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年前那场人吃人的大饥荒里勉强熬过来,年过七十的索菲亚女士早已没有了昔日的优雅身姿,只剩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在她唯一的孙女安娜七岁的记忆里,黑白的天地间飘摇着血腥的雨。
安娜曾经见过那些饿死的人。他们的皮肤已经接近透明,在寒冷冬天里微弱的阳光下折射着生命中最后的辉光。他们随意地倒在田野里,在萧条的风中熄灭了麦子般的火焰。
然后,白色的雪落了下来。
雪覆盖了雪,也覆盖了这片无边的荒原。
在盲目延伸的时光里,她像麦子一样疯狂生长了起来,可是却伴随着无可救药的疲惫。她常听到焦灼的雨中传来细密的哀嚎——这些声音背离了天父的召唤,迷茫地爬行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
秋天,是收割麦子的季节。
“他们”穿着黑色的大衣,沿着不断加长的名单圈划着一个又一个冗长的名字。
记忆中的雨越下越大,狂躁地拍击着黑白的画面。“他们”的雨靴啪啪地踩在水坑里,在逼仄的天穹下反复回响。
安娜的父亲无力地垂着脑袋,双手被拷着,走在他们中间,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可是,他的头上总有那么一撮毛发在雨中顽强地挺立着,看起来颇为可笑。
她看向行走着的兄弟姐妹们,恍恍惚惚地觉得,所有人都是刽子手。
“红莓花儿曾盛开的地方,年轻的小伙子扛起了钢枪
寒冷的雨中,索菲亚奶奶抱着她那储藏着食物的罐子,靠在壁炉边,念叨着即将杳无音讯的儿子的名字,而灰黄的头发如水草一般贴在她的头颅上。
飘摇的火光照射着她如同河岸顽石一般坚固的影子,苍老的身躯上雕着刽子手们的目光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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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又一个秋天,德国人坐着他们的闪电来了。像一道血腥的光芒划过田野。这道光芒里不断地迸发出生命的火星,点着了无人的村庄。
安娜躲在溪沟里看着燃烧的房子,心想,这金黄的模样可真像是冲天的麦子。
萧条的风无情地吹过来。残酷火焰的映照下,刽子手们的影子被不断拉长,像伫立的十字,插在索菲亚奶奶那流不出鲜血的苍老躯干上。时隔数年后回想这一幕,安娜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至少免去了奥斯维辛的苦楚。
在那个融化的秋天里,安娜好像听到了天父的呼唤,就像“他们”呼唤着生父的名字。
可是,仁慈的主终究没有带她离开这片土地。她逃离了残破的村庄,迷茫地漂游着,直到雪又落在这片它曾经覆盖过无数次的荒原上。
黑色的暴雪中,她隐隐约约地听见圣洁的歌唱:
“红莓花儿曾盛开的地方,年轻的小伙子扛起了钢枪
珍藏起朴实的爱情,去保卫祖国的边疆
从此远走他乡,从此生死茫茫......”
她看着天空中黑暗的日轮,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德国人的滚滚车轮。它们在大地上荡漾着不详的光晕,散播着死亡的阴影。
生与死,灵与肉,白天与黑夜,在这片土地上反复而无穷地交织荡漾着——但,这些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她随着时光一起盲目地行走着,来到一座水塔前面。那是十月革命后,人们响应伟大领袖列宁的号召所建立的,屹立于此已有二十载。
雪越下越大,她只好像老鼠一样缩进水塔里。
仿佛从无限高远的天空传来一个陈旧的声音,如同德国闪电的嗡鸣。
“孩子,你从哪里来?”水塔里的老头这么问她。
她想了想,摇摇头。
“那么,到哪里去?”
她依然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被蜘蛛网埋没的老头又发出了窒息般的嗡鸣。“到基辅去,孩子,到基辅去。”
她不知道基辅是怎样的一座城市,她甚至不知道它在哪个方向......只是懵懵懂懂地在心里装下了这样一个名字。
第二天的清晨,她茫然地踏上去往心中的那个基辅的路途——那也是厚实的雪地里唯一的、她自己开辟的道路。
沾着硝烟的黑色雪花在她的眼前蔓延到天际。在一条不清不楚的分界线上方,是钢灰色的天空。
她多么地希望有鲜活的颜色在她的眼前晕染开去,可是意识却如同成熟的麦子一样倒伏下来,以至于逐渐沉入深海。萧条的风里似乎裹挟着基辅的香气,那里的河里流淌着牛奶,山丘上全是蜂蜜,街道上到处是香喷喷的白面包......
她一步一步地沉重践踏,向周围喷发着生命的残余火星。仿佛几个世纪之后,她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微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最终坠入了幽暗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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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那片天,雪还是那些雪。
这是一间狭小的房子。窗外北风吹打着小树,呲啦啦地发出声响。绵延的思觉笼罩着她,就像雪花笼罩着被割了麦子的贫瘠土地。
“这是哪里?”安娜从洁白的被褥里坐起身来,脑袋里似乎有东西在燃烧。
那个从黑雪的海洋里拯救了她的男人正整理着胡子。“基辅,这里是基辅。很抱歉,没有征求你的同意便把你带到了这里。”
“我的目的地便是这里,谢谢您。”
那男人愣住了。“可是我遇到你的时候,你正在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走。”
她向这个大胡子的男人讲述了水塔、老人和基辅的故事。
“那个水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离基辅市郊只有十公里。”
她看着这男人憔悴的面容和一丝不苟的装束,沉默无语。空洞的眼睛里似乎生长出了麦子。
她重又病倒在床上,脑袋里的火焰在两天后才完全退去。
可是,这座城市的火焰远远没有停歇。
那是无数朵鲜艳的红色火花绽放在灰黑的角落里,在暗漠日轮的宏大光圈下模糊不清。
落魄的男人站在她身旁。萧条的风吹散了他身上隐隐约约的古龙水味道。
“去莫斯科吧,孩子,去莫斯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