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尔上校?”海琳娜惊讶道,她捂住嘴,没想过在这儿还能见到那位小雀斑上校。
“海琳娜,你不该出现在这儿。”拜尔突然拉住海琳娜的手,海琳娜的脸颊红得发烫,这是她第一次被人牵手。拜尔上校左顾右盼的样子和莱耶妮娜小姐一模一样,他们都在有意躲避那群士兵,“我不能让他们看到你在这儿,你惹得麻烦已经够大了。”他指着河畔说。
海琳娜望向那里,装士兵的卡车就停在施普雷河畔,而士兵正聚在一旁吸烟,他们身后背着枪,有几个士兵跑到了对街人家门前,毫不客气敲着门。他们没过一会儿又带着笑和酒跑了回来,看来他们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拜尔上校拉她走得很急,海琳娜想告诉拜尔上校其实没人注意他们,士兵正围在一起分酒和香烟。
“你不该来这儿!”拜尔带她来到一辆轿车前,那是辆纯黑色的欧宝,海琳娜望着有些失神,她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轿车,“快上车!”拜尔又环视一圈,才打开车门说。他挡在海琳娜前面,即使士兵突然看向这里,他们也看不到海琳娜。
“但我还有事要办...”海琳娜急忙说,但拜尔好像没听清海琳娜说了什么,他一直在盯着士兵,海琳娜摇摇头,她只好先钻进车里再想办法了。
“你最好坐后面,然后把纱帘也拉上...如果你被发现了,我们都完了。”拜尔突然说。
海琳娜照做了,她抱紧日记本,仿佛感觉克鲁索先生就在身边,她的心渐渐平缓下来。
“你怎么一个人找到这里的?”汽车发动时,士兵突然望向这里,海琳娜隔着玻璃都能感到他们凛冽地目光。拜尔上校似乎习以为常,他将车转过方向,缓缓朝他们驶去,“你的手怎么了?”
“一本日记而已。”海琳娜迅速将漆皮日记本藏在背后。
“我是说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被玻璃割伤的...你要带我去哪儿?”海琳娜或许还有机会,只要能下车,她随时可以回去。
“安全的地方。”他们离士兵越来越近了,“我得把你送回上城区。”
“为什么!”海琳娜不想再坐三刻钟的汽车和一个小时的船回来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现在有多危险。”拜尔转头对她吼道,海琳娜望着他怒瞪的双眼,双腿颤抖个不停,她的心又不安起来。他们可是士兵啊!海琳娜心想,哈德莫先生说他们如果生气了,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海琳娜望着眼前这位上校,一句话不敢说,但拜尔的目光很快冷静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我们在这儿布置了一个陷阱,为了等一个女孩儿上钩。你也看到了冲锋队现在满城抓犹太人。”车故意放缓了速度,他的手在发颤,“十二号的主人,巴恩·莱耶斯,犹太人,前社会民主党代表,国社党一直派人逮捕他,但他三月初突然不见了。他有个女儿,安娜·莱耶斯,前**人,我们起初以为她死在了那场大火中,但她很聪明,提前离开了会场...我们后来在巴恩桌上找到封没来及寄的信,是给安娜的。他们父女一直靠写信维持联系,他们不在一起,我们刚好能利用这点把这对父女引出来...”
海琳娜翻出信封,有心瞥了眼背面,上面只有一个姓氏,莱耶斯。她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瑞恩或爱丽丝...这些名字都可以,海琳娜心想,只要不是巴恩就行。她抬头望眼车前窗,拜尔上校正盯着她。海琳娜怕拜尔上校看出她的不安,她又赶紧低下头,但莱耶斯这行字格外显眼。
“你和安娜的发色很像,如果你不想被误会成她,这时就不该上街乱跑...”
拜尔还没说完,海琳娜就一头撞到前面椅背上,她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
一名士兵走了上来,他警惕地望着车内的拜尔上校,又悄悄把手放在身后背着的枪上。他敲敲车玻璃,示意拜尔摇下车窗,拜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下了车窗。士兵又把脑袋凑了进来,“你这是要回去吗?我们可还没抓到安娜·莱耶斯呢,上校。”他的目光朝后排座位扫去。
“安娜·莱耶斯这么久没来,一定是察觉了我们的行动。别忘了我们之前的抓捕,她很聪明,懂得利用假名活动。我现在得去火车站,她一定会搭火车离开这里,我要在那之前拦住她...”拜尔上校缓缓摇上车窗,士兵连忙探回脑袋,“没人想再放安娜·莱耶斯逃走吧?”
士兵点点头,他信了拜尔上校的话。“都让让!”他回头对后面想围上来的士兵挥挥手,“希望你这次没有再骗我们,拜尔上校。”他恶狠狠地说,后面的士兵悻悻为拜尔上校让出一条路。
车开出一段距离,海琳娜才从座椅下爬起来,她总感觉拜尔和安娜·莱耶斯很熟。
“你以前就来过这儿吗?”海琳娜没直接问,她很聪明地换了种方式。既然安娜·莱耶斯之前住在这里,如果拜尔上校很早就知道了这里,那么他一定认识安娜·莱耶斯,海琳娜心想。
“为什么这么问?”车驶过西里西亚街,拜尔再没看过海琳娜,原来他之前留意的是那群士兵,“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但是很久前的事了。我记得一号住着一对儿新婚夫妇,他们婚礼那天,我们还翻墙偷吃过蛋糕呢。”他笑起来和莱耶妮娜小姐很像,“二号住着一对儿从市政厅退休的老夫妇,他们人很好,至少对孩子们很好。他们院子里有两棵苹果树,我们夏天无聊时就会爬到上面,摘一颗苹果,然后躺在树杈上吹风...但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的担心并不多余,甚至连海琳娜都知道柏林现状,“三号住了个性情古怪的退役老兵,他的院子阴森森的,我们过去喜欢把那儿当鬼屋探险...”
“西里西亚街还有其他姓莱耶斯的住户吗?”拜尔上校果然上当了,但海琳娜又有点坐立不安了。
“只有巴恩一家。”拜尔耸耸肩,“怎么了?”
“没什么...”海琳娜知道信这回真送不出去了,虽然她假想过巴恩·莱耶斯和瑞秋·莱耶斯有关系,但她从没想过瑞秋的父亲是个大人物。但事实就是这样,巴恩·莱耶斯是瑞秋的父亲,安娜·莱耶斯是瑞秋的姐姐,瑞秋明明提过她有个出色的父亲和姐姐。
“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海琳娜。我听说巴恩好像不止有一个女儿,他在柏林好像还有个小女儿,是叫瑞秋·莱耶斯?你该去问问她。”拜尔又看了眼海琳娜,但海琳娜在闪躲他的目光。
“是吗?”拜尔难道知道了瑞秋的存在?海琳娜心想,或许这是他的道听途说。海琳娜不能让他知道这是真事!他可是奉命抓捕安娜·莱耶斯的军官,他如果没及时完成任务,一定会不择手段完成目标。他迫不得已会对瑞秋下手,海琳娜确信这点,而查理斯太太根本阻止不了军官的搜查。瑞秋现在很危险,海琳娜有点想带瑞秋离开柏林了,她也开始理解克莱尔小姐的做法了,“巴恩·莱耶斯怎么可能把女儿一个人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巴恩·莱耶斯?”
“这是父亲该为女儿做的事。”海琳娜理直气壮地说,但她一点底气没有,瑞秋的父亲没尽到父亲的责任。海琳娜的父母也是,如果他们真爱她,怎么会放任她去追一团毛线团,而不一路守候着她呢?
“你说得没错。”轿车一路沿河行驶,这条河可能就是兰德威尔运河。整条沿河街道的景色很美,沿途的松柏茂盛粗壮,街上人不多,海琳娜看到有几个士兵正和金发碧眼的姑娘们打情骂俏,“莱耶斯一家人天生是说谎的天才,你绝对想不到安娜·莱耶斯有多狡猾。”
海琳娜不禁想起了瑞秋,但她从没听瑞秋说半句谎话。
“如果安娜·莱耶斯真是聪明人,就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回来,她比谁都清楚柏林有多危险。她得先找个人先探探风,一个和她很像的雅利安人。即使那个人被抓住了,你们也没有办法...”海琳娜喜欢从梅尔小姐的角度思考问题,如果安娜·莱耶斯和梅尔小姐一样聪明,又和梅赛先生一样狡猾,她一定会这么做...安娜·莱耶斯果然天生是说谎的天才!这不就是与海琳娜一路同行的莱耶妮娜小姐吗?难怪她对孤儿院和西里西亚街那么熟悉,原来她一路都在试探瑞秋的消息。
“如果你不是雅利安人,我还真以为安娜·莱耶斯坐在我车上呢,你简直和她一样聪明...”拜尔上校笑着说,“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有我在,安娜·莱耶斯根本逃不走。”
“我也有问题问你,拜尔上校...你怎么会弹那首曲子?”海琳娜面红耳赤,她根本没安娜小姐聪明,不然她怎么会受骗,她现在只想换个能避开安娜·莱耶斯的话题。
“是在面包店弹的「致特蕾莎」吗?还是你想问我,作为一名士兵,我怎么会弹钢琴?”
海琳娜其实都想知道,但她不想让拜尔误以为她对士兵有偏见,她想了一会儿说。
“第一个问题。”
“我十一岁就会弹钢琴了,是和父亲关系很好的琴师教我的。但很奇怪,他只教了我这一首曲子,所以我只会弹这一首曲子...如果他当初教给我的是乐理,那我现在可能就不是一名军官了,我或许能成为一名钢琴家。”他转头对海琳娜说,“这样当我看到美丽的景色时,就能用曲子来表达对自然的喜爱和崇拜了,就像现在窗外正在落叶的林荫大道,我最喜欢这样的柏林了。”
海琳娜望眼窗外,他们居然驶过了公园后的林荫大道。海琳娜没想过能这么快回来,她又看到了奥古斯汀·凯勒酒窖的牌子。她期间还看到一群士兵迎面而来,和之前那群士兵不一样,他们穿一身黑色军装,他们看起来训练有素,却没配枪,而且他们全是年轻面孔。
有几个人还对海琳娜挤眉弄眼,他们肤色白净,充满活力。也许军装的颜色是为了区分士兵的年龄,海琳娜心想,至少黑色要比黄褐色的士兵文质彬彬很多。
“你别看他们的年纪不大,但他们不是什么善茬。”拜尔上校说,海琳娜回过神,才发现车已停在公寓门前,“外面现在很危险,你最好别一个人上街,尤其是晚上。如果你实在想了解外面的信息,我建议你还是打开收音机安全些。另外克鲁索先生的事,我很抱歉...”
“那不是你的错,上校。”海琳娜临别前对他说,她引用了梅尔小姐演讲时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对一战的评价:“战争不是武器,士兵和将军的错,而是政客的错。我们是无法反抗的棋子,只要不被消灭,就永远不能主动退场。”
拜尔上校摇摇头,算是认同海琳娜的想法,他望着海琳娜走进公寓。海琳娜也没忘拜尔的话,路过柜台,她顺手把收音机拿上了楼。现在是下午四点,她打开收音机,坐在桌前,盯着日记本中瑞秋的信。信送不到了,海琳娜想拆开看看,瑞秋除了想告诉父亲她很好外,还需要什么。
海琳娜拆开信,她以为里面装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可里面只有一张彩笔画和一张纸条。那是瑞秋曾画的风景画,海琳娜还记得西普鲁士,她惊叹一声,连忙打开纸条。
“海琳娜,我猜你正坐在开往安全地方的火车上读这封信。首先请原谅我又一次对你说了谎,查理斯太太说这可能是劝你离开的最好办法。我知道这场雨季对犹太人来说,可能还会持续下去,但查理斯太太会保证我们平安无事的。父亲说我其实和姐姐一样聪明,我想你应该在西里西亚街见到了我的姐姐安娜·莱耶斯,还有那群每时每刻围在我们家门口的士兵。海琳娜,我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如果你留在柏林是为了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是所有人眼中的麻烦,我不想因为我的身份而拖累海琳娜。对了,海琳娜还记得我说的西普鲁士吗?你那时特别喜欢这幅画,我希望你能比我先找到这里。爱你的瑞秋。”
这封信不是寄给巴恩·莱耶斯的,而是海琳娜寄给的,她突然想起拜尔上校在车上说的话,莱耶斯一家人天生是说谎的天才。海琳娜心烦意乱把信蜷成一团,她没想过瑞秋真会对她说谎。
“里维斯,你绝对想不到党卫军今天抓捕了多少犹太逃犯!”收音机里的查理难掩兴奋,“整整两千三百人,自从把犹太人驱赶到波兰,我再没见过这么多犹太人,我敢说这是最后一批犹太人了。”
“查理,这是件天大的好事,但我们也要接受一份噩耗。”里维斯故作忧伤的腔调,让海琳娜阵阵作呕,“医学会主席莉莉安·凯恩小姐说拉特秘书的伤势越来越重了,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这可是天大的损失!”查理突然吼道,“我们会铭记拉特秘书为德意志付出的一切...”
海琳娜听到了莉莉安·凯恩这个名字,她不禁想起科莱因太太的女儿,她不知道医学会主席和科莱因太太的女儿有什么关系。但愿没什么关系,她不希望上了年纪的科莱茵太太和莉莉安小姐还会被卷入这场危机中。
海琳娜此时躺在床上,望着开裂的棚顶,她不由想起日记本扉页的话,还有她二十岁的生日愿望,她想像别人一样在二十岁经历些足以改变一生的大事,海琳娜现在有点后悔了。
但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而且她还失去了很多重要的朋友。但她现在还有机会拯救瑞秋,海琳娜必须要带瑞秋离开柏林,不!是离开任何有纳粹和歧视犹太人的地方。
梅尔小姐没说错,国社党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把犹太人都驱赶到了波兰,好像在酝酿什么可怕的计划。现在犹太人都聚集在了波兰,或许波兰对犹太人来说,真是个好地方,海琳娜心想,至少瑞秋能和一家人团聚。海琳娜越想越困,可能一晚没睡的缘故,她有点撑不住了...
海琳娜做了个梦,她和瑞秋坐在前往波兰的火车上。这是天大的好事,她们总算逃过了纳粹伸向犹太人的魔爪,不仅是她们,还有火车里所有的犹太人。他们笑谈对日后的打算,年轻人决定下了火车就开始准备婚礼...犹太人很聪明,他们的规划不局限于自给自足,而是利用当地资源发展他们的产业。他们天生是野心勃勃的商人,海琳娜笑望着身旁,瑞秋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
沿途景色和瑞秋画中的西普鲁士一模一样,雨后初晴的微光洒在草地上,草尖每一枚挂着的露珠都如钻石般闪耀,海琳娜喜欢这里。她还看到了山坡后那轮若隐若现的彩虹,戴草帽的牧羊人边驱赶羊群,边朝火车上的人招手,他好像在说什么,但海琳娜不懂波兰语,她记得克莱尔小姐说过波兰人还会讲拉丁语,但她也不会。
但一切会慢慢好起来,至少她这次终于能和瑞秋在一起了。窗后突然传来轰隆的声响,那不单是火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也不是烟从烟囱里排出的声音,海琳娜心想,她连忙望向窗后。
巨浪般的阴云从柏林盖过天际,吞没了晴空和彩虹。她还看到了发出轰隆声的根源,是一架架飞机!
它们正朝波兰飞去,海琳娜再次环视四周,草地和羊群转眼变成泥泞的沼泽地和一辆辆涂着红黑漆的坦克!
海琳娜慌乱中想叫醒瑞秋,她们或者可以下车,换一辆前往其他国家的火车,但她转过头,瑞秋不见了,就连身旁座位的犹太人也不见了。
人们去哪儿了?海琳娜起身,好奇向后望去,她不禁尖叫出声来,整座车厢内不再是相谈甚欢的犹太人,而是一副副面面相觑的白骨...
她抱着头,哭喊着,却没人回应她。火车仍在向前行驶,她隐约看到终点站挂满了纳粹的红黑旗...
海琳娜从梦中惊醒已是11月10日零点,她坐起身,全身被汗浸透。望向窗外,还好那只是一场梦。海琳娜突然有些口渴了,她打算下楼倒杯水喝。
海琳娜打算明天再想怎么带瑞秋逃出来的办法,有两束光从门外照了进来,她吓了一跳,连忙躲到餐厅柜台后,她听到两人低沉的谈话声越来越近。
海琳娜的心悬了起来,他们不是坏人吧?她听出来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门被推开了,两个人不慌不乱走了进来,他们并没翻箱倒柜,找找没人的公寓还剩什么值钱的东西。
两人反而走进餐厅,他们没开灯,就坐到了餐桌前。手电就在桌上,海琳娜借灯光看清了他们的脸,她大吃一惊,他们居然是哈德莫先生和查理斯太太。
他们怎么会认识?海琳娜有太多问题得不到解释,比如哈德莫先生居然没走?
她躲在柜台后一声不敢出,真不知道这时突然蹿出只老鼠,海琳娜会怎么办。那她也不能出声,如果被哈德莫先生发现她还在这儿,那简直比老鼠从腿下钻过还不敢想。还好这里有扇后窗,能让海琳娜分散注意力。
“查理斯,现在犹太人宁愿被驱逐到波兰,也不想留在柏林继续熬日子了,你还不考虑离开吗?”哈德莫先生说。
“如果我离开了,那群孩子怎么办?哈德莫。既然我们最初答应巴恩做这件事,就不能半途而废,即使巴恩已经不在了。克鲁索已经为此付出代价,我们这时更不能这么想了...”
“如果克鲁索当初没多管闲事在马戏团救下那两个孩子,我们也不会因此错过前往莱比锡的火车,也不会失去歌剧院的工作,也不会把大半辈子时间浪费在柏林...”
“但这样的生活也不差,至少巴恩和格雷特是好人。”查理斯太太叹口气,“我能体会巴恩对瑞秋的爱,瑞秋或许永远不明白巴恩为什么抛下她走了。世上没有什么事比逃亡还艰难了,巴恩怎么可能让瑞秋和他一起受难。我从巴恩的信中读到了他逃亡的不易,他受过五次枪击,有一次还差点没被救过来...对了,一提到瑞秋,我不禁又想起了海琳娜,哈德莫,海琳娜走了吗?”
“克莱尔不会放任海琳娜不管,就像巴恩对瑞秋的爱和你对那群孩子的感情。我和克莱尔说过中午有一趟开往海德堡的火车,她们现在应该在火车上了,她们明天就能到海德堡。”
“克鲁索自从听说了海琳娜的故事,就对那孩子很感兴趣。他总念叨海琳娜是个好姑娘,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这点,但孤儿院不是家,我们总不能只对好孩子偏心。”查理斯太太点点头,“海德堡是个好地方,至少战火不会蔓延到那里。”
“谁也不会用火药炸翻自己的母校。”哈德莫先生说,“我用了好几年时间打听克莱尔父母的消息,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克莱尔那孩子也是天真,她居然认不出她父亲的字迹。”
“毕竟她离开家那么多年了。”查理斯太太笑着摇摇头,“我都不记得上学时的事了...”
“那孩子上午给了我一个木盒子,他说这是克鲁索交给他的。”海琳娜盯着哈德莫先生手中的木盒子,她一直好奇克鲁索先生在里面装了什么,“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我知道把它交给你才是明智之举。”
查理斯太太打开盒子,她顿时用双手捂住嘴。海琳娜一瞬间全明白了,她一直以为克鲁索先生的木盒子装着很多金银珠宝,比如满满一匣钞票,但她这次也猜错了。
查理斯太太摊开画卷,但又迅速合上了。海琳娜借亮光还看到里面有张卷起的信纸,她突然想起克鲁索先生讲起“邮局”的故事了,怪不得海琳娜问起他时,他总是笑而不语。
“这幅画又让我想起和克鲁索在公寓生活那段日子了,我记得厨房有面墙贴满了我们的照片,有我和克鲁索去公园划船的,也有我们一起过生日的,当然还有我们仨的合照...”查理斯太太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段日子没现在衣食无忧,但我们仍感激来之不易的一切,能拥有彼此便是最简单的幸福。”海琳娜想起哈德莫先生说过克鲁索先生为了躲避追捕的郊外小房子。
哈德莫先生没打断查理斯太太,他听得很认真。
“生活难免有争执,即使我有时惹克鲁索生气了,他也不会让我伤心。”查理斯太太抽泣了一下,“他总说欠我一套带小花园的房子和一辆看起来够气派的小车,其实我根本没奢求过这些。他只是欠我一场婚礼,就像海琳娜二十岁生日那天,我们会把所有朋友都叫来,然后在火车站旁边那座教堂定下我们一生的誓言...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晚了。”
“世事难料,克鲁索是个好人,他不该落得那下场。”哈德莫先生说。
“要不是为那群孩子,克鲁索和我或许已经在波美拉尼亚海湾有座靠海的小房子了。”查理斯太太说,“巴恩利用了克鲁索的善良,谁叫克鲁索喜欢那群孩子呢?我们一落脚就住了二十多年。哈德莫,我记得我们刚到这里,还能用巴伐利亚的舒普拉特勒舞让孩子们不无聊,但我们现在连在湖边走一圈都费劲儿...”
“我也没想过我们再次相聚是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哈德莫先生清清嗓,“查理斯,我们既然答应了巴恩,就一定得善始善终。拜尔那孩子早上还告诉我,纳粹已经有人盯上孤儿院了,我想一定是有人泄了密...”
“可能是秘密警察,孩子干不出这事儿。”查理斯太太摇头说,“我很早就留意到有人在孤儿院门前盯梢了,巴恩也说过这里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我以为至少也是在瑞秋长大后,但意外总比期待来得快。”
“查理斯,我们得认清现实,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是秘密警察干的。即使你被那群孩子作弄成这样,你还愿意相信他们吗?”海琳娜记得孩子们过去对查理斯太太的作弄,他们会在冬天为查理斯太太在门上准备一盆冷水。他们很聪明,关灯前还会把窗户打开。这样查理斯太太开门查寝,就能被冷水浇个透顶,这时冷风又从窗外灌进,查理斯太太常因此感冒一周不能出房门。孩子喜欢这么干,这是捷拉教他们的,查理斯太太生病这几天,他们干什么事都没人管,但查理斯太太总不厌其烦为他们善后。
“他们总有一天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幸亏我上午没搭上那辆火车,要不然真不敢想你们日后该怎么办!”哈德莫先生叹了口气,“我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在附近工厂租了两辆货车,估计能一趟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火车站是不能让犹太人安全出境了,但我们走郊区夜路肯定没问题。”哈德莫先生低头看了眼手表,“他们这时候该把车开过来了,我和他们说好最早要在凌晨来,纳粹的冲锋队和青年团晚上也得休息,我们必须用一晚上时间处理好所有事...”查理斯太太点点头。
窗外这时传来两声短促地鸣笛,“他们来了,我们得快点了,查理斯。”
海琳娜松了口气,这是她这几天听到过最好的消息了。虽然她不能带瑞秋离开柏林,但哈德莫先生和查理斯太太可以。海琳娜明早就要坐上开往波兰的火车,她会比哈德莫先生他们更快到波兰境内,她希望哈德莫先生那时能原谅她的任性。
哈德莫先生和查理斯太太走了,海琳娜站起身,腿都坐麻了。她望向后窗,不禁吸口凉气,看来今晚驶过街道的车不仅有两辆。
海琳娜看到几束车灯光从街角晃过,她贴近后窗,那是拜尔上校和冲锋队的车!他们恰好路过这里,看样是朝孤儿院开去,海琳娜能清晰看到车里坐着人。
拜尔上校的车在最前面,海琳娜看到了副驾上的女士,她一身纯黑色军服,橘红色盘起的发上有一顶黑色三角帽,她望着前方,眼神流露着满溢的自信和不移的坚定,她或许就是士兵们提到的费舍·海伯纶小姐,但拜尔上校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第二辆车里只坐了一个女孩儿,她看起来落魄不堪,身上只披了件破洞的亚麻大衣。她不敢望向窗外,海琳娜还看到了她身上积攒的旧伤和新添的伤口,她披散的长发淡得发粉。海琳娜觉得她很眼熟,这不是过去“只要坏孩子才能吃到糖”的捷拉吗?
她为什么在这儿?海琳娜记得哈德莫先生说过有人向纳粹告了密,不会就是她吧?捷拉可真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海琳娜内心一阵惶恐,她只希望查理斯太太和哈德莫先生已经把孩子们安顿在了车上,并朝柏林郊外驶去了...
海琳娜走上楼,躺在床上,把漆皮日记本紧紧抱在怀中,她明天一定要搭上去波兰的火车,海琳娜心想,她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