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有。”海琳娜望着女人,她比克莱尔小姐还年轻,颈旁露出的长发偏黑黄,这和捷拉的红黑发色很像,海琳娜不清楚她值不值得信赖。
“看你刚刚一直盯孤儿院看,你也住过那儿?”她俯下身和海琳娜一样高,看海琳娜点着头,她马上露出充满惊喜的微笑,“我也曾住在那儿!对了,查理斯太太现在还是管理者吗?”海琳娜又点点头,“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她的脾气,但听说她会弹钢琴。”
海琳娜打消了疑惑,她说得都没错,尤其是她知道查理斯太太会弹钢琴。
“女士...”海琳娜发现了救命稻草。
“叫我莱耶妮娜就好。”她不紧不慢地说。
“你能带我去西里西亚街吗?”海琳娜赶忙问。
“你到西里西亚街有急事要办吗?那里可是市政中心。”她显然不清楚海琳娜为什么这么急。
“我要把一封很重要的信送到那儿。”
“我能看一眼信吗?”海琳娜把信交到她手上,她来回看了几遍,“我可以带你去那儿,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把信还给海琳娜,“等一会儿到车上,无论我问你什么,你必须如实回答,比如现在我就有一个问题想问,你的手怎么了?”
把信塞回日记中,海琳娜犹豫了一会儿,这是去西里西亚街的唯一机会,她只能应下要求。
“被碎玻璃割伤了。”
“我在海德堡军事学院待过一段时间,正好学的医护。”她蹲下身,托起海琳娜受伤的手,“你的伤可比我见过的伤轻多了,但你缠得这么紧会让伤口烂得更快。”她说得没错,海琳娜确实感觉伤口在隐隐作痛,“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海琳娜将信将疑伸出手,莱耶妮娜小姐小心拆开纱布,“伤口可不能沾水。”她耐心地将白纱一层层轻缠过海琳娜的手腕,“这样你就方便活动手腕了。”
“谢谢你,莱耶妮娜小姐。”海琳娜感觉好多了。
“不用谢。”莱耶妮娜小姐笑了笑,她随后带海琳娜穿过了公园里光秃秃的橡树林,穿过湖面上的石桥,她们来到洒满落叶的石子小径,这和老人说的方向背道而驰。
“莱耶妮娜小姐,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海琳娜停在原地。
“条条大路通罗马。”莱耶妮娜小姐说,“海琳娜,如果让你从繁华却绕远的街道和阴森的捷径,选一条抵达终点的路,你怎么选?”
她想起火车上里查德先生说过兰德威尔运河的现状,她马上明白了莱耶妮娜小姐的意思。
“街道。”她毫不犹豫说。
莱耶妮娜小姐会心一笑,她们来到一条平坦宽敞的林荫大道,克莱尔小姐一定也来过这儿,海琳娜看到了奥古斯汀·凯勒酒窖的牌子。
她们没走多远就搭上了汽车,趁莱耶妮娜小姐买票上车后,她偷偷问售票员这是不是抵达西里西亚街的汽车。售票员是爱笑的黑人女性,她告诉海琳娜,这只能抵达勃兰登堡门,但中间会路过波兹坦广场。如果想到西里西亚街,她还要换乘很多次,那是趟不短的旅行。
走上车,莱耶妮娜小姐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朝她挥手,“你放心,我不会骗你。”她刚坐下,莱耶妮娜小姐就开口说。她双颊红得发烫,莱耶妮娜小姐一定看到她和售票员说话了。
“现在是十一点三刻钟,我们下午一点半能到下城区的西里西亚街。我现在想问你一些问题,海琳娜。”莱耶妮娜小姐叫她名字时,她全身颤了一下。
莱耶妮娜小姐看了眼躺在她手里的日记和她的烫金名字,“上面是你的名字吧?”
海琳娜望着她,点点头。
“海琳娜·伯克利希,真是人如其名。”莱耶妮娜小姐对她笑了笑,“那你认识那封信的主人吗?她叫瑞秋·莱耶斯是吗?”
海琳娜又点点头,“我想你能帮她送信,说明你们的关系一定很好吧。”车起步时所有人向前颠簸了一下,但莱耶妮娜小姐镇定从容,“我以前在那儿也有个好朋友,她也是犹太人,我们几乎无话不谈。对了,你也讨厌犹太人吗?”汽车缓缓向前行驶,他们正行驶在林荫下。
“一点也不。”海琳娜低头看着日记本,又想起了克鲁索先生。
“那你和瑞秋住在一起吗?”莱耶妮娜小姐看出了海琳娜的闷闷不乐,“我和琳达就住在一起,琳达就是犹太人。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有趣的夜晚。我们后来还一起离开了孤儿院,即使琳达刚好比我小两岁。”她朝海琳娜挤着眼睛,“这是查理斯太太给我的特权。”
“瑞秋也和我住在一起。”但她没机会和瑞秋一起离开那里了,海琳娜转头望着窗外,汽车驶离了林荫街道,“我开始是一个人住的,直到有天在欢迎会遇见了她。说实话那段回忆即糟糕,又美好。糟糕是因为我弄伤了瑞秋,还当众出了丑,虽然那也不是第一次出丑了。但美好的是后来我们莫名其妙住一起了。”
“看来你们有点好过头了。”莱耶妮娜小姐饶有兴趣地问,“我是说朋友在一起难免会有摩擦,友谊这东西凡是经过岁月的打磨和沉淀,就会变得钻石般坚毅无比。我和琳达最初是对欢喜冤家,查理斯太太非要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住,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吵架,比如我摆在衣柜里的衣服比她多了几件,或者我睡觉时,她还在对笑话书乐个不停...直到她那天救了我一命...我们没听查理斯太太的告诫,偷偷从孤儿院溜了出去。因为我们想去看马戏团表演,这是我的提议,她从来都没主见,即使现在也是。我们没钱买票,只能从帐篷缝钻进去,但我们不幸钻进了狮子圈。你绝对不敢想和一只饥肠辘辘的狮子待在一起有多可怕,我敢说它眼睛瞪得像车灯那么大,它的血盆大口能吞下这辆车的车头。就在它慢慢向我们靠近时,琳达突然站了起来,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结果她喊了一句,喂!你个大笨狗!你不该吃我们,你看我们身上没多少肉!”她突然大笑起来,“她当时还真掀开衣服,露出肚子了!”
海琳娜也跟着笑出声,“那只狮子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它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后来才知道琳达是在吸引它的注意力,马戏团驯兽员一直在后面找机会用套绳套它的头。”莱耶妮娜小姐长舒一口气,“你和瑞秋也有这样有趣的经历吗?”
她们刚穿过一片广场,这应该就是波兹坦广场了,她以为它像过去楼下的街那么热闹,人群也行能把电车和汽车围个水泄不通,即使车从远处经过,也能听到广场的人声鼎沸,可那儿如今空空如也。汽车如蝼蚁穿梭在楼宇间,海琳娜看着一栋栋高楼与她擦肩而过。
“瑞秋是我第一个朋友,她教了我很多东西,比如写日记...”
“那你太幸福了!琳达只教了我爬树,这样她就能坐在苹果树下,悠闲地等我往下扔苹果。”
“瑞秋来之前,我以为孤儿院只有一间房那么大,而我们每个人都被反锁在房间里。那里四面八方不是墙,而是一扇扇上锁的门。我们束缚其中,手里明明拿着可以打开其它门的钥匙,却一直等着别人打开你面前的门。”海琳娜想了半天才说。
“所以瑞秋帮你打开了那扇门?”
海琳娜点点头,“我那时才知道门后并不是等着门被打开的孩子,而是一间间空荡的房间和一扇扇已被打开的门...”
“勃兰登堡门到了。”黑人女性突然起身喊,她好像生怕睡着的乘客听不到,直到海琳娜下车,她仍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小姑娘,祝你一路顺风。”
“我本想一直抱着幻想活下去,但瑞秋没放弃我。”她们下车后来到一扇宏伟地石门下,莱耶妮娜小姐告诉她,这是勃兰登堡门,她还依稀看到不远处静静流淌的施普雷河。
“你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儿。”她们走过三条街,来到施普雷河畔,“你让我学到很多我不曾学到的道理。”
她们搭上前往施普雷河下游的小船,今天风很大,但风向顺风,这样她们又能省下一段时间。这是海琳娜第一次搭船,她犹豫不决,看着河上漂浮不定地船身心生不安。她如果踩空了,一定会掉进河里,被湍急的河水冲走。
“海琳娜,拉住我的手!”莱耶妮娜小姐站起身,她把手伸向海琳娜,“你只要不往下看跳过来就好,我会牢牢抓住你。”她握紧莱耶妮娜小姐的手,那种感觉仿佛二十岁生日派对上握住克鲁索先生的手那样。她向前一蹦,直到双脚都踩在晃晃悠悠地甲板上,“我说过这不难吧。”
“我第一次搭船和你一样,如果不是琳达带我搭过船,我这辈子连一次船都不会坐。”海琳娜蜷腿坐在莱耶妮娜小姐身旁,吹拂河面的风也吹起她的金发,“是在法国那次,我和琳达基本走遍了欧洲...我们还是继续聊瑞秋吧,她总会让我想起琳达。我们可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记得上一次见面还是半年前在圣黑德维希主教座堂给她过二十岁生日呢。”
“瑞秋昨天刚过完十五岁生日。”
“我知道!一定有很多人参加了瑞秋的生日会,你们一定也吃到了烤火鸡和果酱包!”莱耶妮娜小姐兴奋地说。
海琳娜摇摇头,“自从瑞秋帮我打开了门,我们就成了同类人。孤儿院没人会给我们过生日,我们有一天不受人欺负就谢天谢地了。甚至我走后,还有家伙欺负瑞秋。”
“为什么?”莱耶妮娜小姐不解地望着海琳娜,过了好久她才开口说,“我懂了。”
“我想带瑞秋离开孤儿院,我有一小笔存款,足够我们去海德堡了。”
“这听起来不错。”莱耶妮娜小姐看她认真的模样不像在开玩笑。
“莱耶妮娜小姐,我想睡一会儿。等到西里西亚街,麻烦叫醒我。”她躺在莱耶妮娜小姐腿边,枕着日记本,望着身边流淌的河水发呆。莱耶妮娜小姐没再问她问题,或许以为她真睡着了,莱耶妮娜小姐从包里翻出纸和笔,海琳娜隐约听到笔尖划在纸上的飒飒声。
望着澄澈河水上乌云滚滚的天空,她回想起莱耶妮娜小姐和琳达小姐的故事。瑞秋本可以像莱耶妮娜小姐和琳达小姐拥有无忧快乐的童年,但她偏偏选择了海琳娜,选择每天过提心吊胆的生活,这对瑞秋一点都不公平。小船缓缓驶过石桥,海琳娜又想起克莱尔小姐说的内卡河,那里好像也有座老桥...她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现在是十二点一刻,克莱尔小姐该发现她不见了。海琳娜偷偷笑着,她能想到克莱尔小姐急到抓头发的样子。
海琳娜辜负了克莱尔小姐的好意,好在她还有热心的莱耶妮娜小姐帮忙,她偷偷瞥了眼莱耶妮娜小姐,她刚刚收起纸笔,又向船主借了张毛毯铺在了海琳娜身上,可能担心海琳娜会受凉。她简直和克莱尔小姐和哈德莫先生一样好,但海琳娜和她明明才相识没半天。海琳娜越想越困,毕竟昨晚和瑞秋一夜没睡,小船驶过下一座石桥前,她不禁合上了双眼...
“海琳娜...快醒醒,我们到西里西亚街了。”海琳娜缓缓睁开眼,莱耶妮娜小姐摇着她的肩轻声呼唤,这可比克莱尔小姐叫醒她的方式温柔多了。
海琳娜颤悠悠站起身,看着毛毯落到脚边,她脑袋有点疼,可能是着凉了。
“小心点。”
她眯眼对莱耶妮娜小姐点点头,又低头看眼手表,现在是一点。她睡了整整三刻钟!她印象中不可能睡这么久。准确说她根本没睡着,小船在施普雷河上晃晃悠悠,耳边还有呼啸的风声...她或许只是小憩了一会儿,然后被河水晃醒了,紧接在迷迷糊糊中又睡了一会儿,之后又被风吹醒了...总之她现在很不舒服,至少眯眼能好受些。
“海琳娜,快上来!你一定会喜欢这里。”莱耶妮娜小姐把她拉上了岸,“我们脚下就是西里西亚街,十二号就在那里。这里是全柏林地段最好的居民区,虽然阴雨天下的施普雷河看起来就像今天这样死气沉沉。但在平日,你甚至能坐在三楼书房看到波光粼粼的施普雷河,黄昏也是欣赏施普雷河的好时候,整条河届时会染上红光,仿佛流淌的血液...如果再把时间往前推推,施普雷河还热闹那时,你还能看到河面上如岛屿般成片相连的渔船,那简直就是水上的中心大道。”
“就像内卡河那样...”海琳娜顿时睁大双眼,她贪婪地望着这片建筑。
“你也去过海德堡吗?”莱耶妮娜小姐问。
海琳娜没说话,只要提到海德堡,她对克莱尔小姐的歉意就会更深一层。放眼望去,对街连成线的小楼全都是三层楼高,或许这是西里西亚街的特色,她没看到后面还有更高的建筑。它们错落有致,坐落在施普雷河下游河畔,宛如队列中整齐划一地士兵。莱耶妮娜小姐牵她穿过街道,来到十二号铁栅栏门前,她才发现一整条街的建筑中,唯独十二号的花园冷冷清清,她没看到修剪杂草的园丁,杂草快赶上半棵树高了...整栋楼黑漆漆一片,毫无声息,门窗后都拉上了纱帘,有几扇窗还被打碎了。没人出入房间,这里一副荒废一段时间的模样。
“这儿不会没人住吧?”她转头问莱耶妮娜小姐,莱耶妮娜小姐也在窥视里面,她看起来比海琳娜还要急。
“我上个月还收到了从这儿寄出来的信...”莱耶妮娜小姐善罢甘休,她下定决心看出点什么。
海琳娜摇摇头,她突然看到一辆墨绿色卡车和一辆亮黑色轿车正转过街角,朝这里驶来。
“哈德莫先生说得没错,柏林现在到处是士兵的影子,他们像施普雷河一样无处不在。”海琳娜开玩笑说,她本来想让莱耶妮娜小姐放轻松些,但莱耶妮娜小姐好像更急了。
“士兵?”莱耶妮娜小姐转过头,她也看到了那两辆汽车,“这可不太妙。”
她突然将双手搭在海琳娜的双肩上,“我也不清楚这里为什么没人住了,但坐以待毙不是好办法,我们可以分头行动...”她的目光飘忽不定,除了看海琳娜,她更在意后面的车,“你在这里守着,或许一会儿就有人回来了。我去附近问问别人,如果找到线索,我会回来找你。”
莱耶妮娜小姐没给海琳娜回答的机会,海琳娜望着莱耶妮娜小姐远去的背影,她走得很快,就像早上急忙上班的克莱尔小姐,她没多久就消失在了街巷中。
“海琳娜?你怎么在这儿?”海琳娜刚目送莱耶妮娜小姐离开,身后又有人叫她,那声音很熟悉,而且离她越来越近,可她在这儿不可能有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