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了埋在自己肩头哭泣的楼梦月好久,她终于慢慢止住了眼泪,顾及她崴到了脚,不能久站,惜君搀扶她到长椅坐下,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今天我是知道了,原来,梦月也是个爱哭的女子呢。”惜君调笑道。
她隐隐有种感觉,楼梦月莫不是把这些年积攒起来的委屈都在今天发泄了?自己的肩头可是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呢!
楼梦月身子一僵,嗔怨地瞪了她一眼,抢过手帕,自己流的泪,自己擦!
“还不是……还不是怪你,明明知道我耳根子软,尽捡好听的话说,眼泪,止不住,自己就流下来了,都怨你!”
“好好好,怨我怨我。”惜君无奈,只能求饶。
“换了别人,听说我杀了这么多人,还不把我当洪水猛兽?可你呢,你呢!要是我发现你违心欺骗我,我这一辈子,都会恨死你的!你就不怕吗?”
“怎么不怕,”惜君抬起眼帘,看着她说,“正因为这样,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否则,出于私心,听到你说的这些,我不是应该偏袒你,说你没有做错吗?逝者已逝,我并非什么为他人鸣不平的有识之士,我和你一样,一名普普通通的女子罢了,我希望你可以放下所有包袱,走你想走的路。千霜,肯定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做不到的事情,你却做到了。”楼梦月说着,眼底却浮上阴霾,平添几分惆怅,“我现在无依无靠,连个遮风避雨的屋檐都没有。”
看着她忧郁的神情,惜君惊觉,认识的人里面,楼梦月是最苦的那个。
眼下,她确实看似把楼梦月从痛苦的泥淖拉出来了,可以后呢?
从前,楼梦月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保护楼千霜。如今,楼千霜已经回到师父陆婉儿身边,不再需要楼梦月的保护。她既没有继续呆在楼千霜身边的理由,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在这世上,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若不是自己偶然看到了她,她只怕是……只怕是不知会飘零到何处。
她要的不是一个栖身之地,不然的话,客栈,或者买一所宅院就可以了。
惜君明白,楼梦月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和她最亲近的楼千霜却给不了她。因为楼千霜是一个用情至深的女子,她的心很小,除了陆婉儿,没有第二个人的一席之地。硬把楼梦月留在身边,对所有人都不见得是好事。
“你或许不知道,”惜君说,“灵儿和文鸢,她们两个,已经定下终身。”
“竟有这事?”
楼梦月惊诧不已,她如何也想不到,灵儿这个黄毛丫头,小小年纪就跟人好上了。据她所知,文鸢是十个人里面最年轻的,如今也不过十九岁。
“患难见真情吧,况且,她们还是表姐妹呢。她们的事情,师父应该也知道了。”惜君说。
监牢的遭遇,在生死关头面前,灵儿和文鸢之间的情愫由一颗刚刚埋进土里的种子,迅速地生根发芽。若非如此,饶是她们两情相悦、心心相惜,也不至于尚未告知长辈,就定下这件人生大事。
“那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什么?”楼梦月有些疑惑地问道,她不认为这件事情和自己有关系。一来,她和灵儿、文鸢两人都没什么交情,犯不着替她们高兴;二则,她和灵儿相看两相厌,她根本不想看到这丫头。
“你没有听出来吗?”惜君挑了挑眉,见她眼中的困惑愈深,幽怨地说道:“师父和楼千霜,灵儿和文鸢。她们几个成双成对,我还能跟没事人似的,天天跟她们生活在一起吗?我回来的前几天,灵儿还成天跑来跟我撒娇,可日子一久,还是心里的那个人占了上风啊。她们两个,可是有说不完的话呢。”
“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理所应当的。”楼梦月敷衍地说道。
“这样一来,”惜君说,“我就变成了局外人,不是吗?她们的缉拿令尚未撤除,师父闭关,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为了追踪案子进展的情况,我会留在镇里。可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见楼梦月看着自己,透出几分期许,惜君淡淡一笑,认真地说:“虽然是旧话重提,我还是要说,请你留下来,可以吗?”
“好,我留下。”不经思索,话就从口中跳出。
不仅是楼梦月,就连惜君也显露出意外。
两人相视微微一笑。
“你很会安慰人。”楼梦月枕着手臂,看向亭外的风景,轻声叹道,“我一生当中,很少自己做主。第一次,我在绝望之中下定决心,把那些伤害我的人统统杀死。我做到了,然后我打算找个没人知道地方,自我了断。阿霜替我做了第二个决定,我苟活于世,就是为了可以天天守着她。这第三个决定,既是我做的,也不是我做的。我答应你留下,是因为,我被你哄得无力辩驳。可你要知道,我要的不是一间屋子,你懂吗?”
“梦月,我到底比你早生了几年,我明白你的意思。”惜君真诚地说道,“你就等着看好了,我梅惜君别的本事没有,可我犯不着欺骗一个女子,何况,这个人是你,梦月。你的故事,是不能对第二个人讲的,所以,我会好好保护、珍惜你心里的秘密。”
楼梦月噗嗤一笑,转过视线,瞟了她一眼。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楼梦月眨了眨美眸,“算了啦,总之,我可是个要求很严的人呐,你要是让我不高兴了,哼哼,自然有你苦头吃!”
“惜君不敢。”话虽如此,但惜君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楼梦月就是个打碎牙齿和血吞的主儿,若真惹火了她,她面上不显,背地里,肯定会默不作声地干出点大事来。往后,可得小心应对才是。
清风拂面,楼梦月的心真正宁静下来,她还要忧心什么呢。
黄昏将至,彩霞满天,踏着薄暮,蜿蜒的山道上,一个女子,背着另一个女子,一步一步朝点着灯火的地方走去。
明月照亮了她们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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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已至,天气渐凉。
紫竹林,瀑布西面的山洞内。
透明的水液包裹着钟乳石,在石尖处凝聚成水滴,“叮咚”,小水滴落入下方幽深的水潭之中,激起涟漪阵阵。
水潭后面,有九道石阶,拾阶而上,抵达一方纵横一丈三尺的石台,石台中间,矗立着一座翠玉雕琢而成的玉床。这般尺寸,又质地均匀的完整翠玉,只怕皇宫里都找不出一块来。
而在玉床上面,竟有一人在安睡。这是一名女子,朦胧飘渺的辉光中,她的睡容恬静而淡雅,宛若一尊玉像。她的容貌,无需赘述,“天香绝色”一词足矣。
有诗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把“曲”替换成“人”,“闻”替换成“见”。便是对她仙姿佚貌最完美的诠释和赞赏。如果天上有仙子,最美的仙子的容貌,应该就和她一样吧。
而比起赞赏,有幸看到这道美景的人,脸上应该会浮现惊奇之色。
乍看此女娇嫩得仿佛吹弹可破的脸蛋,如牡丹绽放的粉嫩朱唇,冰肌玉肤如白雪般晶莹细腻,隐约散发着极品美玉般盈润光泽。
看到这粉雕玉琢的玉美人,人们心中难免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她莫非生来如此?”
这话的意思,是把她跟新生的婴儿作对比,新生子肌肤细嫩、浑身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感到惊讶。让人不禁怀疑,洗筋伐髓、脱胎换骨,这等神仙传说的奇迹真的会发生在凡人身上吗?
答案不得而知。
这时,水潭边,款款行来一位青衣女子,那未施加任何束缚的三千青丝,似漆黑的瀑布般,柔顺自然地披垂而下,发梢直至脚踝。仅是这头如云秀发,便足以让世上的女子艳羡妒嫉。而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散发出的清雅隽逸的气质,和这风姿绰约的身影一样,令人过目难忘。
这,就是在终南山上,一人一剑,挫败各大门派成名高手的女子——“雪剑仙”陆婉儿。而躺在玉床上的安睡的人,当然就是楼千霜了。
陆婉儿走到潭边,蹲下身子,双手伸入冰冷的潭水中,掬起一捧水,送入口中,却只是含着,而不下咽。
随后,她转身登上台阶。
坐在玉床上,陆婉儿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楼千霜,看了很久。
运功结束之后,到今天为止,楼千霜已经睡了整整十天。
她该醒来了。
待嘴里的冰寒渐渐变得温和,陆婉儿这才有了动作。她把楼千霜扶坐起来,纤指轻抚爱人的面颊,前些日子,这张陆婉儿魂牵梦萦的脸庞,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一样,美则美矣,却感觉不到丝毫生气。
近两天情况逐渐好转,能看到血色,温度也趋于正常。
陆婉儿俯下身子,刚要碰上楼千霜娇嫩的樱唇,对方的呼吸都能够感觉到了。
却见楼千霜微微勾起嘴角。到底是忍不住了。陆婉儿心说。
楼千霜睁开眼,眸子水波盈盈,灿然晶亮,唤了声“婉儿”。娇腻婉转的声音一下子传到陆婉儿心坎里去了,只是碍于嘴里含着石髓,口不能言。否则的话,她定要好好回礼,叫一声“霜儿”才是。
善解人意的楼千霜当然不会让陆婉儿久等,她迫不及待想听到爱人的声音呢!
于是,她主动凑上去,把陆婉儿温热了的石髓渡到自己口中,细细品味之后,方慢慢咽下,只觉一股清凉流经胸腹,舒畅爽快。
自打进入山洞闭关,近两个月的时间,她们日日如此,吞石髓果腹,竟也不觉饥饿。起先,楼千霜也是不解,因而问陆婉儿,这石髓到底是什么,看上去是山泉水,可喝起来,却有种甘甜醉人的滋味?
陆婉儿却告诉她,只是普通的泉水罢了。楼千霜不死心,后来又问了几次,得到的却是相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