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于无尽之海,承载这个世界的全部,对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基本上与“世界”等同——其为伊尔斯大陆,神代时期的诸神之战遗留下来的巨大伤痕——“混沌大荒原”将其隔离开来、一分为二。
在大陆的“西侧”,名为“人类种”的智慧物种又将一切他们认为会对自身构成威胁的智慧物种——半兽人、矮人族、吸血鬼乃至最近才得以达成征讨伟业的精灵种,驱赶至仅占“西侧”四分之一的边缘地带,毫不留情地占据了剩下的全部,子孙遍及大地。
从人类开始谱写史书到“普伦尔特会议”以及之后的让娜·达尔克为首的共和主义者高举反旗为止,实质支配这一广大人类领域,统率全人类的,既非国王、皇帝也非贵族、骑士,更不是空有智慧与力量,却时常与时代脱节的贤者、魔术士,而是高举天平与十字的绯红色军旗,终身立志于将至高神艾布娜之福音散播于世界每一角落的女神狂信者。
讴歌着“人类至上主义”的他们将一切反对者斩尽杀绝,并渗透性地支配着广大“神圣同盟”民众的生老病死,纵使是教廷权势大为衰颓的今天,依然是不容小觑的庞然大物。
这一庞然势力的中心,便在圣都特希珀德,全世界圣十字教徒都向往着的圣地。
这一通体由大理石所建造,纯白无瑕的巨大城市,与其说是“城市”,不如说是城市规模的“神殿”。
常理而言,规划得再如何宏伟壮丽的大型城市也免不了会有一些早期发展时期留下的历史痕迹,以及诸如商店集市、妓院赌场、工厂农田、普通民居以及贫民窟等颇具“生活气息”的建筑区域,但唯独这里,全都没有。
全副武装的救世军守卫,身着圣袍的高级神官,以及在神官带领下,怀着诚惶诚恐、顶礼膜拜之心低头跟从着,前来巡礼的众多服饰华丽的信徒……出现在圣都街道上的行人通常只有这几类,没有其他,任何举止可疑的“闲杂人等”,都会遭到教会骑士的严加盘查。
依据《圣书》中的典故以及圣徒的名字命名,高耸入云的宏伟建筑群物秩然有序地接连分布着,构成了城市的主体,全然体现着“秩序”“崇高”“神圣”诸如此类的形容词,仿佛每一砖每一瓦都是由主所赐福、丈量,再由最为虔诚的圣徒亲手砌上去的,就连天气也不例外——负责相关事务的神官会每日三次地集结起来,集上百人之力行使奇迹、祛除乌云,毕竟人类最为神圣的城市,是不允许有阴霾存在的,每一寸土地都必须时刻在金色日光与银白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在这里,“秩序”便是常理,目睹眼前之景的人所能有的,也只能有对至高神的敬畏之心,至于会对这工整到异常的扭曲城市提出质疑的人,从一开始便不具有踏入圣都的资格。
在这座城市的正中心,以睥睨之姿俯瞰着从世界各地前来朝拜的信徒,传说有三千六百四十一层的宏伟神殿塔——“天国之梯”的最顶层,身穿绯红色祭袍的位高权重者——枢机卿们正应教宗沙华福·萨默菲尔德·圣·凯尔米斯特之命集结于此。
枢机卿们无一例外都发须花白,只是脸上的皱纹少到不像是他们这个年纪会有的,乍一看和初现衰老之态的中年人相差无几,但事实上他们中最年轻的也有七十多岁。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他们位至于此,养尊处优的生活自然不在话下,动用一切所能动用的资源延长自己的寿命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其中不乏年龄过百却依旧口齿清晰、精神矍铄的老人。
他们如古代圆形剧院的观众般坐在环绕着圆形房间的大理石阶梯上,只不过,位于房间的正中心,枢机卿们正以鄙夷至极的目光注视着的人,当然不是尚未到场的教宗本人。
“现在开始宣读罪状。”
枢机卿中一人起身开口,他是所有人里最符合“大腹便便”一词的一个秃顶老人,他习惯性地抖了抖肥硕的大肚子,与滑稽的动作相反,以无比严肃的神情读起手里的文件。
“罪人格拉德·班尼特耳斯,不久之前,你还身在我等神仆之列,同为向愚氓众生传达我主福音,光荣侍奉圣座之下的谦卑仆从,亦为征讨邪恶异教徒的光之战士,然而你却胆大妄为到犯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不仅公然在圣地发表异端邪说,还纵容你的部下残忍杀害一百三十七名同样侍奉在圣座下的兄弟姐妹,其中正神官74人,神官长25人,圣神官2人……甚至还妄图将魔爪伸向贵为枢机卿的柯勒律治大人,你可知罪?”
“……”
承受众枢机卿苛责目光的罪人,是一个年龄大致为三十来岁的年轻男性,[半][裸]的魁梧身躯上满是血迹、烫伤和乌青色的斑块,散发着血腥与焦臭味,显然是已经遭受过了酷刑,然而他却依旧挺直着身子,宛如一座巨像,一言不发地怒视起众人。
站在其身后的两名武装神官见状,立刻用长枪柄敲向他的膝盖,令其跪下,随着一声嘎嘣的脆响,男人向前倒地,但却又立刻直起身来,依然高傲地仰着头,在他的身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颤抖,这让宣读罪状的秃顶老人——掌控教廷财政的部门“慈悲布施厅”的长官萨托基枢机卿——立时火冒三丈。
萨托基又名“恶商卿”,掌控教廷财政的他虽不至于胆大妄为到侵吞圣款给对手以把柄,但也热衷于利用自己在体系内的人脉、情报、势力,倒卖物资、操纵黑市、排挤商业对手,积攒了巨额的财富,其私生活更是不堪入目,依仗巨额的资产供养了达到三位数的秘密情人……是众枢机卿中最没有圣职者模样的存在,但却依仗财力成为争夺下一任教宗之位的有力候选人。
“哼,是自感罪孽深重说不出话来了么?但不用担心,区区救世军骑士长的你,倘若不是受恶魔的蛊惑也做不出这般罪恶之事。所以,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向我主寻求救赎的机会……坦白你的罪过吧,告诉我,孩子,是谁指使你做的?”
萨托基的语气逐渐激动,但又逐渐放缓,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僵硬地扭动起嘴角,试图让自己显得亲切,显得慈眉善目,尽管浑浊的双目里却依然燃着怒火。
“……”
盯着这样的枢机卿看了几秒,格拉德仿佛看到什么可悲东西一样,无趣地低下了头去。
“……我和你们无话可说,叛教者。”
“呵呵,这还真是有趣,叛教者的你管我们——这凡世间最为接近主的人,叫‘叛教者’,看样子你确实被恶魔迷糊了心智啊。”
“……主爱世人,只要心怀虔诚,无论是谁,都不过是为主所爱的万万羔羊之一,从未有过什么远近之说,倒是你们这些借主之名谋取私利、敲骨吸髓的叛教者,才应在心中自问是否被恶魔迷了心,可悲啊,未能达成主的敕命征讨你们这些叛教者,未能完成埃尔文大人的夙愿确是我的罪过,我甘愿受罚,尽早让我坠入地狱,去和三千六百四十一万三千六百四十一只魑魅魍魉永世为战吧,相信总有一天我将在地狱中亲手割下你们这些无耻鼠辈的头颅!”
“你这个……!”
终于沉不住气的萨托基正要发作,坐在旁边的枢机卿立刻拦了下来。
“到此为止吧,看来他已是无药可救,再继续和他说话难免受其迷惑。”
“没错,反正对他的判决早就由教宗倪下决定下来了,而且这也不是今天我们聚集于此的主题吧。”
另外一名枢机卿也神色自然地接话,全然不为刚才格拉德的冒犯之言所动。
“刚才他是不是提到埃尔文了?埃尔文·圣·约翰尼……那个将我们的战士引入歧途的败军之将,没想到他这种人也会沾染这等恶劣的罪行……”
“够了,带他下去,既然他不知悔改,那也不需要顾忌他曾是我们中的一员,通知‘十三厅’做一做‘特别’的讯问吧,之后的残骸就扔到‘罪人之所’,莫让脏血玷污了圣地,另外,通知帝国那边调查一下埃尔文……埃尔文·约翰尼的家人吧,如果还在的话。”
“是。”
两名武装神官从左右两边抓住骑士长的胳膊,想让其起身,却发现刚才的敲击似乎用力过猛以至于敲碎了骑士长的膝关节,尽管如此,他竟然没有发出一声哀嚎。
一瞬间,两名执行过无数次押送、处决罪人的指令,本应早是铁石心肠的武装神官,竟流露出愧疚的神色,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如果在这里对罪不可赦的罪人表露出同情,倒霉的就是他们了……
于是他们只能将其拖出门外,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啊哈哈哈,让我们地狱再见吧,可恶的叛教者啊!可恶的……”
格拉德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审判厅,过了一小段时间才逐渐消失于远方。
“那么,在教宗倪下到来之前,让我们开始下一个……”
就在主持会议的萨托基正要展开下一个不需教宗本人,以他们的权限便可做出决断的议题时,一名从门外走进来的蓝衣神官打断了他的讲话,并递上了一卷用蜜蜡封起来的,装饰华丽的纸卷。
“教宗倪下的敕命,请诸位大人过目!”
“……退下吧。”
“是。”
“……虽说这次会议的主持者是我,但按照惯例,这份敕命应由‘礼仪及圣事厅’的柯勒律治大人启封,请吧。”
说着,萨托基将这份纸卷传递到隔着一个座位的,主管圣都日常事务与警备工作的“礼仪及圣事厅”长官,柯勒律治枢机卿——一个瘦削得宛如骷髅的男人手中,仿佛是想把预感即将迎上的麻烦事推到一边一般。
柯勒律治接过纸卷,从身后的随从那接过小刀切开蜜蜡启封,展开,过目……随后,以表情常年波澜不惊著称,以至于被部下私下里猜测是否罹患了面瘫的柯勒律治,罕见地眨了眨眼。
“……事关重大,诸位大人也一起看一看吧。”
“如果您执意如此的话……”
语毕,在仿佛能让人窒息沉默空气中,一个看完递给下一个,众人将展开的纸张传递了一圈,全员都过目了一遍,他们看完之后的表情也各不相同。
有惊惶不安的,有眉开眼笑的,也有宛如吃了苦虫一般的,如柯勒律治那般面无表情的,则只有他一个。
“诸位意下如何?”
“这个嘛……”
“既然教宗倪下决意已定,我们自然……”
“这与其说是‘征求’,不如说是‘宣告’吧,我们本就没有决定这一事情的权限。”
“没有异议么?既然如此。”
一阵议论之后,他们又按照刚才的传阅顺序,依次在那份文件上签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并非表示“同意”,仅仅是表示“知晓”。
“有谁记得上一次是多久么?”
“……最近的一次记载,是三百年前的一次亡灵天灾吧,连之前征讨魔人巢穴都没有动用过。”
“这也就说明,教宗倪下这次是下定决心了吧,将那位大人……”
“不不不,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吧,还只是集结而已。”
一天之后,一份集结令从圣都发出,命令对象,则是“人类的守护者”“教皇国最后的防线”——咒刻圣骑士团的全体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