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林阁。
看到毓灵愁眉苦脸的样子,萧绮罗眉宇间不由染上一缕愁绪,无法保持宁静,书自然是看下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晨,毓灵、文鸢和蕙仙姑姑在一起用膳,毓灵在喂姑姑喝粥的时候,提起田猎之事。
蕙仙问她要去多长时间,毓灵回答说:“应该要半个月。”
当时,蕙仙说了句“知道了”,没再说别的。
毓灵上朝回来,文鸢却对她说,不能跟她去田猎了。因为从京城到木兰围场,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蕙仙双目不能视物,自然无法同行,毓灵把她接回皇宫,总不能再把她一个人撇下。
这段时间,文鸢常听蕙仙说起她不记得的孩童趣事,她们两个的距离,已然亲近了许多。
皇帝决定了的事不能轻易悔改,但文鸢可以,蕙仙不能无人照看,所以她决定留下来陪伴蕙仙。
蕙仙没理由反对她的这个决定。
可是,这样一来,毓灵心里便难免踌躇,她和文鸢是亲密无间的爱人,她们本来说好一起去的,如今却得知,她们必须分开一段时间。虽说她们不是没有分开过,给对方一些独处空间也是必要的,但决定好了的事情再反悔,总有点不是滋味。
如果可能,毓灵更希望蕙仙姑姑一同去,可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不能忍受姑姑受颠簸之苦,路上一旦发生点什么意外,最受罪的便是姑姑。
文鸢先她一步想到这点,等她回到寝宫,就跟她提起,也是让她有时间接受。
于是,毓灵就成了萧绮罗现在看到的状态。
对于这件事情,萧绮罗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开导她,只能让她一个人闷坐在那里,自己安安静静地看书。
毓灵倚着矮几,用一根手指摁住一颗硕大的翡翠珠子,百无聊赖地转动这颗珠子。
“唐师姐说,你会骑马了?”她冷不丁冒出一句。
萧绮罗闻言看了她一眼,见她的注意力依旧在那颗珠子上,于是合上书卷,轻轻放在矮几上。
“算不得会吧。”她说,“臣妾踩着板凳才能上马,基本上,是马儿自己在走,我不敢催促它。”
毓灵抬头看她一会儿,说道:“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嗯……”萧绮罗抬手掩唇轻笑了下,一双杏眼微微眯起,她知道毓灵是不忍心打击自己,上官棠差不多跟她同一个时间学骑马,早就可以让马儿跑起来了,而她却连上马都要借助外力,当然,这和她较上官棠年长不无关系,她的身体,不复年少,无法像十几岁的少女那般轻盈灵活,学习新的东西自然要慢上许多。
毓灵的目光被她那软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吸引,不由自主拉过萧绮罗的右手,只见原本白嫩光滑的手心,布着红色的印痕,这是紧拽缰绳导致,毓灵用拇指轻轻抚摸印痕。
萧绮罗将毓灵怜惜的神情看在眼里,面上始终噙着清浅而温柔的笑意,手心有些痒痒的,她却并没有出言制止毓灵,或是把手收回来。说到底,她是一名女子,需要阳光和露水的滋润,若不是毓灵时常来问候,失去所有依靠的她,可能早就在绝望之中衰败了,怎么可能绽露一丝笑容。
毓灵于她,恐怕已不是纯粹的君臣关系,毓灵从来不对她隐瞒什么,她知道,眼前这位女子身世凄惨,出世没多久便经历了灭门惨祸,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婴孩,却成长为一名可爱温柔的女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她或许可以把别人的关心不当回事,唯独毓灵,她对自己真心,自己也会报之以真情,用自己那浅薄的学识,尽心辅佐她,达成她的理想。
“要是觉得累,或者厌烦……可以先缓一缓,慢慢来,没有关系的。”毓灵语气平缓地说。
“陛下可知,”萧绮罗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臣妾性情怠惰,走一小段路,便觉得倦乏。臣妾答应你学骑马,这还没有学成,你就让我缓缓,过个一两天,只怕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就一泻千里,荡然无存了。”
“怪我当时思虑不周,你身子娇弱,本就不适合骑马,我不应该勉强你。”
听完,萧绮罗的面部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僵硬,她是“娇弱”不假,可毓灵真正想说的,十有八九是“娇小”二字,毓灵、太妃都是北方女子,从小不愁吃穿,身量自然是挺拔修长。
可她呢?
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也许她不算矮小,但,绝对说不上高大。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没有继续长高的可能,残酷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的身高,堪堪和毓灵的眉头齐平。
别小看这三两寸的差距,要知道,它大都体现在腿上,身高腿长,有诸多便利,既方便上马,也可以轻易够到马镫,从而驾驭高大的骏马。
有人就说了,草原上的孩子,六七岁就开始骑马了,他们才多高?
可是别忘了,有句话说得好:初生牛犊不怕虎。
萧绮罗从小受书香门第熏陶,乃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常年缺少运动,慢走小半个时辰便香汗淋漓,怎能和那些不能忍受半刻安坐的孩童相提并论。
此消彼长,她学骑马,自然是难上加难。
不过,在这之前,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毓灵当面说出来,她才有了这番感悟。
“陛下莫再说了,”萧绮罗咬了咬红润嘴唇,柔情似水的眸子里却透着坚决,她缓缓说道,“臣妾答应陛下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除非真到了山穷水尽,否则她不可能认输!
毓灵眨着美眸,目光惊愕。
你说什么?
不,我说了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突然对我有股怨气。
这是不可能的吧?
怎么会有怨念呢?
毓灵猛地甩了下头,抛开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哪里知道,其实萧绮罗就是对她有怨念,虽说这点怨念微不足道。
萧绮罗已然表明态度,她即使不鼓励,却也不能打击她的信心,毓灵说:“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另外,我得说一句,离预定出发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你千万不能操之过急,知道吗?”
“臣妾明白,谢陛下关心。”
她这是担心自己用力过猛,出现意外,那就得不偿失了。
毓灵轻轻**萧绮罗手心里的印痕,说道:“对那个推你落水的人,怜心依旧毫无进展,你真的想不起来,有谁要害你吗?”
萧绮罗摇了摇头。“自从陛下跟臣妾说起这事,臣妾仔仔细细想了很多次,我当时只觉一阵风从后面推了我一下,那应该就是所谓的劲风。可说到害我的理由,我入宫三年,未出宫门一步,亦从未私下见过一个外臣,向宫外传递过消息。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要谋害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我前前后后,苦思冥想,只得出一个结论。”
毓灵忙问:“什么结论。”
她下意识地握紧萧绮罗的手。
“陛下须知,接下来的话,仅仅只是臣妾的猜测。”萧绮罗凝重地望着她,“所以,陛下未曾问起,臣妾便未主动向你提,也没有对其他人说过。”
毓灵点了下头:“合理的推断建立在合理的猜想上,我想听到你内心真实的想法。”
“如臣妾所言,”萧绮罗说,“臣妾无权无势,微不足道。但我毕竟是先帝的母亲,当时,正值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刻,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皇宫,盯着新皇帝。我若身死,对我个人,没什么影响,不过是早点解脱罢了。”见毓灵面露惊恐,她连忙回握毓灵的手,安抚道:“陛下,你别急,你尽管放心,我早已没了死志,陛下对我好,我当然要活得好好的,以报答陛下。你先慢慢等我说完,好么?”
原来是虚惊一场……
毓灵舒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说到做到。”
萧绮罗莞尔一笑,传递给对方的温度便是她的回答,她继续未完的话:“臣妾的猜想是建立在臣妾死于那场意外的基础上,随之产生的影响。臣妾认为,影响最大的就是陛下你。”
“我?”毓灵面露疑惑。
“没错,”萧绮罗肯定地说,“你想想,你登基没几天,太妃就突然死了,不管这是否和你有直接关系,朝堂上肯定会议论纷纷,并且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传到百姓的耳中,又会变成什么?你是大楚开国以来第一位女皇帝,但你因为当年那场动乱,从小流落江湖,可以说,做梦都想不到会和皇位产生瓜葛。受命于天,群臣拥戴,这让你从一个自由自在的江湖女子,一夜之间,登基大宝,统御万民。但是,这真的是所有人愿意看到,并希望的吗?我想不是。怪力乱神,信,则有,不信,则无。臣妾之死,虽然我不知道害我的人是谁,但我觉得,他会把这笔帐记在陛下头上,添油加醋一番,传播出去。人们若大肆议论宫廷隐秘,势必损害天子威信。我想,这就是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