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走进客栈的时候,虽一言未发,却如漩涡的中心一般,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一瞬间汇集到了他的身上。他伸手取下头上戴着的斗笠,随手一抛,斗笠便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的挂在楼梯旁的一处扶手上,仔细看去,其上原本附着薄薄的一层积雪,早已不知何时,蒸发得干干净净,连白气也不曾冒出。
一名端茶倒水的小二,也不禁探着头,向着男子的方向看去。他虽然不认得此人的身份,但瞧着周围人脸上的诧异神色,也难免会勾起他的几分好奇。可就在这走神的空档,脚下却是因砖石的缝隙一绊,打了个踉跄,手中的茶壶不慎脱手,身体也直直的向后倒去。
正当他紧闭双眼,满心绝望之时,一双大手带着温和的力道,忽然托住他的后背,让他稳住了身体。小二疑惑的睁开双眼,只见那名原本立于门前的男子,竟不知何时候出现在他的身旁。如此俊朗的面容,实属世间罕见,那对细长的剑眉下,一双黑色的眼眸光华莹润,隐隐透出摄人心魄的光芒;挺拔的鹰钩鼻,斜跨着一道几寸长的疤痕,虽有些许破坏美感,却恰好衬托着两瓣泛红的薄唇,独蕴风情,此时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充满善意的微笑。
“没事吧。”
这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温润而又平和,分明在寒冬腊月,却如同那四月春风,轻拂过所有听者的耳畔。
“实……实在抱歉!”
那小二怔怔的愣了半晌,而后猛地直起身来,面露惶恐的向着男子连声致歉。
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将拎在另一只手中的茶壶,递到还有些愣神的小二的手中,壶中的茶水一滴未洒,甚至连热气都不曾散失一丝。抬手间,他腰间别着的一口宝剑,随着身体的晃动摇晃着,黑檀木掺杂着金色纹路的剑鞘上,隐隐露出“沉渊”两个笔走龙蛇的字体。
“他难不成是……”
“玄纹云袖丹青袍,青锋三尺沉渊剑,正是他没错。”
“可他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笑话,此次大会,正是由他亲自通知的各大掌门,他自然会来。”
“方才,你看清楚他的动作了吗?”
“当今武林,能看清他动作的人可不多,我自然不在其列。”
言已至此,在场的各位,除去一些实在见识短浅之辈,都明白了眼前此人的身份。这位正是当今武林,四处行侠仗义,一身凛然正气,号称“神州大侠”的“镇邪道君”宋道淳!
有关他的传闻,其实也是在最近几年才逐渐兴起的。在众多传说的描述当中,有说这宋道淳乃是先天道体,仙人转世,任何武技和功法,不论多么晦涩难解,只需一目十行的阅读或观摩,便可轻易登堂入室,稍加修炼便成武道宗师的;也有说他天生神力,力能抗鼎,三岁便可与豺狼搏斗,七岁便可独自剿灭山匪,十六岁便可力敌数名大派掌门而不败,而待到他及弱冠之年,更是曾只身一人,携带凡兵俗铁,凭借一身胆气,深入大泽之中斩杀恶蛟,为民除害。
江湖上流言万千,难辨其真伪。不过相对而言,还是有一种说法是比较靠谱:此人为当今武林正道第一大派“玄机门”的首席弟子,几年前自玄机门下山问世,如彗星般突然崛起,一身修为深不可测。一人一剑,斩妖除魔,嫉恶如仇,对待凶徒恶贼从不心慈手软,向来一个不留,甚至连当时为祸一方,屠人无数的魔道巨擎“血海魔尊”,与他大战数个时辰后,都被他斩于剑下。“镇邪道君”的称号一时名声鹊起,当时邪魔外道可谓是闻风丧胆,而正道武者无不拍手称快,赠予其“神州大侠”的美名。
侠者,急人之难、锄强扶弱,乃豪义之士也。江湖上实力高绝之辈不在少数,许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前辈高人,实力早已深不可测。但要论担当得起“侠“之名号的武者,无一不是遐迩闻名、誉满天下之人。由此,这位“镇邪道君”的人气之高,可见一斑。
“宋少侠,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仪表不凡呐!”
“道君,您可还记得在下?半年前您去剿灭那黑云寨之时,可是救过在下的性命呢!”
“宋小友,老夫乃青云宗二长老,有些话题,可否赏脸上来一叙?”
见到这样一位名震江湖的人物出场,客栈内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不少的武者散人,宗派子弟,有老有少,皆是从各处站起身来,向着宋道淳的身边聚集而去,拱手贺迎;而自诩身份高贵者,也是露出原本隐藏的面容,出声邀约,向其抛出橄榄枝。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之人,当今武林恐怕屈指可数,甚至说是唯他一人尔,也不算为过。
从愣神中恢复过来的季云,也是眼前一亮,稍稍整理一下衣衫,冲着心思各异的两位前辈抱了抱拳,一甩手中的纸伞,同样面带微笑,连声恭维着,向人群的中心走去。虽然资历兴许尚浅,但论起名声,这宋道淳甚至比起许多纵横已久的老江湖还要响亮的多,和他搭上点关系,套套近乎,总是没错的。
“各位前辈同道,不必如此客气,宋某可是担当不起啊。”
那宋道淳听罢四周的一片恭维之声,呵呵的轻笑几声,左右拱了拱手回礼道。
闫姓老者见状眉头微皱,拿起手中的酒杯抿了一口,缓缓的移开视线,不再看去。他虽然常年在宗门内闭关不出,却也是听闻过这位宋大侠的“光辉事迹”。自己毕竟是魔道中人,传闻中这宋道淳一向嫉恶如仇,鬼知道这家伙会不会一时上头,做些替天行道的事来。虽论起实力,他平心而论,并不惧这初入江湖没几年的后生,可却也不想平白惹上麻烦。
倒是那汉子刘七刀,在瞥见宋道淳的身影后,忽的目露凶光,一股惊人的杀机自其身上腾然而起。他的手掌紧紧的攥在那把虎头刀的刀柄上,小臂肌肉虬结,似乎比起方才被那闫姓老者羞辱,还要怒火中烧。良久,似乎是在顾虑着什么,他重重的冷哼一声,迅速别过头去,如同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他麾下的伏龙帮,身处中立,既非正道亦非魔门。平日里,主要为一些家族做护卫,以及跑商时受雇护镖,与那些打家劫舍,收受保护费的匪盗之徒完全不同,也不知道他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宋大侠,会有什么深仇大恨。
“刘帮主,你可是有话要对宋某说?”
冷不丁的,宋道淳的声音忽然从人群中传来。江湖上,武者实力达到一定地步之时,对于各种气机的锁定与探查,都能有所感应,而方才刘七刀针对他那么明显的怨气,自然被他感知得一清二楚。
“哼,无事!不过是我刘某人一时技痒,久闻宋大侠武功超绝,想与你比划几下罢了!”
被直接的指认出来,原本打算隐忍下去的刘七刀,索性一狠心,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有些咬牙切齿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将双手的指关节捏的咔咔作响。
人群如潮水般渐渐向两边分开,宋道淳背负着双手,缓缓地走到刘七刀的面前站定,微微抬起头,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和善的微笑。他的个头不算矮,但比起眼前这龙神马壮的汉子,还是要差上不少。
“抱歉,刘帮主,宋某还有些事情亟待处理, 不过是来这客栈歇歇脚,这便就要离开了。”
“只是过几招罢了,耽误不了你太多功夫!”刘七刀的语气带着一丝讥讽。“还是说,你宋大侠是怕了我刘某人不成?”
虽被如此挑衅,可那宋道淳却依旧面色不变。沉吟片刻,他点了点头。
“好啊,虽然在下有些赶时间,可若是刘帮主有意切磋交流,宋某自当奉陪。”
说着,他伸出手臂,向着客栈门外,比出一个“请”的动作。二人若是在这里动手,非得把这客栈拆的七零八落,甚至打得兴起,轻易将此处夷为平地,也并非虚言。
冷哼一声,刘七刀狠狠的剐了他一眼,“噌”的一声,从地上抽出那把虎头大刀,抗于肩上,大步流星的走出客栈。
银练纷飞,街巷之间,早已埋藏于茫茫寒酥当中。呼啸着的风儿卷着凝雨冰晶,雪花中裹挟着几缕空寂与萧杀。
“刘帮主,出手吧,宋某可陪你过上三招。”
风雪中,宋道淳负手而立,他依旧面色如沐春风,衣衫翩飞,四周飞舞的雪花仿佛受到莫名的阻挡,在距他身体几寸之处,便提前破碎,散落于地面。
“呸!姓宋的,你少在那里一副得道高人的嘴脸。”
刘七刀扛着虎头刀,赤膊着上半身,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肌肉虬结,如同钢铸般的古铜色肉体,此时泛着通红,如同一块刚炼成的烙铁。漫天的冰雪打在他的身上,在雄厚的内力鼓动之间,化作丝丝白气,蒸腾而起。
“你下毒残害老子手下六十四个弟兄帮众,还妄图趁我虚弱之际,取我项上人头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副模样!”
闻听此言,宋道淳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沉,不过在瞬间就悄然隐去不见。
“呵呵,刘帮主说笑了,想用这种无稽之谈来扰乱宋某的心神,未免有些太过天真了吧。”
“哼,我看你还能装到何时,今日,必让你葬身于此!”
没有再过多废话,一声冷哼落下,刘七刀看似笨重壮硕的身体,却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伴随着“轰”一声炸响,雪花四溅,瞬间出现在宋道淳的面前,手中的虎头刀直劈而下,没有任何技巧,却携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势大力沉,直奔宋道淳的面门而来。
宋道淳面不改色,他不紧不慢的抬起腰间悬挂的宝剑,却并未出鞘,只是带着剑鞘于面前一横,伴随着一声相撞的巨响,竟轻而易举的招架住了刘七刀这力劈华山的一刀。
“这是第一招了,刘帮主。”
微微扫过手中,不知何种材质所造的剑鞘上,出现的一道斩痕,宋道淳虽眉头轻皱,可语气却透着漫不经心。
刘七刀额角的青筋一跳,显然是动了火气。他手腕一拧,手中的刀势骤然一变,如同一条空游无所依的大鱼,诡变灵动,化作几道残影,向着宋道淳周身几处要害袭来。
“化龙七变——鱼龙变!”
这便是刘七刀所掌握的,“化龙七变”刀法的第一式,也是出手最快的一式。猛然变招之下,倒是确实叫宋道淳挑了挑眉毛,可却也没有太过讶然。他的手臂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舞动,手中的剑鞘连点,精确无比的点在每一刀的刀面之上,将其上的力道一一化解。
“这是第二招了。”
直到现在,宋道淳都不过是只出单手,以腰间剑鞘对敌。破招拆招之时,还不忘出言提醒,轻松自如,俨然一副前辈指点后生的模样。
此情此景,让不断出手无果的刘七刀不禁怒火中烧,可他毕竟是一帮之主,又是混迹江湖已久之辈,并没有因此就自乱阵脚。再度快速斩出几刀后,他猛然收势,浑身的肌肉涨得通红,手臂的筋骨仿佛钢索一般绷得笔直。少顷,双目闪过一缕精芒,手中的虎头刀划过一个诡异的弧度,自下而上撩起砍出。刀锋呜咽,割裂开四周的寒风,其上腾起的丝丝玄黑之色的罡气,直逼宋道淳的心口而去。
“化龙七变——蟠龙变!”
蟠龙,赤带如锦盘,身负剧毒,触之即死。这一式刀法,正应和蟠龙之特性,其携带的特殊罡气,能轻易溶解武者的护体真气,一旦入体,必将于经脉之中四处冲逆,不慎中者,难逃武功尽废,甚至七窍流血而死。
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刀,宋道淳的的脸色终于是产生了些许变化。即便是他,硬抗这一招也是愚蠢的行为。他面露沉凝,处变不惊,原本背负着的右手,已然握于剑柄之上。
“噌——”的一声脆响,沉渊剑出鞘!
一道雪亮的银光闪过,甚至更胜那四周皑皑冰雪一筹。剑身如影,锋锐逼人,四周看客实力低微者,一瞬之间竟皆是目不能视,仿佛被被这透出的锐气刺伤了双眼。
“当——!”
清脆的金铁交击声传来,刘七刀原本势在必得的一招,被轻易挡下。刀剑相交之处,诡异的玄黑罡气迅速消散一空,沉渊剑无暇的剑身毫发未损,倒是那把虎头刀,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刀身之上隐隐地出现一道裂痕。
“三招已过,刘帮主,也该宋某出手,请你指教了。”
轻飘飘的语句落下,刘七刀的双瞳却是骤然紧缩,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一股莫大的威胁直刺得他的脊柱发凉。没有任何犹豫,他当即双腿开立,把马步站定,猛地提了一口气,刀身划过一抹圆弧,护于胸前。刀者,当一往无前,作为用刀的高手他深知,此时后退,只是自寻死路罢了。
“轰——!”
惊天的气势一闪而过,刘七刀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脑中忽然诡异的像被大锤砸中一般嗡嗡作响,紧接着,一股如同上古蛮牛凶兽一般,不可抵挡的力量,在他的刀身上猛然炸裂。刀身撞击于他的胸口,他双目圆瞪突出,竟一下子背过气去,身形不稳的向后急退十数步,以刀尖杵地,才勉强没有跌倒。抬头望去,街道上原本堆积,厚至脚踝的积雪,竟一时间被震荡的干干净净,真气奔涌之间,甚至连刚要再度落上的初雪,也瞬间化作白气升腾,消失不见。
可,却依旧没有人看清那位,是何时出手,怎样出手的。
“承让了,刘帮主。要事繁忙,宋某这便先行离去了。”
宋道淳依旧立在那里,衣襟猎猎,不染一丝风尘。他的脸上再度浮现起,那抹春光似的笑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手中的剑不知何时,早已回鞘。微微拱手,向着周围的看客点了点头,他伸手一招,原本挂在店内的斗笠,便“刷”的飞至他的手中。轻轻戴于头顶,他一甩衣袖,向着街道的远方飘然而去,不再回头。
“呸!”
颤抖着双手,刘七刀直起身来,一手捂着胸口有些开裂的疤痕,感受着体内轻微震伤的肺腑,扭头吐出一口含着血丝的唾沫。他确实还有许多底牌未出,但纵使生死相搏,他也没有把握胜过这位“镇邪道君”。
“这伪君子,实力如何强到这个地步?”
虽确有不甘,但他的心里也不禁泛起了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