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君自省忽然想起自己早些时候答应过老林,要与他一同守夜,现天色已晚,再不去会有失信的嫌疑。君自省同少年说明了情况,便奔入夜色中。
老槐树的树冠树叶颤动起来,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一只乌鸦从中腾空而起,向着小镇大门的方向飞去,不见踪影。
秦老头悄无声息地站在少年身后,因为身材高大,所以秦老头的脸隐没在树影和黑暗织成的幕布中。少年似乎早就料到秦老头的出现,头也不回地问。
“布置好了?”
“青莲剑宗和玄空山都得到了消息。”
少年为这个回答顿了片刻,然后轻声说道:“……属下不明白。”
“说什么属下。在这,只有一介武夫秦老头,和被君自省尊重的大哥,都是同等地位的凡人。”
从语气中可以听出秦老头的笑意。话虽如此,但少年仍未回头去看清秦老头的脸,而是耐心地等待着老人的回答。
“某一种事物的真伪,取决于人们的想法。认为一件假物是真货的人占大多数,那么假的也能真。”
听到秦老头的回答,少年心中已经明晰原因,接着便引出下一个问题:“如果玄空山赢了青莲剑宗,该怎么办?”
青莲剑宗和玄空山一向旗鼓相当且互相竞争,两派弟子相遇时更是会针锋相对,甚至大打出手。
其实明天是谁赢都无所谓,但这事可不是能由少年一个人的意愿来决定。
“这是个问题。”秦老头回答道,“所幸玄空山里的乌鸦还挺多。”
少年顿时释然,换了个话题。
“您的身体最近如何?”
“尚可用。”
少年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片槐树叶飘落在少年肩上。
秦老头已然离去。
小镇里的五六朵灯火一齐熄灭,只有小镇入口大木门边上的木屋还燃着一盏烛火。
橘红色的火焰轻轻摇曳着。
老林呼出一口气,火焰被吹灭。
天亮了。
清晨的雾气从山里蔓入镇子,老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今天便是君自省的生日。所有人都为此而感到高兴,手脚似乎也轻快了几分。
老槐树下摆着三张大木桌,旁边的伙房里热闹非凡。胡老屠此时化身大厨,神情严肃地爆炒猪腰,秦老头双刀如飞,肉沫细碎如雪,一些老妇人在准备炒菜的佐料,另一些则把热气腾腾的菜肴摆上桌面。
盛饭木桶的盖子一掀,馥郁的米香与花香交织在一起,使闻到的每个人都胃口大开。
而这场宴会的主角,此时却还在露着肚皮呼呼大睡。老林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榻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床上的少年。
君自省虽然睡得酣然,但他的肌肤上布满了一条条裂痕,透过这些裂痕甚至可以看到其下苍白的骨骼,却诡异的没有血液流出。他平稳地呼吸着,呼出的浊气笔直而凝实,带着极锐利的穿透性,周身裂痕中亦漫出丝丝缕缕无形的剑气,割裂身边的一切事物。
床板、棉被和衣物早已被剑气切得支离破碎,看得老林有些心疼。
一只乌鸦从打开的窗户飞进来,稳稳地站在床头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老林。老林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这只乌鸦,仍认真观察着君自省。
太阳一点点爬上正午的高度。乌鸦歪了歪脑袋。
“快了快了。”老林有些不耐烦,“至多还有一盏茶的时间,老老实实侯着!”
乌鸦振翅飞出木屋。老林看着满脸裂痕的君自省,叹了口气。
没多久,老林起身,将手虚掩在君自省闭合的眼睑上,裂痕里迸出的剑气在老林手掌中激溅出火花。下一瞬,君自省睁开了眼睛,老林亦移开手掌。
君自省揉了揉眼睛,掀开完好无损的棉被,坐起来。老林笑着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对他说:“臭小子终于醒了!你的生日宴早就摆好了。”
“啊?”刚刚醒来,君自省有些迷糊,过来十数秒才反应过来,大声叫道,“今天是我生日啊!我先去洗漱了,林爷爷你先去吧!”
老林笑骂道:“这还用你催?快去!”
君自省不再耽搁,立刻跳下床榻,离开木屋。他走过的地面都会留下一道道入土三分的划痕,可君自省却好似察觉异样不到一般。
一切完成,君自省兴致勃勃地跑向老槐树。老槐树下,老人们早已准备好饭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君自省的到来。
桌上的饭菜明明已经出锅几个时辰,却没有任何冰凉的倾向,依旧保持着初时的热气腾腾。
看到君自省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内,几位老人开始催促:
“跑快点小子!菜都要凉了!”
“怎么睡到这时候才起来?”
“自省,这是留给你的位置!”
君自省里老槐树越来越近,逐渐看清老人们的和蔼笑容,忽然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些待己如子的老人们和这座平安喜乐的小镇,心中顿时五味杂粮。
不自知地有眼泪流出,模糊了视线,直到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一片,君自省才抬手抹掉泪水。
坐做到老人们专门为他留出的位置上,君自省对老人们笑了笑,乐观开朗的模样。披着同一块熊皮制作的黑裘的少年就坐在君自省身边,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开吃!”秦老头意气风发地宣布。
心急的胡老屠率先动筷,有他带头,各位老人也开始品尝其他人精心准备的菜肴。
“自省,尝尝这个,这可是奶奶我的独家菜肴。”
“小子多吃肉啊!不然怎么壮得起来?”
“不要只吃肉,蔬菜也要吃些。”
君自省的碗里一会儿就堆满了各色菜品,他一边回答着老人“好好好”,一边低着头扒饭。扒着扒着就有泪珠落到米粒上,被君自省混着饭菜一起塞进嘴里。
又什么都看不清了。
好像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君自省在吃饭时,他身上的血肉正一块块地剥落,每剥落一块血肉,就有新的血肉补充上。新生出的肌肤雪白如剑刃,血肉坚韧似剑身,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吞吐剑芒。
在宴会结束时,君自省身上的血肉只差最后一部分就能全部焕然一新,他本人却没有任何察觉,甚至还在为自己设想中明天或者后天的离别而暗自神伤。
吃饱喝足、躺在槐树下的老林懒洋洋地拍了拍手。
君自省额头正中央的一块细细的血肉缓缓脱落下来,君自省浑身的剑气瞬间全部贯通,全身的剑气凝聚成一道两米宽的银芒冲天而上,撕裂云霄。
十六年藏一剑,今朝出鞘,剑气如龙。
如此威力的剑气已经有能力穿透物质的隔阂,斩断灵魂。虽说君自省是这庞大剑气的主人,不会伤到他,但君自省的魂魄毕竟没有经过任何锻炼,承受不住剑气的直接淬洗,导致君自省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他的身体被全身上下充斥的剑气撑住不倒下,衣物已经被切碎成与尘埃无异的细屑。
老人们似乎早有准备地退到五米之外,以免被激溅出的剑气所割伤,但他们脸上担忧着急的表情,又不像是提前知晓了现状。
乌鸦从远方飞来,钻进少年略显臃肿的黑毛大裘里,隐没了踪影。
育儿镇处在两山之间的山谷里,从早到晚一直都有迅风吹过,小镇周围的木篱不仅仅是为挡野兽,也为挡风。此时刮过小镇的风与剑气激荡起风融汇在一起,更加猛烈地打在老人们和少年身上,让他们几乎睁不开眼。
吹来的风中夹杂着一股湿气,有泥土的气息。
一个黑点出现在天边。
再一眨眼。
狂风平息,一个男子出现在君自省和老人们之间,浮空而立,脚踏飞剑,一袭青衫。
“谪……谪仙大人!”秦老头惊讶地喊道,然后稍显笨拙地匍匐在地上。
一群老人也反应过来,胡老屠拽了拽少年,一起向那个出尘似仙的男子跪拜下去。
“嗯。”男子颔首道:“起来吧。”
“是。”老人们和少年陆续站起。
男子没有把注意力放到少年和这些老人身上,他走下飞剑,向着君自省走去。那柄青色修长的仙剑竖悬而起,跟在男子背后。
从君自省身上释放出的剑气能够没入厚实的土面几寸深,但在男子面前却悄无声息地弥散。男子走到君自省身前,看着那道冲天而起的银芒,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伸出食指,点向君自省的眉心。
狂风骤起,男子眉头微紧,点向君自省眉心的食指陡然一转,指向上空。
男子背后安静悬浮的修长仙剑瞬间消失,只留下一道青色的残影。
巨大的声响自云端传来,仙剑倒飞回来,悬停在男子左手边,他手捏剑诀,几滴水珠凝聚在仙剑剑身上。
漆黑的光芒从云中落于育儿镇镇门上,光芒散去,长发肆意飞舞的高大男子负手而立,面上带着嘲讽的笑容。
“李清羽,这个先天剑体我玄空山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