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份，正值夏日。
现在已经是傍晚9点了，老旧的街区巷子时不时会刮起炎热的风。即便是到了傍晚，空气还是让人烦躁。
这里是江边的一个老城区了，如果不是有珍贵的历史遗迹，这里大概早已被政府列入拆除的名单上了。
空荡的街道，老旧得几乎摇摇欲坠的路灯闪烁孤独的光，所有的便利店也全都关闭了，住宅区墙壁上的空调机的声音隆隆作响。
。。。
孤独的少年独自走在街上。他一头乌黑的头发，身体瘦弱不堪。
他一直低着头，背后背着看起来相当沉重的灰色双肩包，从他的身着以及外貌特征来看，不难判断出他高中生的身份。
今日的天气预报预测得相当准，今夜的天空果真就一片云都没有，只有一轮满月如同巨大的眼睛一样悬挂在天空。如果想要感受夜空的精美的话，今夜可真是绝佳时期了。
少年仍旧低着头在街上走着，一副不看路的样子，让人很担心会不小心绊到什么障碍物而摔倒，又或者说是撞到路上的行人之类的。
——但是现在是9点，在这样炎热的夏夜，别说是行人了，连一辆车的鸣笛声也听不见。
不过，恰恰相反，少年似乎不像是不看路的样子——因为遇到一些不平整的路段，他会恰到好处地跳过那些障碍，遇到花坛或是围栏的地方，他也会及时闪躲。
一切动作都仿佛是已经预料好了，一定是在这个路段走过很久了，说不定他是这个附近的居民。
。。。
少年灵巧地穿过老街道，然后绕过一个阴暗狭窄的小路，便来到了离自家不远的江边草坪。
这里是很多人早晨喜欢来的地方，躺在这样松软的草坪上，身心都可以得到安宁，让人忘记该死的炎热。
少年踏入草坪，将书包放在一旁，自己却仰头倒下。
不知是因为月光的缘故，还是因为夜空的静美的缘故，少年原本无神的目光，在这寂静的夜空下而变得闪亮了起来。
——那片如同虚空一样的地方，一望无垠的深邃空间，仿佛要吞噬一切，带着月华的黑暗，平添一份神秘感。
那样神秘又带给人无限希望的世界，遥远得让人落泪。
周围时不时的会传来一阵阵蝉鸣，萤火虫也在树丛间播撒光明，让这种安静的夜晚不至于会称得上是死寂，而是宁静祥和的感觉。
每当这时，少年又不禁想起了那本该遗忘多年的人。
——父亲。
少年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父亲的身影。
他潸然泪下，但现在这么做只会徒增伤感，只会毁掉这个夜晚。
于是少年仰望天空。
一阵江风扫过——
少年的黑发因风拂起。
红、黄、茶色的落叶起舞一般，在少年的周身纷飞。
——在夜空之下，绘出一副精美的画卷。
。。。
漆黑的夜空，只需使用黑色颜料便可完成的画卷，在这个时候，那一轮满月显得格外的引人瞩目。
——父亲曾说，月亮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洞，我们生活在黑夜的里世界中，而那个洞之外的世界称之为洞外的世界，而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是洞里的世界。
同样是在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天气，父亲也像这样躺在我的身边，笑着对我描述着。
那时的我，仅仅9岁，轻易而简单的相信了这个相当于我的全世界的人。
“好厉害！”我开心地望着他，甜甜地笑了起来。
父亲伸出大手，轻轻地按在我的脑袋上，说：“哈哈！天空可神秘着呢！未来可要靠你去探索这个天空呀！小科学家！”
“不！是我和爸爸两个人！”我强调着。
“啊哈哈。。。妈妈听到了的话可是要流泪了哦。。。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再不赶紧回家的话，妈妈可是要生气了哦！”
说着，父亲站了起来，我也一起，然后我牵着父亲温暖的大手，走上了回家的道路。
——母亲平时温文尔雅，温柔又体贴，但发起脾气来如同母老虎一般，我和父亲都很怕她。
“呐，爸爸，以后也还会像这样每天晚上去那里吗？”
走在昏暗的路灯灯火下，我仰着头看着父亲。
“嚯。。。让我想想。。。如果你能够不挑食蔬菜的话，我就可以考虑一下。”
父亲露出温柔的笑容。在灯光的映衬下，如同剪影一般。
“呜啊。。。怎么可以这样！我不喜欢蔬菜。。。”
“怎么了？要放弃吗？”
“。。。我，我才不会放弃呢！这就开始每天吃蔬菜！”
我一咬牙，同意了父亲的要求，为了今后每天都能和父亲一起在江边的草坪上看夜空，还有听父亲讲述夜空的故事。
“哈哈！真拼啊！”
“当，当然的了！”
。。。
——父亲是我的一切，他总是那么温柔，那么的强大，为了可以和父亲的时间多一点，我愿意去做任何事。
父亲总是早出晚归，为了养活我和母亲，他在江对面的新城区里打工，一天有好几份工作，有时候，连续几个月，都见不到父亲。
“爸爸啊。。。他工作很忙的，但是他也在不断的努力，总有一天，我们的生活会变好的。”
好几次，母亲都站在阳台上深沉地望着江对面的方向，安慰着想念父亲的我。
——母亲也很寂寞啊，很多时候会突然放下手边的家务活，去查看门的动向。
我们家有早起的习惯，所以，父亲有时突然要回来，一般都是早晨8点左右回来，如果晚上的话，说是会打扰到我和母亲的睡眠，一定要在外面过夜后到了早晨才回来。
——为了我们，如此辛苦的父亲。
“哈哈！是小江佰来开门的啊！怎么样？这段时间的学校生活过得快乐吗？”
“啊！是爸爸！现在冬天外面好冷的，快进来。。。咦？你的衣服怎么破破烂烂的？”
“啊啊，别在意那些细节啦。。。”
——父亲，父亲。
——把温暖留给了我和母亲。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不能呆久一点吗？！”
冬日的早晨，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前，正当一家人安静地享用早餐时，母亲忽然板着脸对父亲这样说。
“啊。。。这个嘛。。。”
父亲咬了一口涂过黄油的吐司面包。
“对呀，对呀！上次还答应我一起去音乐会的！”
我这次鼎力支持母亲的观点，举着叉子附和道。
“。。。嘛，嘛，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次我会遵守约定的。”
父亲拍着胸脯说。
“咦？这次不用什么理由了吗？”母亲停下手上的动作，疑惑地问道。
“什么理由？”
“你不是一到这个时候就要找各种理由，然后赶忙回去工作吗？”
“什么跟什么啊。。。那不是什么理由，是真的有事啊。。。”
“哼——”
母亲和我同时哼了一声。
父亲无语了，忽然又煞有其事地放下餐具，两手平放在餐桌上，微微一笑。
“其实这次回来，是有好消息要宣布的。”
“什么？”
没等母亲开口，我率先询问。
“我被一家有名的公司聘用了，以后的收入会越来越高，这样也就不用再打零工了。”
父亲看着我和母亲，笑容更加灿烂了。
母亲和我都愣住了，嘴唇微微地发颤。
——那可能是我离父亲最近的一次了。
“爸爸！”
“老公！”
我和母亲冲上前紧紧地抱住父亲，仿佛他是金铸的一般。
三个人抱在了一起，悲伤的早晨也变得阳光与喜悦。
。。。
——父亲，父亲。
——再一次让我拥抱你吧。
又或者说，再一次的呼唤我的名字呢？
。。。
【——咣！】
十字路口上。
刺耳的汽车轮胎的摩擦声。
——黑白交织的空间。
在送我上学的路上，一名醉酒的司机驾驶着大型卡车驶入我的视线。
——啊。
——那是，死神吗？
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我的脑袋已经停止工作了。
“危险！江佰！”
背后，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爸爸】
一只大手给我的后背施加了巨大的力量。我想，那应该是来自父亲的力量。
我被推开至好几米远，我听见了后方的汽车刹车声，随后的便是——
【——咣！】
我似乎看到了红色的东西。
——父亲，会没事的吧？
——父亲，快说话啊。
红色在黑色的泊油路面淌流开来。
我的腿完全不听使唤，每往父亲的方向走一步就会想要摔倒。
——怎么了？我好像很奇怪啊。
为什么呢？
我感觉到有温暖湿润的液体状的东西在我的脸上流淌。
为了接近父亲，我只好连走带爬地移动到父亲那里。
我感觉到附近有目光，抬头时，看见有大量的行人围了过来。
——这些人为什么要围过来？父亲和我不都没事吗？
。。。
没事。
没，事。。。
——！？
残骸中保留原型的部分，是一副瘦弱的躯壳，瘦长的身体，让人想到白桦树，以及它的花语——生与死的考验。
血肉模糊的遗容，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他嘴角上勾勒出的笑容。
——他，是父亲吗？
——也许是的吧，但这副模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父亲。。。
父亲，父亲。
渐渐的，随着救护车的赶到，我的希望，开始被绝望所替代。
。。。
父亲没能在那场事故中得救，瘦弱的身躯无法抵挡住那来自死神的猛烈一击。
望着父亲的遗像，他的笑容，我甚至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到底是什么，一切来得太快，我的身心空荡荡的，一点实质感也没有。
——仿佛是在追逐不真实的梦。
母亲当时跪在父亲的病床前，痛哭流涕。看着母亲的姿态、神情，我的感情开始变得真切了起来。
——我的身体，任由悲伤所支配。
。。。
时隔多年，我又一次的来到了这片夜空下，追念着已经不存在的人，遵守着已经消失的约定，追逐着不真实的幻想。
我起身，准备抓起书包，打算着回家。
但我的手却颤抖了起来，心情也变得压抑了。
——我呼唤了你上千、上万次，但那时，你还是没能醒来。
——如果。。。我可以较早的发现大型卡车的存在，而没有和你闲聊的话。。。也就不会这样了。。。
——为什么就这样离开了我和母亲呢？我不喜欢现在的后爸。。。母亲也不喜欢，他抽烟喝酒，满身臭味。。。但是为了我，也为了供我上学，母亲还是咬牙找到了这个后爸。
我感觉到我的鼻子有点酸了，可能是我的面容也开始扭曲了起来。
——我真的，真的
——我好希望。。。你可以不要死啊。。。
——我好希望。。。你可以像从前那样，突然地又回到家里啊。。。
父亲，父亲。
我所爱的，我所珍视的父亲。
——你走了之后。。。母亲就没有笑过了。。。都是你害的。。。
——混蛋父亲。。。
“呜啊啊啊啊啊！！”
少年放声大哭，一切堆积的情感在此时发泄了出来，他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之中。
——再也没有那个笑容，也再也没有那个约定了。
。。。
声音停止了。
少年默默的又拿起书包，转身离开。
一旁的草丛里，一个纤细的身影飘过。
身影注视着少年的背影，直到少年消失在黑暗中，身影还在那里，久久的没有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