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琳娜·伯克利希篇(4)

作者:MKELLO 更新时间:2019/9/17 12:12:16 字数:4744

海琳娜起初以为克鲁索先生只是短暂离开几天,寻找解决面粉问题的办法了。直到面包店第三天被士兵挂上停业的牌子,海琳娜隐约感到不安,那些人是她熟悉的面孔,她还看到了拜尔·桑治上校。

她又等了一天,克鲁索先生仍杳无音信,她坐立不安起来。海琳娜问过克莱尔小姐,但她似乎刚得到克鲁索先生不见的消息。哈德莫先生每早依旧在擦杯子,然后坐下来喝咖啡和读报。他看起来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海琳娜打消了问他的念头。

她那天几乎跑遍了整条街,问过所有可能认识克鲁索先生的人,但他们除了摇头,什么也不知道。哈德莫先生或许留意到面包店关门了,他及时为海琳娜找了份新工作——整理公寓杂物间,和克鲁索先生一样,他明明能独自应付,但还是交给她来做了。

海琳娜还没来得及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松口气,德国又发生了件大事。

十一月七日的电台,播报员字正腔圆地播报一名犹太青年的罪行——他闯进了德国驻巴黎大使馆并对三级秘书恩斯特·冯·拉特的腹部连开三枪。这是条急报,她那天中午正坐在餐厅里和哈德莫先生下棋喝茶。她一点不担心大使秘书的生死,她满脑子都在想克鲁索先生会在哪儿?但哈德莫先生听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急忙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夺门而出,嘴里还嘀咕着:“坏了,坏了...这下可坏事了!”

她不清楚哈德莫先生担心什么,但次日清晨走到窗前,街上的人鱼龙混杂起来。士兵在柏林市民中哀悼大使死亡的噩耗,他们更刻意注重散播这件事是由犹太人做的,他们在挨家挨户门窗上,贴上各种各样反犹情绪的传单与口号,情绪显然比上次还要高涨。

这份危险已迫在眉睫,海琳娜幡然醒悟,十一月是多事之秋俨然成为事实,她不禁怀念起柏林十月末还没变化的时候。天色那时还没被阴云压住,人们还能有说有笑穿梭在街上每家商铺,柏林街道车水马龙,一片欣欣向荣的模样。

海琳娜还记得十月末某日清晨,她穿了件黑白条纹衬衫和蕾丝花纹吊带短裙,这是她最好的衣服了。她拿着瑞秋的信,按照约定出现在查理斯太太面前。

查理斯太太还是老样子,无论白天,晚上,天气晴朗,或是阴雨,她只穿件棕格子亚麻连衣裙和白围裙,摆出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穿梭在孤儿院各楼层的走廊中打扫卫生。海琳娜以前总认为查理斯太太根本不会笑,她直到现在才明白查理斯太太只有这样才能镇住那群调皮的孩子。

查理斯太太或许没想到能再见海琳娜,她先是一阵惊愕,紧接对杵在人群中的海琳娜笑了笑,那是见到惊喜的笑容。但海琳娜不理解之后查理斯太太脸上一闪而过的愁容,好在最后落在她脸上的是发自内心,欣慰的笑。海琳娜见过这种笑容,是在莉莉安婚礼上科莱因太太含泪的笑,但她没想到今天也能在查理斯太太脸上见到。

“海琳娜。”查理斯太太将扫把靠在墙边,她难得停下工作,“我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你最近怎么样?”她用围裙擦着双手,习惯性想为海琳娜整理上衣,才发现海琳娜的上衣足够整洁。

海琳娜望向一旁路过,在走廊追逐的孩子们身上,“我只知道现在比过去自由多了。”他们险些撞到海琳娜。

他们有新面孔,海琳娜也见到了熟悉的面孔,所有人都长大了。

克里斯在楼梯口被孩子团团围住,曾对红发女孩唯命是从的家伙。他会装作若无其事与海琳娜擦肩而过后,突然从后抓住海琳娜的长发,然后用藏在袖子里的剪刀剪断几束。他喜欢看海琳娜面红耳赤的样子,也喜欢看海琳娜浑身泼满脏水的狼狈…亦如过去的红发女孩,克里斯如今也活成了那副模样。

克里斯发现了海琳娜在盯着他看,他对海琳娜笑了笑,或许他以为这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儿看上了他。他显然没认出海琳娜,海琳娜本想上前和他理论几句。但她很快又遏止了这个想法,克鲁索先生说过:犯错的人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执意纠结对错,那将永无止境。

海琳娜也有错,她也许不该藏在阴暗的角落,或许他们真想和她交朋友呢?她不擅长表达感情,之前甚至连微笑都做不到。

海琳娜也许也没错,她经常无意听到孩子向查理斯太太抱怨:新来女孩儿的父母根本不是战死的士兵,她凭什么和我们受到同等待遇?

孩子们起初只在走廊嘀咕海琳娜是怪人。发现她不在意,他们开始在房间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在她面前扬言:“我敢打赌海琳娜是私生女,只是母亲被玩腻后,就没人愿养她了。”

查理斯太太说过,她是在阿尔布雷希特王子街发现的海琳娜。她那时还小,查理斯太太发现她时,她正抱着团脱线的红色毛线球,在人潮中泣不成声。查理斯太太抱起海琳娜前,竟没人驻足安慰这个与父母走散的小女孩。她那天跑遍了挨家挨户,却连海琳娜父母的影子都没找到,她无可奈何只好把海琳娜带回孤儿院。而刚到孤儿院,海琳娜什么也不肯说,她一直哭着重复一个名字:“海琳娜·伯克利希。”

但她记不清这些了,仿佛一切没发生过。谣言是红发女孩捷拉——坚信“坏孩子才能吃到糖”的家伙传开的,她从来没说。但一味容忍并没换来应得的尊重,他们愈演愈烈,处理海琳娜与其他孩子的矛盾很快成为查理斯太太每天最头疼的事,她最后不得不把海琳娜和其他人隔开。

这未尝不是好事,海琳娜安慰自己说。每个晴朗或阴雨的清晨,她晨起推开窗户,伴随清新晨风的扑面而来,她往往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对镜子整理衣服时,轻窕的纱帘还不时触抚她的双颊。

她住在外墙爬满藤蔓的公寓第五层,房间只有半间阁楼大小。查理斯太太说这里过去是杂物间,就连那张快散架,坐上去咯吱响的床也是刚搬进来的。环境不乐观,但至少下雨天不会漏雨。

还好屋子外有阳台,栅栏外茂盛的橡树遮不住清晨第一缕日光。如果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探出半个身子摘到碧绿的树叶。晨曦会透过稀疏枝叶投下光影,就像公园夏日湖面潋滟的波光。

无论清晨亦或傍晚,柏林街头的汽车笛鸣交织着人潮喧闹此起披伏。

清晨骑自行车送报刊的工人从不会准时将报纸送到孤儿院,似乎有意而为。当自行车停在孤儿院门口,工人的态度就会变得恶劣。

“有人教他们读书写字吗?”工人将报纸狠狠扔在门口台阶上,还不忘大喊几句。

“别这么扔了!”打扫二楼走廊的查理斯太太撞见这幕,总会放下手里活儿朝工人怒吼。

即使隔着两层楼,海琳娜也能想象到她气急败坏的脸。

不久后悠扬稚嫩的童声会从公园传来,附近教堂的唱诗班喜欢早上在湖畔练习合唱。面包店八点半准时营业,浓郁的麦芽香随即弥漫到整条街道,她在五楼也能闻到淡淡香气。她想尝尝它,可这念头刚出现就会被打消。她知道查理斯太太只要在孤儿院一日,她就不可能出去一步,尽管她与街道只有一墙之隔。

“每个人都是被单独锁在房间里的小孩,”她在旧日记扉页写道,“明明他们手里拿着可以打开其他房门的钥匙。”

“海琳娜,那些事都过去了。”查理斯太太尴尬笑着,“我当时的确不该把你和其他孩子隔开,但你和他们没完没了的争执让我头痛了很多夜晚。”

“的确,成年后我才知道自由不需要别人给予和操控。”海琳娜现在不怕她了,“就像你两年年前把我赶走一样。查理斯太太,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你明明早就能把我从这里赶出去,这样你还能省下很多麻烦,不是吗?你为什么偏偏要等到我成年?”

被赶出孤儿院那刻,她第一次感到不安的恐惧,就像迷途异地的旅客,她抱着装满衣物的纸箱站在人流不息的街上。相比痛恨查理斯太太的无情,她对日后生活的恐惧更占上风,迷茫如潮汐层层而至,这远比在孤儿院被红发女孩欺负可怕,她后来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它叫孤独。

海琳娜说完这些心情无比舒畅,就连窗外阴沉许久的天空都明亮许多。

“海琳娜,我的义务是保护你到成年,而不是一辈子。你总有一天要一个人生活,去面对一切,但这一课你在这里永远学不会。”

“是吗?查理斯太太。”她以为查理斯太太还在为过去的执迷不悟辩解,“那些你曾偏心的家伙会不会回来拜访你?”

望着哑口无言的查理斯太太,海琳娜将双手环在胸前,看来是没人,查理斯太太的报应来了。

“那是瑞秋的信?”短暂沉默后,查理斯太太看到她手中的信,“太好了,我以为你没收到。”

“如果不是为了瑞秋,我的确不会回来...”她脱口而出。

她离开后再没见过瑞秋,直到那天收到瑞秋的信。克鲁索先生说它来自对街的查理斯女士,她拆开前还在想:查理斯太太为什么不亲自把信交给她?

她很快想到原因——她搬离后就再没联系过查理斯太太,也算“邮局”的面包店成了查理斯太太最后的希望。

起因是住在公寓的两人因一见钟情相遇,又因没彼此的联系方式失之交错。

男方是画家,擅长速描,久不见心上人后,他萌生一个想法:或许他可以将女方的速写与他对女方的思念而作的诗寄存在街上每间商店中。

他希望有朝一日当女方再次经过这条街时,店主能凭画像将画与诗交给女方。

长期的等待,终有一日有人敲开了画家的门与心扉。

画家问她如何寻到信时,她依偎在画家怀里说:“我在这条街游荡好多天了,直到临走前面包店店长叫住了我,他将画与信都交付了我。我一直在犹豫中徘徊,理性每次都比冲动略胜一筹。直到收到了你的画与信,那些等待都是值得的,还好我没错过你。”

很多人半信半疑,就连一向相信克鲁索先生的海琳娜也是,她问过克鲁索先生事实是不是这样,但他总笑着不说话。不过面包店能让茫茫人海中,被命运错开的人再度重逢,那就一定有所意义。久而久之,它成了大家的邮局。

瑞秋寄给她的信,查理斯太太接手后就没希望她能收到吧,毕竟她离开后就杳无音信了。

她独自漂泊了一年,期间没向孤儿院寄过一封信。她找不到寄信的人,甚至寄给查理斯太太,用来说明近况生活的信。在查理斯太太眼中,她可能早搬离了柏林并在其它城市开始了新生活。

信的内容一如瑞秋般简单明了,生日那天,她想见一眼海琳娜。

“尽管是这样,能再见到海琳娜,我也很开心。”查理斯太太说,“瑞秋好久没见到你了。”

沉默不言的人换成了海琳娜,她不知道查理斯太太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开心?

“瑞秋这孩子在你离开后变了很多,或许与你相处久了,你的优点,她没学到什么,她偏偏学到了你的固执和…不太合群。”查理斯太太苦笑着。

“瑞秋总问我你的近况,她以为我们还有联系,就像过去离开这儿的孩子,他们会把近况写成信寄给我,但你没有。我知道你是很自立的孩子,即使不需要我的帮忙,你也会处理好一切。”

“查理斯太太…”她想说些什么,却始终哽咽在喉。

“我明明对瑞秋说过,信即使寄出去了,你也不一定能收到,可那孩子很固执呢。”查理斯太太说,“没办法,我只好硬头皮去做。我以为你搬走了,但看来你并没离开柏林,真是太好了。”

“查理斯太太…”她欲言又止,“你变了好多。”她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来了。

“人难免会变,但我从未变过,海琳娜。你长大了,我过去不得不扮演严肃的查理斯太太,监管你们的生活,但现在我要扮演知心的查理斯太太,帮你们分担生活琐事与烦恼。”

“接手孤儿院事务前,我以为自己能成为一名舞台剧演员。海琳娜,你知道我们不该耽误别人…”查理斯太太哽咽起来,“时间过得真快,我还没和别人说过这些呢。”她又笑了起来,但海琳娜知道她是强颜欢笑,“我很擅长伪装,海琳娜,只是你从没看出来,也许我伪装得很好。”

她望着查理斯太太没说一句话,那十分钟很漫长,就像她过去做完所有工作,把椅子搬到窗前,望着车水马龙,人流不息地街头,过完一整天那么漫长。等太阳坠落城市间,在天边留下一道火红余晖,那一天才算真正过去了。

“瑞秋的房间还是过去那间,我希望你能陪瑞秋一晚。你们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一定有好多话想说。”查理斯太太说,“瑞秋当初是唯一愿为了你出门买面包的孩子...哎。”她叹口气,“我过去做过很多错事,我总不该用绝食来惩罚你,但我那时真急到不知道怎么办好。还好你遇到了瑞秋,她是唯一愿接纳你的朋友,而你走后,自然也成了瑞秋最后的朋友。”

“瑞秋最后的朋友?”

“不是所有人都会牺牲自己去接纳别人眼中的怪人,”查理斯太太说,“我明明和那孩子说过,和你成为朋友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她像你一样不听劝。”

“瑞秋…”

“她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也许她在坚持自己心中的正义吧?过几天就是她生日了,我想你的出现会是她能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查理斯太太笑着说,“但你们今晚也要注意休息。”

可昨晚海琳娜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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