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杰利镇尽管地处边缘,但也和南部诸王国区域内的诸多城镇一样,是一座常年为战火袭扰,实在谈不上安居乐业的城镇,光是近两年内,居民与土地的“所有权”便多次在那些所谓的“领主代理”之间易手。
最近的一次也是在一个多月前,原本是中心地带的,一位下克上弑杀了自己的主君,却在王子和公主们的围攻下兵败失利的下级贵族,带着足以威胁吉杰利镇这种边缘小镇的残兵,以“领主代理”的名义入主了这座城镇。
因此,昨夜由领主宅邸——据说最初是一位倒霉富商的住宅——扩散开来的骚乱,并没有持续多久,早已因杀戮与掠夺麻木不堪的民众,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他们最多只有“又要折腾多久”以及“下一个领主会不会又有些‘独特’爱好呢”这些感想。
骚乱后的不久,“搜捕袭击领主大人的刺客”,卫兵们打着这样的名义进行为数几个小时,毫无意义与条理的搜查工作,说是搜查,也仅仅只是将他们知道的几家,有油水又无后台保护的商家店铺给翻箱倒柜了一番,将沿路遇到的行人给盘查了一番,凡是不能拿出让他们满意数额的,一律关进大牢。
据说在搜查过程中,有一位小队长曾极力主张,昨日驾驶一辆豪华马车进入城镇的两个美少女“颇为可疑,应该仔细盘查”,像是对少女的美色和那辆豪华马车念念不忘的他,执着地对几条有旅馆的街道进行了挨家挨户的地毯式搜查,但最终以他和他的手下毫无征兆和线索可循地在路边惨死作结。
根据已经疯癫不成人样的目击者的描述,仅仅听到一阵不知来自哪里的枪声,走近时便只能看到他们的尸体了,随后,“从墙壁阴影里钻出的怪物……黑色的怪物将卫兵老爷们开膛破肚”、“将骨头和血肉嚼了个烂”……
如果是平时,卫兵们或许会将这当做瘾君子的玩笑话,并对目击者严刑拷打一番逼问出他们想要的“真相”,但现场的一片狼藉——残破的肢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到一半的内脏和骨头——实在不像是普通人类干得出来的事情,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对此感到恐惧和晦气的卫兵们立时收敛了起来,“这个世界有着太多不是我们这种人应该深究的东西,不是吗?”卫兵大队长对手下们如此说着,和不知者无畏的底下人以及骄横恣意、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猪领主不同,他深知是谁,真正在暗地里,统治着这个名为吉杰利的小镇,统治着南部诸王国的半壁江山。
考虑到“他们”的人也在昨晚的骚乱中横死,宝贵的应付货物也不翼而飞,“雇主的雇主的雇主”,没有道理不发火吧?
擅自地将事情的真相向着他所认为的方向解释,并瑟瑟发抖的他,放弃了继续搜查的念头,并认真考虑起要不要破财免灾,向“那方面的人”问好,作为“对遗失货物的赔罪”,对某些特定渠道的税收分成做出让步。
之后几日内,卫兵们更是只要远远看到有稍微豪华点的马车出入城门,就脸色铁青两股战战,连盘查都没有就予以放行,既是出于大队长的严令也是出于那个恐怖传闻。
不久之后,统率他们的卫兵大队长便成为了新的“领主代理”,任命书由来自中心地带的一位公主殿下亲笔所写,看样子站在她背后的大人物对他的判断很满意。
什么都没有改变,不管是离谱的税收还是生命在这里的价值,一切都是一如既往,“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有时间思考这种无意义的事情,还不如攒钱去喝点小酒,顺带嗑点“让人快乐的药”来得实在,存着毫无意义,反正不是哪天被卫兵搜刮走就是没命使用了。
“敬我们的国王陛下和新领主大人!”
“敬国王陛下和新领主大人!”
旅馆街背面不起眼一处拐角,有一家从早到晚都酒气熏天的酒馆里,衣着邋遢的男人们不知是出于嘲讽还是尊敬,一齐举杯向着天空敬酒,将手中的木质啤酒杯砰了个响,劣质酒精与脏水的混合物被极其豪爽地咕噜下肚,随后他们一齐发出低俗的笑声。
“老板,再来一颗‘花生’!”
“……你小子今天已经嚼三颗了吧。”
“咋地?是觉得老子没钱?!别看老子这样,今天手气可是好得很呢!”
“哼,随便你,别死在店里就行!”
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天,在酒精、娼妇和“快乐的药”中领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真谛,这里正是这样的地方。
“叩叩——”地发出几声门响,然后包厢的门打开了。
“嗨——!久等了~~!”
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这次的“委托人”,是个能让初见者屏住呼吸的美少女,这是事先被告知过的事情,所以倒还不至于过于惊讶,但让他皱眉的是少女的服装——
简约、高雅、别致,黑色的连衣裙与朴素的纯白色围裙、精致的喀秋莎帽的绝佳搭配,精致的剪裁完美地贴合少女纤细娇小、凹凸有致的身形,完全没有包厢外面那些衣着暴露的女服务员那种低俗之感,光是随着少女的动作摇曳、舞动着的裙摆和装点其上的层层蕾丝,便能看出是不得了的高级品。
“女仆?!”
“没错,是女仆哟~~!虽说只是见习的,但还是请多指教吧!”
明明是女仆,隐藏气息的本事却是一流,如果不是她特意敲响了门,恐怕他是无法注意到门外的脚步声吧。
元气满满的见习女仆(自称)掩住嘴角轻笑,随后优雅地提起裙角,向看傻眼的他行了个礼,洗练而标准的动作足以证明她并非伪装成女仆的暗杀者,眼前这位美少女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仆——专职服务贵人们的专业人士,但这更加敲响他心中的警钟。
——唯独要小心那些穿女仆服的好女人,那可是从“云层上”下来的。
已经殉职的老前辈曾在喝醉酒时如此对他说过,只是当时他的感想仅仅是“这个糟老头子又说胡话了啊”,现在他才深深体会到那句话的用意。
太突兀了。
不管是少女的姿色还是她身穿的服装,都是与这个低俗下流、破烂不堪的鬼地方格格不入的高级品,这样的“高级品”能如此坦然自若,理所当然无视外面的佣兵、赌徒、扒手、强盗、畜生、人贩子……出现在这里,这本是一件让人细思极恐的事情。
更何况那副纯正的帝都腔口音——搞不好真是从“本国”空降下来的也说不定。
“哎呀呀,这位先生还真是品味独特,竟然让淑女站上好半天,难道说,是喜欢看女人出汗的模样么?”
“……请坐。”
男人的汗臭,劣质酒水的刺鼻味,除此之外,包厢内又多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水果清香,但这并未让他心荡神漾。
干他们这一行,纵情声色可以,将脸埋在女人的温柔乡中寻求慰藉可以——但这仅仅是工作结束后、躲避风声的休假期才能做的事情,搞不清时间和场合的人,往往只会死得很快,很惨,正如那个最终在女人肚子上死去,尸块则被扔进下水道的老前辈一样。
“啊,对了!小姐~~!”
女仆摇动桌上的铃铛,向走进来的女服务员扔了一枚银币。
“把你们这最好的酒拿出来,快点!”
她向惊呆了的女服务员如此吩咐。
“工作前喝酒,没问题么?”
“没问题,被没人性的上司派到这种破地方,还是麻烦的苦差事……倒不如说,不喝点怎么干得下去呢?!”
女仆情绪激动地敲打起桌子,从进入房间开始那种高不可攀的雅致感,立时荡然无存……宛如整个人的气质和格调立时降了几个档次一般,这让他稍微地有了点亲切感,并感同身受地想认同她的牢骚。
说不定这也是她的目的吧,为了调节谈话的氛围,像是说“大家都是同样的立场啊”之类的?出乎意料的体贴。
“你有喝过酒么?”
“别看我这样,我酒量可是很好的啊,虽然平时都被禁止。”
——因为有次喝醉把大小姐的房子搞散架了啊。
她眯着眼,像是开玩笑地说道,但危险的言语这让他不得不收回前言。
“你提交的书面报告,姑且是看过了,就你们所在的业务环境来评判,还算是做得不错。”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也只能有这种水准了。
但出自这位的少女口中,因为过于超现实,反而感受不到气愤。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惑,如果你们真的如此‘一流’,又为何要拜托我这种人呢?你们应该有专门从事这方面的部门吧?”
“因为不入流的蠢货太多了啊,光是在‘本国’安置‘一流’,就足以让人事部叫苦不迭了,说到底还是人才匮乏啊,哪里都一样,你们也不是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认同地点了点头。
“而且,不仅是蠢货、垃圾、废物,优秀过头,以至于自认聪明的人,也有很多。就比如这里,光是刚来的空档,就清扫出不少毒虫呢,它们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你是指‘斯特奥尔主义者’?”
越是身处窘境的人,越会走向两种极端,或是拼命向神明祈祷,或是不再对神明抱有任何幻想,“极端的狂信者”与“极端的无神论者”,不幸的是,南部诸王国盛产后者,这也是教廷难以在此扎根的原因所在吧。
“嗯嗯,所以呢,外部的‘眼’也是必需品,古树往往是从看不到的根基开始腐朽的,不是么?”
“深感赞同。”
“但不得不说,现在的状况已经超出你们的业务能力范围了,不光是‘十三厅’,‘帝情局’,‘看门犬’‘暗部’,就连那些‘体制内的激进派’,还有毒虫们,也注意到这里了,毕竟我们的陛下已是命不久矣……想必很快,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而至。”
很感谢她肯说这么多,但至于具体是哪里的“腥风血雨”,他认为没有深究的必要,毕竟哪怕是大国的一个喷嚏,都足以让小国翻滚个好几圈,自古历来如此,不管事态如何发展,他的祖国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所以,结论是?”
“你们做得很好,但是,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考虑,从现在开始,将‘那个’的相关业务——全部,直接,立刻,移交给我就好。”
“……这就是你们的考虑?”
“来自上方,出自各种方面,复杂之又复杂……最终得出的结论,最算想辩驳也是无意义的事情。”
“行,我知道了。”
毕竟真正的决定权,往往不在现场人员的手中,这也是“业界”常态了。
“那么,让我们进入这次的正题吧,如果只是那件事的话,我们并不需要在此见面,你先看看这个吧……话说,本以为这种地方端不出什么好东西,没想到还挺不错的啊,嗯嗯嗯~~哈——”
将不知从哪里取出的文件递了过去,女仆把玻璃酒杯中闪烁着金黄光泽的清澈液体——由店老板亲自酿造的玛娜酒——一饮而尽,放出一声豪爽的长叹,雪白的脸蛋也因为这份醉意染上诱人的绯红,尽显慵懒之美的她趴下身子,紫蓝色的发丝披散在桌上。
但他根本没心思去欣赏这副美景,光是手中的文件,便足以让他呼吸停止了……过了好一会儿。
“……这些,就是全部了?”
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艰难地发出。
“找出剩下的,不正是你们这些熟知地形的当地人的任务?”
“……”
“找出就算委托的达成,之后只要交给故事书中的圣骑士就好,不必考虑太多。”
“就算这样……”
——这不是比之前的委托更加危险么?什么“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考虑”?!
他心中很想如此吐槽。
“嘛,努力干吧!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重演神代时期的历史——让人类的生存圈在大陆的西南角缺一块罢了,对我们倒是不痛不痒……这么说是不是有些无情?”
女仆歪了歪头。
“不,感谢你们……提供的情报。”
他郑重地站了起来,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么,到这里结束吧,请代我向你们的公主殿下问好,‘对于令尊的事,我们深感遗憾,如果不嫌弃,今后还请多多合作’,这样说就好。”
“哪里的话……”
自此,无法决定自身命运的,棋子与棋子的对话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