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
八月末段的天气仍是火热无比。下午三点左右的空气闷热至极，正是透过书店的玻璃橱窗欣赏街道上衣着清凉的美女的正好时机。
纪尘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
他悠然地坐在自家书店柜台后面翻着一本漫画，拆开的饼干盒子放在一边。中央空调尽职尽责地调节着温度，让桌上的冷饮维持着鲜度。他被漫画中无厘头的情节逗得哈哈大笑，随手翻过一页。
“近日，本市郊区发生一起奇怪的现象。在郊区的王大爷宣称他看到一只野兔穿过田地时冲他比划了一个不雅的手势……”
悬挂在柜台对面墙上的电视自鸣得意地发出声音。对于最近几日突然出现的种种奇怪报道，纪尘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一点灰尘簌簌地落到漫画上。纪尘毫无挂怀地掸去了灰尘，顺手换了换饮料的位置。
“真有活力啊。”
纪尘轻笑着发出感叹，随手又翻过一页漫画。漫画中正是高潮环节，在轻松的日常之后，敌人毫无预兆地出现，打破了主人公平静的生活。
主人公下定决心一定要驱逐敌人。这种心情纪尘完全没有体会过。
对于纪尘而言，除了一件事情必须要做好之外，这世界上完全没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所以敌人、对手、竞争这种词汇，在三年前他接手书店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也正因如此，完全脱离了人世间无处不在的竞争关系的纪尘，一直在悠闲度过每一个美好的日子。
想到这里，纪尘突然有些苦恼起来，翻动着漫画的手也停了下来。
“如果楚楚愿意让我看她打架的样子就好了……”
没错，号称脱离了人世间一切苦恼的纪尘，其实根本没法摆脱“求而不得”的痛苦。
事实上，他最近正因为这件事情苦恼不已。
“如果看不到楚楚打架的样子，那我这个记录官又要怎么往笔记上记录呢……”
记录官，一个现代几乎用不到的称呼。本质是记载被记录者一言一行的人。比如古代的皇帝就会有专属的记录官，来记录从上朝到临幸妃子的所有言行。
——通常是太监。
纪尘当然不是太监，而他之所以会成为楚楚的记录官，完全是因为三年前跟某个死去的男人的约定。
“你一定要记录下公主的一言一行，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保护她的安全。我可以把这个任务托付给你么？”
在那个夜晚，笑容和蔼的大叔这么对十八岁的纪尘说。
“交给我吧。”
“嗯，这样我就放心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最希望的，还是她能够快乐地长大啊。那么，交给你了。这是，男人之间的承诺。”
“你还真是中二啊。”
现在想来，纪尘的这句话似乎并不适合当做最后的告别。可是那个大叔并没有给纪尘多说一句的机会——他微笑着消散了。
从那以后，纪尘就接过了照顾楚楚的重任，同时，也接过了足以守护楚楚的那一份力量。
足以成为凤凰公主的记录官的力量。
“啊……大叔的死因根本没个头绪，楚楚又完全不让我旁观她战斗时的样子，人生未免也太过无聊了吧！”
纪尘不满地嘟囔着。明明楚楚就在楼上战斗着，可自己却被拒之门外，非要守着这样一个无人问津的书店，真是有够倒霉。
——似乎为了让纪尘更加倒霉一点，书店的大门猛然敞开。
门外站着一位娇小的女生。纪尘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头发极长，挂起双马尾都能垂到腰际。
长发公主瓷器般光洁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如同清晨的古井般幽深。
只不过她目光如刀，四下扫视，倒是破坏了那种美感。
纪尘不慌不忙地关掉电视，播放了一首悠扬轻松的音乐，收起饼干。
没有“欢迎光临”。在书店中这样的礼貌反而会让客人皱眉。他换了个姿势，继续看着自己的漫画。
那女孩子扫了一眼纪尘，嘴角稍微抿了抿，迈步走进了书店。
纪尘根本没有看她。自家的书店虽然号称书店，却也不过五、六层书架而已，比之大商场的书店都有所不及，更别提什么图书馆了。加上他这个老板将书目精心分类，根本无需多加引导。
之前这个地方装修颇有一些西方古典的情调，能吸引来一些小情小调的佳客，但后来纪尘接手后在原本放着一幅巨型油画的墙上挂了台电视，那些客人便如同受了侮辱般地再也未曾光顾了。
娇小的女生在书店里逛了一圈，似乎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转回了柜台前面。纪尘听见脚步声逐渐靠近，收好漫画，微笑以待。
“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助您的么？您想找什么样的书呢？”
“我不是来看书的。”
女孩子声音清脆，只不过语气有些不善。
“哦？您倒是挺直白的，”纪尘饶有兴趣地点了点柜台前的两张桌子，“我这个店有好多顾客，来了之后就随便拿一本高深的书坐在那里，拍几张照片就还书走人。我偶尔会瞄到几眼，他们都号称是看书来的。”
平常纪尘为了自家可有可无的生意，一般不会跟客人说这种话。可是她嘛……很明显不是来看书、卖书的。
可是她看上去是个正常人类呀？
“我叫顾雪清。”女孩子有点儿不耐烦，却没有预料中般发作，“你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吧。”
陈述句。纪尘下意识掸了掸天花板落下的灰尘，心里快速过了一遍他堪称奇怪的社交圈，最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你！”
顾雪清瞪大了眼睛，这让她显得有点儿可爱。她似乎是惊讶多过愤怒。
“我还是没能打出名气嘛？”
纪尘假装没听见她的喃喃自语，心里却在掂量着这个女生的来历：来自己这个几乎无人问津的书店来，却不是为了看书，眼神又是凶巴巴的……
“不好意思，你是自媒体的编辑么？”
“不——当然不是！”
顾雪清像是受到冒犯了那样大声说：“你怎么能把我当成那种人呢！“
那种人……纪尘默默地琢磨着这个词。难道她有什么偶像被自媒体的小编编排过？
“哦，不好意思。“纪尘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随即将之转换为一声礼貌的咳嗽，”那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呢？”
他的语气像是在安抚一只暴怒的猫。
顾雪清盯着纪尘的脸，缓缓摇了摇头。
“我是来帮助你的。你的家里住进了妖怪，知道么？”
纪尘扶在柜台上的手抽动了一下。他顺势拿起饮料。
“这个玩笑可真有意思。”
杯子挡住了纪尘的大半张脸。他注视着顾雪清的眼睛，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女生一定是认真的。
只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纪尘掸了掸又簌簌落下的灰尘，心中竟然有些紧张。
顾雪清的目光从天花板移开，从随身的红色小手提包中摸出了一张卡片，递给了纪尘。
这张卡片的材质十分特殊，不像是纸，却也不像是金属。它在灯光下闪耀着淡淡的银色光芒。
上面刻着顾雪清的名字，以及一串纪尘看不懂的英文字符，似乎是一串代码。
纪尘将之调转过来。卡片背后描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镶嵌在金色三角形之中。
“这是我的身份证明，”顾雪清看着纪尘翻来覆去检查着她的卡片，“你可以将这上面的代码拍下来，然后去公安系统的官网上查询。”
“我能查到什么呢？”纪尘将卡片还给了顾雪清，“这又代表着什么？”
“我的ID，我的身份，以及我的话绝对真实可靠的证明。”顾雪清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家里有妖怪。”
“而不是一个神。”
她又找补了一句。
纪尘瞪大了眼睛，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是说，你捡到的、或者你在某一天晚上遇到的并不是什么神灵，而是一只妖怪。至于你鬼迷心窍将之带回家的理由我也不想多问，总而言之，你还是乖乖把它交给我比较好。”
顾雪清环顾了一圈书店。从她紧皱的眉头来看，这家没有什么顾客光临的书店显然是纪尘带回一只妖怪的原因。
怪不得她对自己态度这么不好。纪尘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像你这种人很难被说服。所以你赶紧带着我上二楼，等我把那只妖怪打趴下了，你自然就知道它到底是不是善良的神了。”
“等一等。”纪尘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就算你是除魔师之类的人物，那也不是应该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隐瞒下来这个世界上有妖怪之类的东西么？为什么要把真相告诉我一个普通人？”
顾雪清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看上去像个初中女生，所以那副样子完全不会让人感觉到苦闷，反而有些闹脾气的可爱。
“那些话等你把那只妖怪交给我再说也来得及。”顾雪清棕色的瞳孔突然染上了一抹白色，像是咖啡中倒入了牛奶，在其中旋转不已，“或者说，你还是想先看看我的本事？”
纪尘自然看清了那抹不同寻常的白色，他正忙着给楼上的“妖怪”发送微信，因此只是敷衍了事：
“好，好，那你就表演——“
脸颊附近感受到的冷气让纪尘停下了打字的手。在这个闷热的八月末，即使是在空调房中，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缭绕的白色寒气在眼前扭动着。
他没喝完的冷饮如今已经成为了冰雕，连带着附近的桌面都冻结住了，像是一颗树延伸的树根。
顾雪清眼底的白色如同雾气漂浮着。
“哦……有两把刷子。”
纪尘试探着伸手靠近那个不断披上冰甲的杯子。仅仅是手指头靠近都能感受到那股凛冽的寒冷。
顾雪清的确是纪尘所见过的第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类。
“有两把刷子？那个妖怪在你面前用过什么法术么？”
顾雪清眼底的白色褪去了。室内的气温不再下降，但纪尘知道，那杯冰冻的”大树“是不可能正常融化了。
“我已经叫她下来了。”纪尘稍微挪了挪位子，离那个冰雕远了一些，“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顾雪清眯起了眼睛：
“看来你是死不悔改了，那好，我就自己上去把那只妖怪抓下来，让你看看你那么沉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径直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纪尘只是看着她，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看来那个妖怪十分强大，让你有恃无恐。”顾雪清扶着楼梯扶手大声说，死死地盯着楼梯上面“我倒要看看——”
“是谁在‘妖怪’、‘妖怪’地叫呀，真是没礼貌。我正打得尽兴呢。”
一道嗓音忽然在二楼响起。那声音离得很近，似乎说话的人就站在顾雪清的面前。那声音既清脆又动人，却让顾雪清一下子汗毛竖立。
纪尘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
“是我！”顾雪清咬了咬牙，“你这妖怪，还不赶快下来——”
一道白光从二楼楼梯口猛然冲出，如同一条巨大的白色蟒蛇，瞬间缠住了顾雪清的腰。她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第二道、第三道白光接踵而至，缠绕在顾雪清身上，将之举了起来。
“呜——！”
顾雪清奋力撕扯着那缠绕在自己身上柔软却坚不可摧的东西，却毫无用处。
那不是白光，而是一条条洁白无比的、毛茸茸的东西。
嘎吱。嘎吱。
伴随楼梯台阶发出的声音，纪尘身旁的冰雕发出脆响。
纪尘看着正在裂开的冰层之中的一道道细微的水流，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影走下楼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