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城外有一大户,梅姓。梅家经营绸缎布匹生意,历经三代,在现任家主梅安盛手中发扬光大,迄今为止,江南三十六州县皆有绣梅庄的铺子,并呈现出扩张之势。
梅安盛和夫人膝下本有一子一女,长子壮年时不幸因病殒命,有妻李氏,贤惠孝顺,上天垂怜,诞下一子,其名永平,长孙茁壮,梅家、绣梅庄后继有人。
再说那位梅小姐,芳名惜君。
惜君幼时同大哥上街玩耍,偶遇一江湖少女,自称姓陆。
陆姑娘好像对她十分喜爱,留下一句话:三年之后,梅花盛开之时,我会来寻你,带你走。
惜君虽幼,却聪慧异常,知道大人喜欢说好话哄小孩子,因而只当陆姑娘戏言,并不当真。
然,三年之后,梅香满园的时节,陆姑娘如期而至。不知以什么理由说动了老爷夫人,竟真答应她带走爱女。
那一年,惜君刚好九岁,稚嫩的小脸上已能瞧出江南美人的婉约清灵。
惜君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间杳无音讯。惜君回家的前一年的腊月,即大楚元熙二年,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的政治动乱。
太子赵愆遭奸人诬陷结党营私、图谋篡位,太子在无法自辩的情况下被迫举兵诛杀佞臣,楚昭帝派去查探的使臣谎报军情,导致楚昭帝以为谋反事真,反而派丞相带兵镇压。
双方在京城激战三日,军民死伤过万,结果太子兵败逃亡,在被追剿无路可逃之际自刎而死,皇后、太子妃等太子近亲闻此噩耗先后自尽。
朝中大臣多受到牵连,就连惜君的家乡,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嘉陵府的府尹大人也被抄家发配。
惜君归家的日子正好是正月十五,女儿长成,合家团圆,本应是欢乐喜庆的热闹氛围却被她怀中婴儿的哭声打破,惜君对家人只说是故人遗女,闺名灵儿,托自己抚养,其他的只言不提。
亲长面上不好看,一个黄花大闺女,好不容易回家,却带了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说出去还不让人看笑话?
夫人苦口婆心,劝女儿把此女送给好人家做养女,并保证一定不会亏待了她。
可毋论夫人好说歹说,惜君坚决不依,甚至置若罔闻,把灵儿养在闺中,寸步不离,只要事关灵儿,惜君凡事亲力亲为。
过了没两月,夫人突然兴致勃勃地给她张罗婚事。
夫人想,只要惜君成了亲,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即使她认灵儿做女儿,都是名正言顺的。
惜君正值碧玉之年,生得一副好样貌,凤目瑶鼻,皓齿丹唇,肌理莹润细腻富有光泽,身量高挑,秾纤合度,加上练武有成,婉约中更添一笔英气,清雅娟秀,比美人还要美上三分。
一时间,媒人络绎不绝,踏破门庭。都想为这位家世、相貌皆十分出众的好女儿家寻得一位良缘佳偶,顺便让自己的名声流传开来。
初时,惜君并不理睬,由娘亲去张罗,只当看个热闹,那些个八字贴也是来者不拒,一一收下。
眼看女儿已经收了十几个帖子,却不见半点回应,夫人急了,问她看上了哪个,谁料正忙着逗小灵儿的惜君头也不抬的回了句:“看什么?”后又恍然大悟,微笑着说:“哦,那个呀,我没看,全部丢掉了。”夫人登时哑口无言。
如此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就在惜君以为选婿这事要过去了的时候。却有人登门造访,自称某某世家公子,希望与梅大小姐切磋武艺。
原来,经久经世故的梅老爷点拨,夫人才意识到,自己女儿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而是武功高强的江湖女侠。
通常,强大的女人只会认可更强的人,那些成天花天酒地、吟诗作对的娇惯少爷们自然入不了女侠小姐的眼。
于是,夫人央老爷走动走动,给江湖上一些有合适青年才俊的名门望族送去帖子,邀请他们来嘉陵,以切磋为由拜访惜君。
这帖子一经送出,果然有了回信儿。
不说希望哪个获胜,一个是女儿,一个是有望成为佳婿的青年,任何一个落败都难免伤心遗憾。如果他们能在比武切磋中对上眼却是再好不过了。
遗憾的是,夫人的如意算盘终是落了空。这个少侠,那个公子,在梅大小姐手上根本过不了三招,一个个嘴上说什么后会有期,连滚带爬,跑的那叫一个快。
夫人在一旁观战,到最后都免不了唉声叹气。
这些年轻人也太不争气了!
夫人不懂武学。要知道,陆姑娘年方十六便独自闯荡江湖,短短几年时间,便威震武林。否则,她和老爷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应了陆姑娘唐突的要求。
身为陆姑娘的弟子,惜君未必青出于蓝,但她绝不是懦弱而没有主见的人。
她本以为,回到家里,有娘亲和丫鬟仆役,可以方便她照顾灵儿,然而事实证明她错了。
这一出接一出的闹剧,让她深刻的认识到,只要自己在家一天,择婿的闹剧永远不会落幕,她不是任凭父母摆布的闺阁女子,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哪怕今生今世永远得不到,自己选的路,要一直走下去……
为了灵儿,也为了自己,这一次,她不辞而别,只留下四个字:女儿不孝。
光阴荏苒。
今日,建元九年,四月十七。
是梅家和两河盐商金家大喜的日子,是梅家少爷梅永平和金家小姐金喜莲成亲的好日子。
虽然绸缎和盐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梅永平和金喜莲却是因缘分相识。
早些年,金小姐到绣梅庄挑选新进的锦缎,正要付钱时,却发现没有带够钱,掌柜也很为难,按理来说,是不赊账的。可金小姐确实很喜欢那匹缎子,一时间犹豫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恰巧梅永平按例来这家铺子查账,听说了这事,出来见金小姐,倒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梅永平只说缎子包好给金小姐,由他自己出钱垫上,金小姐虽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还是取走了这匹锦缎,表示明日把钱还给他。
不过,第二天,她带足了银两再来时,梅永平已经离开了这里。
后来,以此为契机,两人渐渐熟稔起来。
长此以往,两家长辈渐渐知道了这事,问了他们各自的心意,原来他们心里都有对方,一合计,便将婚事定了下来。
而且,两家称得上门当户对,这桩婚姻,将推动两家生意欣欣向荣。
也许是上天祝福这对新人,旬月的阴雨在清晨停歇了,到了傍晚,暮光与梅家庄内红烛灯笼交相辉映,绚丽无比,但见人影绰绰,宾客满盈,礼乐阵阵,气氛热闹而喜庆。
眼看太阳就要下山,礼单上的宾客皆以入庄,梅家庄管家李伯正欲转身,突然,响亮的马蹄声传入耳中,李伯定睛望去,只见大路上一匹黑马飞奔而来,马背上似乎驮着两位女子,那亮丽的长发在她们身后飞舞,映照着夕阳,仿若成千上万道霞光。
李伯看花了眼,不禁用满是褶皱的手背使劲刮了几下干涩的眼睛,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两名女子已经跳下马,正向他走来,左边这位,穿着淡紫衣裙的俨然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而右边这位,看着有些面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他走近了几步,半眯着双眼,想看得清楚些。
“你是……”
惜君走上台阶,露出久违的笑容,道:“李伯,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惜君啊。”
李伯努力睁开浑浊的眼睛,伸头盯着微笑的女子看,忽然身体一抖,颤抖着声音道:“惜君……大小姐,是你,真的是你!是大小姐啊,当年您不辞而别,这一走就是十六年啊,您回来了,模样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真漂亮,老爷夫人肯定高兴。”老人说着颤巍巍的眼泪流下来,向门前呆愣的下人一招手,
“来,都来,恭迎大小姐。”
“恭迎大小姐!!!”
大家都行了礼,李伯旋即叫人去通知老爷夫人。
惜君把灵儿拉到身前,双手扶着少女的肩膀,问:“李伯,你还记得灵儿吗?”
“老仆记得,大小姐护她得紧,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到底是大小姐抚养长大的,这模样啊,一点都不输大小姐,真好。”李伯看着紫衣少女,躬身行礼道,“老仆在这里恭迎小小姐。”
少女却缩了缩脖子,如水的眸子显出一丝惧意,惜君无奈,牵起她的小手以示安慰,灵儿这是第一次直面七旬老翁,难免害怕。
灵儿始终抿着唇没有说话,惜君笑了笑,对李伯说:“我先带灵儿进去。”
梅家庄是大富之家,婚礼自是办得极为隆重,张灯结彩,摆满了宴席。各方宾客也很给面子,满面红光,对新人赞不绝口,都说梅家讨了个好媳妇,金家得了个好女婿,两家的生意定会蒸蒸日上,世世传承。
走进前院,惜君并未带着灵儿直接面见爹爹娘亲,这时大堂中挤满了人,新郎新娘正在拜堂。她们过去,也许惊大过喜,她已经来迟,说什么也不能添乱。
这样想着,她们便在庭院中的露天酒席安坐下来,同席宾客,无论男女老少,皆对她们投来惊异的目光,惜君倒是不以为意。
灵儿却苦坏了,被人们的眼睛盯着,她就感觉浑身不适,她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惜君将她抚养长大,深知这一点,然而惜君只是知道,并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化解,这么多年来,灵儿一直呆在竹海,一次都未出去过。被众人盯着,会产生不舒服的感觉,只能当她欠缺历练。
这时候,转移她的注意力倒是可以缓解一二,所幸,惜君总是知道怎么吸引灵儿的注意。
比方说现在,桌上数十道美味佳肴大都是灵儿没吃过、更没见过的,并不是说惜君和师父在口腹之欲上亏待了她,只是身处深山老林,不能要求太多,而且惜君也会不定期下山,每次回来都带给灵儿许多好吃的。
而这大户人家的婚宴又不一样,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皆不是一山一水所能囊括。两人赶了一天路,早已饥肠辘辘。
于是,惜君一边给灵儿布菜,一边给她讲菜名,倒也其乐融融,吃得不亦乐乎。听着惜君的讲解,灵儿也大概知道师姐喜欢的口味,礼尚往来,也给她碗里夹。
这样一来,那股不适感便减弱了几分。
两人脸上皆是笑容,一个温柔似水,一个天真纯洁。
临近的宾客出于礼节,不好出言妄议,席位较远的青年宾客却没这么多顾忌,纷纷议论起刚才经过的姗姗来迟的佳人,消息灵通的,已经获悉白衣女子的身份就是梅大小姐。
只不过,有人惊叹,有人却不相信,或者说,难以置信。
一红衣公子就属不相信的,只听他侃侃而谈道:“本公子这双眼睛,诸位是知道的,阅尽江南美人,方才匆匆一瞥,我已将那白衣女侠的面貌看了个大概,芳龄至多二十五,绝对不会再多。而梅大小姐,元熙三年,梅家广发英雄帖,招纳贤婿,帖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小姐芳龄十九,今年是哪年呐。”他仰头饮尽杯中酒,举杯在前,眼睛斜视着众人,一字一句道:“建元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