼瞳睁大着，其中显露的满是惊愕与不可置信。
“对，她受伤了，很重的伤。”
“我马上去！”
来不及询问更多，琳连忙转过了身，然而就在她还没有跑出几步时，一阵窸窸窣窣又夹杂着某种呼号声的异响突然从远方笼罩着阴影的废墟中响起了。
“那边怎么了，大叔……”
没有回答身后声音微颤的少女，面甲下神情逐渐泛上阴沉的加登看着远方仿佛开始流动的楼影，默默握紧了拳头。
“快走吧塞西尔，去和他们汇合，不要回头看。”
“嗯……”
“还有，告诉他们。”
缓重的话音落下，似乎又从装甲上确认了什么，始终站在原地的加登转过头，看向了面前有些无措的琳。
“我一定会带来支援。”
2
眼前的尘雾就要散了，就连碎土中沉没的黯灵也化为了一片坍塌的灰烬。
显得很是疲惫的埃利诺站立在荒地之上，之后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将艾丽卡静静抱在怀中的卡米拉，他继续将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向了远方黑暗的废墟。
因为先前的黯灵的破坏，同样进入视线的大地上还分布着许多裂升的残迹。
（声音应该是来自那边……果然，它死前发出的声音是为了吸引什么东西。）
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抬起手，确认了原本隐藏在研究服袖口中的机械手表。
正当他想要计算某种数据时，一列在半空横展开来的音频视窗打断了他的思考。
[“埃利诺，你在哪里？是在集装箱那边吗？……”]
从中传来的是熟悉的少女声音。
简单听完的埃利诺想要开口，但随即注意到了视窗中紊乱的声音波线，以及像是踩在沙尘上的连续脚步声，他凝紧了眉头。
“你没有在装甲车上吗？琳。”
[“装甲车被抢走了……”]
简短的话语却能震颤内心，片刻的静止过后，及时反应过来的埃利诺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接着重新望向了远方透出异样的森森楼影。
一旁捕捉到声音的卡米拉同样如此，带着一种呆怔的表情，她缓缓向着埃利诺的方向转过了头。
“装甲车……被抢走了？……那瑟维斯呢？瑟维斯不是留在那里了吗？还有加登……”
[“瑟维斯先生他……他为了调查干扰源，自己一个人，去很远的天桥那边了……”]
“天桥？……”
听完所有的卡米拉陷入了回忆，先前那段燃裹着火焰塌毁的天桥又一次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那之前的爆炸是……）
[“加登大叔没有和我一起，但是他说，一定会为我们带来支援的……”]
没有去看沉默下去的卡米拉，向前走出几步的埃利诺扫视着眼前分布了大量土石残骸的荒原，开始寻找起了对方的身影。
“没关系，琳，从那些裂坑的边缘绕过来，我去接你。”
[“嗯，卡米拉姐姐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帮忙……”]
“小心点。”
等到两人的通讯结束，暂时停在原地的埃利诺转头看向了背后的卡米拉。
“有很多黯灵被之前的声音吸引过来了，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最好先后退到天桥最近堆放集装箱的那边，之后我会带着琳过去。
渐起的夜风中伴随着隐约的呼号，发觉对方依然默然不语地呆坐在原地，埃利诺神情未变地转回了头。
“你应该还记得琳是修复型逆能者，只有她安全过来你的队员才有活着的可能。”
沉低着目光的卡米拉没有回答。
这样又注视了一会怀中隐约残留有一丝气息的艾丽卡，像是独自想了很多，她握紧手，横抱着对方慢慢站起了身。
3
被月光照得泛白的大地之上，落下的脚步踏起了一阵浮灰。
无暇理会身后仍然在吵闹的风声，努力为怀中人保持平稳的卡米拉奔跑着，转头扫视起了眼前分堆放置的集装箱。
天桥的其他区域偶尔也会有类似的集装箱堆置在桥下，但毫无疑问，这里是最多的地方。
（只要到这里就可以了吗……）
余光瞥了一眼在视线中放大许多的天桥，她没有立刻停下，而是略过最前排的箱堆，进入了后方更接近桥下的地方。
除了整齐延伸至高处的桥墩，还有更多早已褪色的集装箱陆续出现在了四周。
不知为何，还未等她抵达那片由天桥落下的阴影，随着散布的集装箱越来越多，有一种被注视感传来了。
察觉的卡米拉停在了原地，转而用迟滞的目光环视起了四周。
没有任何异常的东西出现，只有满目寂静的箱堆，以及残留在周边的深暗枯草。
不过那种注视的感觉并没有因此消失，反而在增多，就像多到已经将她重重包围的集装箱一样。
仿佛她每次转过身，都有人在她背后默默看着她，而在她的眼前，也有无数看不见的人正紧紧注视着她。
一切伪装和隐藏都化为了无用，他们时而投来尖锐的目光，时而互相议论着她无能的所作所为。
就这样，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呆立在原地的卡米拉僵硬地低下头，颤抖地看向了正躺在她怀中的艾丽卡。
她看到了很多血，暗红的血。
视线之外的所有人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议论，共同带着一种冰冷的表情看向了她，就像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我……）
眼神愈加失色的卡米拉在心中喃喃着。
已经无法做到再抬起头，她俯身缓缓跪向地面，小心地将对方放在了身前的荒地上。
（我真是个失败者……）
眼前的视野渐渐模糊，些许过往的记忆闪过了卡米拉的脑海。
明明从小到大，她已经尽力去做好了一切，但身边亲近的人却还是先后离开了。
她想要哭泣，只是当可以依靠的人不在了的时候，就连流泪也成为了一种错误。
“卡米拉姐姐！……”
一阵突兀的少女声音中断了她的思绪。
等到从茫然中回过神的卡米拉抬起了头，四周的景象再次进入了她的视线。
除了一些枯黑的杂草与寥寥几堆覆满灰尘的集装箱外，什么都没有。
迟疑的目光继续转过，此时一路奔跑的琳已经到达了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似乎是被漫长的路程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对方的步伐与神情都显得十分勉强。
“我来帮艾丽卡姐姐治疗！一定没问题的！……”
凝视着眼前少女随风飘动的长发，卡米拉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回应，直到又转头看了一眼近处的艾丽卡，她才惊觉着将阻挡在路径上的身体挪开了一些。
虽然有做好心理准备，但看到此时艾丽卡伤势的琳还是迟疑了。
好在只是一瞬间，稍后又加快了脚步，来到两人近处的琳在紧邻的一旁蹲俯下了身。
几乎没有任何休息，她挽开了研究服的袖口，将纤细的手覆盖上了艾丽卡纵深与贯透的创痕处。
无声无息，淡淡的蓝色光辉从她轻触的指尖泛起，极其缓慢地修复起了附近损伤的肌肤与装甲。
然而看似顺利的过程没有持续多久，在发现受到愈合的部分依然呈现出一种深暗的色泽后，原本神情坚定的琳犹豫着停住手臂，不知所措地皱紧了眉头。
“怎么会这样……”
“……什么？”
两人停滞的视线之外，放缓脚步观察远处的埃利诺也默不作声地来到了一旁。
“不是说修复型逆能者就能救她吗……你能办到的吧，琳？再试一下好不好？……”
“我……我也想救艾丽卡姐姐，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的能力……我……”
远方呼啸的风声似乎变得更大了。
发现先前装甲车所在的道路已经被大片点缀着异彩的阴影吞没，凝紧目光的埃利诺瞥了一眼不远处堆放的集装箱，然后转身看向了身后彼此无声的两人。
“伊芙琳，你的装甲可以在携带一个人的情况下机动吗。”
卡米拉的视线晚了许多才抬起。
眼前是埃利诺不变的双眼，看到这里，她僵滞地转过身，望向了远方一点点覆盖大地的黑潮。
“已经没有时间了，它们很快就会到达这里。”
平稳的话音淡去，这一次选择站起了身，神色灰暗的卡米拉点了点头。
“那么就开始吧，你先带着琳撤离到天桥上面，之后是你的队员，这段时间我在下面拖住它们。”
“不行，埃利诺，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下面！”
“听话，琳，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只要你们的动作够快，我就可以不用留下。”
只看了一眼身后焦急站起的少女，回身的埃利诺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暗色，默默凝起了目光。
“快一点！”
耳边的呼号声近在咫尺，就在这时，一道耀眼的焰束穿破夜色，在迫近的黑暗中切出无数火花的同时继续横扫，最终歪斜地在地面激起了一片灼热的沙尘。
（这是……）
惊疑的埃利诺转头看去，位于他们有一段距离的荒地上，一位外套已经被血浸湿大半的青年正半跪扶在地面。
随即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他抬手在半空聚造出一片重力点，拽引着旁侧大量集装箱砸挡在了暗潮的必经之路上。
骤然四起的尘雾间，还是有一袭阴影跃踏上了高高的箱堆，在被重力捏碎前向着昏沉的青年甩出了数枚甲刺。
发觉已经来不及拦截的埃利诺紧跟过目光，比那数道尖锐的轨迹更快，及时抵达一旁的卡米拉抱住对方，转身强行用自己装甲的护盾挡下了到来的冲击。
“瑟维斯？你怎么伤成这样……”
后续确认了身边的安全，用手臂托承起对方的卡米拉扫了一眼对方衣物上血迹的来源，接着一刻未停地背上昏迷的对方起步奔向了其他两人的方向。
“琳！帮他治疗！”
“……来了来了！这边！”
回旋的桨音荡开了几人的混乱。
拖带着数点耀眼的光芒，一架暗色的直升机快速掠过了上空。
在确定了几人的位置后，那架绕转减速的直升机修正着悬停的位置，开始降向了天桥当下的一侧。
“快点上来！那些黯灵马上就要过来了！”
地面的灰尘被微凉的气流吹卷推离，机身不断降低高度的同时，从机舱中探出身体的加登挥动起了手臂。
“琳，你和伊芙琳带着伤员先上去。”
“那埃利诺你……”
“我马上就去。”
埃利诺的话音未落，一道沉重的刃锋从浮尘中斩断了封锁道路的集装箱。
“埃利诺小心！”
“不用管这边，快点上去！”
真红的光芒从坍塌的箱堆与升腾的尘雾间透散而出，下一刻，被某种力量猛然撞开的集装箱裂散着向几人与直升机所在的位置飞来，不过在抵达之前就直直地坠沉在了地面之上。
“是送葬者！注意！”
眼前挡架着四片镰刃的巨大虫影映红了半空的尘雾，还有无数明亮的紫芒正在巨大的缺口之后闪烁。
静听着身后嘈杂的埃利诺没有说话，随着他飘动的衣摆加剧了震抖，一片骤暗的阴影将面前包括送葬者在内的一切压向了地面。
“快点上来，埃利诺！”
短暂的间隙里，将瑟维斯带上飞机后返回的卡米拉也抱起了静躺在地面的艾丽卡，但就在她想要动身跑向直升机时，一股让人无法抬起脚步的沉重压力突然覆盖了她的全身。
“你不能带走她。”
“……什么？”
愕然的卡米拉转过头，正好看到了缓步走来的埃利诺。
她想要开口询问对方，在那之前，一阵久违的感觉从怀间传来了。
“艾丽卡！你醒了？”
“……队长，我不能离开这里。”
眼前的艾丽卡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微小的声音虚弱却清晰。
“又……说什么傻话。”
“我已经走不了了……”
两人的话音之外，站定在原地的埃利诺神情毫无波动。
“伊芙琳，她能活到现在再醒来不是因为她有坚强的意志力，而是因为她进入了转化期，琳救不了她，所以我们不能带一个转化者上直升机。”
“不……不会的，艾丽卡不会死，也不会变成黯灵，只要我们能回到绿都，一切都没问题，一切都会好起来！”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
怀中面色平静的艾丽卡抬起左手，弹出了残存一半的刀刃，抵架在了自己失色的脖颈上。
“队长，我不想在变成黯灵之后伤害身边的人……放下我吧。”
“不要……不要！你们都在骗我！”
四周拂卷的气流凌乱地吹动着卡米拉的短发。
不远的另一边，像是从几人的对峙中注意到了什么，神情突变的琳想要跳下飞机，好在一旁及时发现的加登拽扶住了她，几次无用的挣扎过后，她满眼担忧地看向了依然伫立在原地的埃利诺。
“埃利诺！……”
听到这里的埃利诺眼神顿了顿，很快，他抬手擦过了自己的鼻前。
更多的鲜血出现在了他的手背。
“放下她！卡米拉，你想让所有人都死在这里吗？”
“我……”
看到这里的卡米拉呆滞着，身体却已经僵硬地开始了行动。
“我不能……丢下……”
眼中的视角一路沉低，直到最后将怀中的艾丽卡缓放在了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下直升机的加登也冲上前，锁架着将她拖向了直升机。
“我早就知道了，笨蛋队长……”
收回了弹出的刀刃，释然轻笑的艾丽卡低头看向了自己腹部的伤口。
还未愈合完成的创面已经更多转为了暗色，缓滞的血液中似乎能看到几点异色的淡芒。
“抓稳了。”
接到了最后登机的埃利诺，全面运作的旋翼吹卷着大片的尘灰，带动直升机迅速爬升，毫无滞留地飞离了天桥旁的路面。
与此同时，感受到压制变弱的送葬者在土石间咬动着颚边交错的利齿，先后支撑架起了四片血色的镰刃。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只是他们除了沉默什么都做不了。
早已相隔的距离还在远去。
最终，随着那片沉重的光影彻底消淡，夜色下狂欢的黑潮挣脱束缚，共同涌向了地面上遗留下来的唯一一只猎物。
凝视着眼前眩目的星芒，孤身一人的艾丽卡笑了笑。
（已经不会再痛了……）
在这最后的暗夜之潮中，她缓缓低下头，抱紧了自己。
（别担心我，米拉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