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剑技师傅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明明是冰天雪地的天气,却身着宛如丧服一般的黑纱洋裙淡然自若,好似为空中飘舞的纯白雪花所浸染般,在雪云之间的斑驳白光映射下,熠熠生辉的纯白色长发让人印象深刻,金色瞳孔中仿佛有光辉在流动,散发着“非人”的气息,如果再戴个黑色三角帽,披身黑斗篷,简直就是一副魔年纪的邪恶魔女形象,但实际上,这个人却是和“异端”之列水火不容的存在,她的手中或许沾染了无数异教徒的鲜血,也是童话故事中的英雄,孩子们的英雄,当然,也是我的英雄……
真的可以吗?
像我这样的失败作。
不被母亲需要,不被家族认可,不被父亲承认。
存在的本身便意味着麻烦与纷争的残缺品……真的可以成为这个人的弟子吗?
光是想到这里,我就不安地战栗着。
——一起走吧。
恍惚间,母亲临死前的那双手,仿佛又缠绕上了我的脖颈,让我呼吸困难。
然而。
“哇,这不是超可爱吗?!金发**赛高!那个,很高兴见到你,艾尔丽斯……斯菲……干脆就叫你艾斯特,这个作为昵称不是挺好的吗?……抱歉,还是有些无法理解你们国家的命名品味,长名字就那么好吗?原谅师傅好吗?吶?”
“……”
她蹲下身子,轻轻握住我的手,展露出与肃杀、冰冷的外表截然相反的热情笑颜,并顺势一般地将我拉到她的怀中磨蹭,肆意地将今早才由侍女梳理好的头发搞得乱糟糟的,回去说不定又要挨骂了,都是这个人的错,真是火大。
这个人,一直是我憧憬着的英雄,直到真正和她见面的那一刻,她那随意到让人傻眼的言行,将我梦想中的“勇者”形象打了个粉碎。
但是,心中的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感觉如果是这个人,即使随意一点也不会被骂有失礼节吧。
更何况,名字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因为每当被人叫出全名,那对我来说就绝非好事,这是当时的我总结出来的规律。
“看样子是默认了呢~~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开始吧,我心爱的弟子哦,不必迟疑,尽全力攻来,让为师看看你的全力……噗嘎!”
发出了相当难堪的声音,被怀中的我以肘击零距离击中小腹的她,犹如被车轮压扁的青蛙般向后仰地,并向着我拳头击出的方向以惊人的势头急速滑行,如一块破布般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留下一道一人宽的拖痕,最终撞上了不远处的大树,短暂栖息于在针叶林上的美丽雪花随着树木的剧烈摇晃纷纷洒落,到了她的身上,与周围的积雪一起,俨然成了一座雪之坟墓。
“我赢了。”
述说着客观结果的同时,我走近正在雪堆里呻吟打滚的她。
“噗哈……好——痛!你这个臭小鬼!竟然搞偷袭!”
大概数到了十,她才捂着肚子从雪堆里爬出来,以幽怨的目光看着我,一边碎碎念着“冷死了!”之类,拍掉身上的雪。
“是师傅说开始的,所以,开始了。”
不知不觉,我已经开始称呼这个人为“师傅”了,但这个师傅真的是奇怪啊。
明明是相当理所当然的事情啊,为什么要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呢?果然,大人都是些难以理解的生物呢。
“可恶!算了!不过,这真的是六、七岁的小孩子应该有的力量吗?是我的话还好,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大概肚子已经爆开了吧……嘛,差不多,也可以理解了,至今为止,你是被怎样对待的……”
她不甘心地咬着牙,但随后又像是擅自理解了什么一样,交叉抱着手臂的她释然般地点了点头,然后,再次地,俯下身子向我伸出了手。
“刚才的不算,重来!初次见面!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师傅了,今后就好好接受为师的教导吧,我可爱的弟子喲。”
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严而当刚才的没发生过,一切重来吗?真是有大人风格的做法?不,这不是小孩子吗?
“……”
夹带着茫然,这次我主动地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随后,她那如同死人般苍白的脸上展露出了可以用“复杂”一词来形容的笑容,有着为人师表的和蔼,但是,却又好像夹带着憎恶、怜悯、悲戚……还有狂喜。
现在的我才知道,她那时的表情……
是见到了同类的表情。
从与那个人的初次见面开始算起,转瞬间,时间过了五年。
五年之中,我和她都从未离开过这片以森林别墅为据点的荒野地带,必需的生活物资都会由别墅的仆人去采购,考虑到周边有着危险种魔物的栖息地,以及大大小小“暗之眷属”的聚居点……能够神色自然地出去买东西的女仆,大概也不会是普通人吧,虽然是后来才注意到的。
名义上,她是负责教我剑技的家庭教师,但和那些着装斯文得体,教授我礼仪、历史、修辞等学问的人有着明显不同,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自己的兴趣一样,她教给我的远远比名义上的更多。
剑技、魔术、格斗技、射击、兵法,以及在野外狩猎与烹饪的生存技巧,除此之外,每天还会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和我一起向至高神献上祈祷。
“能够行使‘奇迹’,并且能将其运用于战场的人,无一例外都需要虔诚到‘疯狂’程度的信仰心,但‘我们’,就有点不一样了。”
——被神所爱着的“我们”,只需要撒撒娇就好了。
她这样说道,教会了我在信仰心不足的前提下,如何从全知全能的至高神那里“骗”得行使奇迹的力量。
“怎么啦?这就累了?那就轮到我了哦~~”
手上拿着随手捡来的树枝作为武器,仅仅以小幅度的闪避,就将我尽力挥出的斩击悉数躲开的她,带着挑衅意味地笑着,从容自若,连气息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与之相对,我已经是汗水淋漓的疲惫状态,胸部上下起伏,激烈地喘息着,呼出的吐息在冰冷又干燥的空气中化作钻石星辰。
“还没完!”
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冷空气进入胃后引起的呕吐感,我奋力蹬地向她冲去,脚下的积雪也因此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同时……
“印塔利亚·赛·卡尔撒齐……”
凡是图书室中可以阅览到的咒语,全部都铭记在心的我,信手拈来地咏唱起光系魔术的通用起始式。
“嚯,准备用光魔术吗?虽然不知道你准备干什么,但没有用哦。”
光系魔术更多的是用于照明、净化不死族,像是“光箭”之类的招式和射出的普通箭矢也几乎没什么差别,攻击性的确不强,但是……
比起被雪云遮挡的太阳还要刺眼的白光,刹那间照耀了整个森林,这已经不是能用“恍如白昼”来形容了,是即使闭了眼也能略微感到刺痛的,充溢着暴力的光芒,这是特意加大了“生体玛娜”即魔力的输入量导致的结果。
因为是自己释放的魔术,所以早就提前闭上眼睛的我,没有感到到明显的刺痛,不依靠视觉,仅仅凭借听觉、嗅觉、对气息、空气中玛娜流动的感知以及个人的直觉,丝毫不受影响地钻到了她的身后,并施以一击横斩。
——沙沙。
并没有砍中的实感,察觉到不妙连忙侧身闪避的我,感知到了有一阵强风从脸颊边擦过,赶紧将大剑插入雪地作为盾牌和支撑,但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我和剑一起吹飞,虽想在空中完成受身,稳当地回到地面,但她的追击并没有停下,异样的温度变化让我睁开了双眼,一个炽热的大火球正从更高的地方向我砸来……
“这是偷袭的回礼哦,身为大人,可不会同样的错犯两次,这次可不会因为你是小鬼就大意了!”
这个人那么记仇吗……
“呼……啊,全知全能的主啊,请施以慈悲庇佑我身吧!”
简短到极致,如果有正儿八经的修道士在场,恐怕又会因此被骂的祈祷词,下意识地从嘴里蹦出。
金色的光罩将火球拦住,震耳欲聋的冲击声响彻四野,安全……但因为延误了时机没有调整好姿势,我以倒插葱的狼狈姿势坠入了雪地。
“哦,小艾斯特的屁股越来越圆润了呢,拍打起来会是怎样的触感呢,真期待!”
“呜!住手!”
一阵恶寒让我连忙将上半身从雪堆里拔出,看到的是她堆满恶趣味的脸。
“开玩笑的!”
“……”
实战训练之后,像这样的捉弄总是少不了的。
“海星吧,这次……对魔术、奇迹的联合运用已经很熟练了,剑技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老实说已经没有什么教给你了,你会输给我只是你我的经验还有壁垒般巨大的差距,这是需要实战来积攒的东西,不过才这样的年纪就能做到如此,以后被那些人当做怪物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吧。”
她平静地说起残酷的现实。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我们无疑属于人类种,但却又和周边的“人类”有着异质性差别的,仿佛另一种生物的存在。
是人而非人。
虽被当作灾祸神的化身,却又是绝佳的璞玉,有机会成为被敬仰与供奉的存在。
既被恐惧着、憎恶着、嫌恶着、排斥着、妒忌着,同时又被人们擅自地期待着能拯救他们于水火,代全知全能的至高神匡扶正义的化身。
——每一个人都有着属于自身的宿命,不要妄想逃避和抗拒。
这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说过的话。
人类终有一死,究其一生,积德行善也好,为非作歹也罢,积攒财富也好,挥金如土也罢……都是一种在贯彻自己的宿命的行为罢了。
倒不如说,贯彻宿命,便是人类活着的理由。
即便是不被需要过的我,如果能够贯彻自己的宿命……有一天也会成为被需要的人吧。
成为正义的代行者,成为故事书中的主角,这便是我的宿命,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但是……
“‘正义’吗?真是个美妙的词啊,回想过去,我还真是做了不少‘正义’的事情的呢……但是,我所做的事真的就是‘正义’吗?说到底,‘正义’到底是什么?”
每当我提及此,师傅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也是,胡乱地摸起我的头的同时望向不知道是哪里的远方,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
“弑杀巨龙是正义?是人类觊觎他们的财宝在先。
击退魔物是正义?是人类膨胀的生存圈侵犯到了它们的栖息地在先。
镇压异教徒是正义?仅仅是因为信仰不同就要剥夺他们的存在意义,真是岂有此理。”
既像是在否定自己的轨迹,又如同否定着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她带着满满嘲讽意味的语气侃侃而谈。
“所以啊,艾斯特,放弃你那无聊的宿命论吧,比起这些怎么样都好的东西,自由地活着吧!没错,自由地活着……只要有了力量,便可不受缚于世间的无理,为自己而活,让所谓‘正义’吃屎去吧!”
这个人,真的是勇者吗?
这是当时的我最直接的想法。
“我不懂。”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不如说,如果这么简单就盲信于我,那也只能说明我看错人了。以你的双眼双耳、全身全灵感受一番这个世界,然后,再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吧,我可爱的弟子啊。”
不同于胡乱地乱搓,熟悉而温柔的触感滑过后脑勺,让我不由得眯起眼,因为脸颊的温度变得炽热,不得不将头埋进她贫瘠的胸口。
“至于我的看法,就很简单啦……”
——真理与正义,其实哪里都不存在。
“比起这个,要再来一次吗?”
“……如果,我能赢,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呜哈哈哈……不要妄想了,徒弟怎么可能打败师傅呢?就让……噗嘎!”
趁着她哈哈大笑之时,我的肘击再次精准地命中目标,随后,我迎来了名为“最终试炼”的惨烈地狱……
“最终的试炼”后不久,那个女人便擅自地从我身边消失,即便问遍身边的人也都无法给出她的去向,大概是真的不知道吧,因为,即便折断她们的手臂,任其在地板上痛哭流涕、满地打滚,她们也未能说出任何有用的一个字。
一种无法言喻,既像是失去什么的失落,又像是被背叛了的愤怒,亦或是将内脏掏空似的的虚空感,类似这样的东西萦绕于心,久久不能散去……这和呆呆地望着母亲的双脚在空气中摇晃的那个夜晚,稍微地有些不同,但又有点相似。
“……吾秉全身全灵承奉神旨,以全知全能,至高无上,荣光照耀全大陆之万军之艾布娜之众仆之仆之名,在此宣言,即日起,汝即勇者!‘黑曜勇者’——艾尔丽斯菲特·亚特索夫斯·圣·艾因夏乌拉·杜·贝尔特兰·卡思诺齐亚!”
“咦?啊……是是。”
因为被叫了全名,从漫长的发呆,或者说对往昔的回忆中被惊醒的我,连忙做出回应,然而却被以标准的骑士站姿随侍在老头子身后的克劳迪娅狠狠地瞪了一眼,她那和头发同色的深灰色双眸中,流露出明显的羞愧和恼怒,大概是觉得我的行为连带着让身为部下的她也丢脸了吧。
(您在搞什么啊?!在这种场所!)
(知、知道了,下次一定!)
(……这种事情会有下次吗?!)
当然,不能开口搭话的我们只能以目光交流,却意外地能办到,反正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由精致的浮雕、奢华的贵金属、数千支香烛装饰着的广阔空间里,挤满了众枢机主教和帝国贵族的名流上层,甚至连那些未曾谋面的兄长、姐姐们都来了,明明聚集了这么多的人,却丝毫没有接头交耳的议论声,一种庄严肃穆、神圣不可侵犯……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谁在这出丑就得倒大霉了!”的紧张氛围,弥漫着整个房间。
真是讨厌的空气啊,希望快点结束。
这里已不再是那个无人所知,也少有人能踏足的居所,而是位于圣城特希珀德·凯尔米斯特中的一座看起来颇为奢华的神殿,名字不是很清楚,不过紧靠神殿的就是历代教宗倪下的住处,大概是很了不起的地方?除了“离经叛道”的那一部分,以及不被承认为“人”的异教徒,也许全世界的圣十字教徒都对堪称“圣地”的这里心生向往吧。
而眼前的这个足足念了一小时莫名其妙的经文,还隔三差五往我头上抹油的老头子,便是当代的教宗沙华福·萨默菲尔德·圣·凯尔米斯特,他看起来双目凹陷、发须皆白,手指也是如同一碰就折的枯木般,仿佛半截身子已然入土,也许我随便一个手指头都能要了他的命,如果不是华丽的长袍点缀着瘦如柴骨的低矮身板,似乎就跟随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没什么区别了,然而这个老头子却是以“凯尔米斯特主教、圣十字教最高教长、至高神众仆之仆、特希珀德城邦元首”之名君临凡世的大人物,凡世间几乎没有任何活人胆敢忤逆顶撞他,大概?
总感觉,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啊,对了。
“……以生命起誓,愿将一切奉献给您,愿一生成为您锐利的剑与坚固的盾,吾将谨记谦卑、诚实、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的美德,以吾之忠诚为铠甲,以吾之武勇为剑盾……”
我双膝跪地,将因为被一直被催促着,纵使厌恶也已牢记于心的文字,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全知全能,至高无上,荣光照耀全大陆之万军之艾布娜啊,愿您与吾同在!愿您赐福于吾!”
自此,仪式宣告终结,而我也终于……
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无论好坏。
“汝还有什么问题么?孩子。”
对于我的僭越之举,老头子并没有阻止,而是以宛如乡间老爷爷般慈眉善目的和蔼表情回应着我,虽说看起来的确像是个圣人,但不知为何,安洁那孩子却对他颇有微词。
于是,我说出了沉积在心中良久的问题——中的一个。
“……我的母亲,会得救吗?”
他默然颔首,稍加沉思,便给出了答案。
“当然,汝需广积善行,当积够多余的善行之日,汝母亲的灵魂必将自地狱飞升,去往主的身边……”
主还真是慈悲为怀呢,对于“为恶魔所诱惑,擅自舍弃主赐予之生命”,理应永生永世于地狱中接受狱火焚烧、恶魔撕咬之人亦能得到宽恕,获得救赎,那么……
“那个人,传授给我剑技的人,会得救吗?”
“……”
此言一出,原本需要绝对肃穆的大厅顿时人声喧嚣,就像是一群苍蝇终于找到了鸡蛋的裂缝般,诸如“无礼!”“大胆!”“卫兵!拿下她!“之类的斥责声零零散散地迸射而出,就连一脸震惊的克劳迪娅也在稍加犹豫之后拔剑出鞘……嘛,她就是这种性格吧,也见怪不怪了。
即便如此,制止住他们的老头子,依然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当然,汝需积更多的善行,当汝之善行充盈宇内,汝之功德感化天地之日,万生万灵皆可得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感谢仁慈而博爱的主吧,所以……”
——将吾主之敌,屠戮殆尽吧,以正义之名,以主之名!勇者呵!
这便是,敬爱的沙华福猊下给出的答案,虽说不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