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人

作者:远方旅人 更新时间:2019/10/6 20:03:37 字数:6140

瓦塔格十九年一月十三日,雨

昨天我实在是没办法写下去,今天我仍旧很难去回忆昨天的事。如果说我已经足够冷静可以完整讲述那些事情,那完全不可能,可是我又不得不说,我必须向瓦瑞安——费诺威的那个同伴,说明这事,她是费诺威最为关心的人。她应该知道这件事,而告诉她是我的责任。

我会尽量不带个人感情的去讲述这件事,这样才能让瓦瑞安了解详情,我也才能讲得下去。说实话,我很擅长这种事。

昨天一大早,费诺威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到他的同伴身边,就此我猜测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因为他昨日的表现明显不是如此焦急,我稍微询问了一下,他就全盘托出了。

他的同伴名为瓦瑞安,是他的恋人。虽然我不太清楚精灵的习俗,费诺威没告诉我太多,但是对于他们而言,婚礼似乎是必须在临死之前才会举行的仪式,所以所谓恋人,估计就是夫妻吧。

我见他这么着急,也就很快收拾好上路了。我原本以为精灵都是擅长在林间穿梭的,所以习惯性的跳上了树,回头等着费诺威上来,结果只见他像一个木桩一样立在原地,脸上满是尴尬,见我在等他,他又勉强地笑着说:“抱歉,伊利亚,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住在海边的精灵,并不擅长爬树。”

闻言,我也只好下树来。“不过在这片未开化的森林里,在地面上走路可是很慢的。”我补充到。我希望他不要介意坏掉的马车和轻伤的灰马——好像是叫加努维支什么的。

“没关系,能在今天之内赶到就行。”费诺威露出微笑。我其实不太理解这个精灵为什么总是笑,我在他这种处境的话,我可笑不出。流落他乡,还和挚爱分离,我更希望他能着急一点,也许昨天我们就该出发,但是被我推迟了。

不过他都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我理解不了他的所想,就像你大概也不清楚千年前的古人在想些什么。费诺威进入庇佑之地已经快两千年了,也许是漫长的时光造就了他这不紧不慢的淡然性格吧,又或者说他其实早就想好了之后的计划,所以胸有成竹。可是他看起来也不是特别聪明那一类人,原谅我这么说,可是的确如此。

我们在森林里艰难穿行,我以往打猎时也是如此,所以也算习惯了,但是费诺威明显有些难受。他一路上不停地在被树枝打中和被树根绊住,那些令人恼火的旁枝就像有意和他作对,他过高的身高明显也是个劣势。我尽量放慢脚步,他也在尽量跟上,我还是是不是需要停下来等他。利用这些时间,我又和他闲聊了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话唠,不过和传说中的精灵聊天,也不能用一般的眼光来看吧,更何况费诺威是个很有亲和力有坦率的人,和他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说实在的,我真为你们精灵感到可惜。”

“怎么讲?”费诺威拨开了面前的树枝。

“你们曾经创造了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如今只能看着它们被时间一个个摧毁。自己还陷入了这种不可抗的衰微,明明你们原本如此强盛。”

“可是那些都是过去了,对我来说,那些都是童年时代的记忆了。对于现在的我还记着就行。”

“我的意思是,你甘心你们精灵让位于人类吗?”

“这话由你这个人类来说还真有些奇怪,”费诺威正尝试从交叠的树根中抽出脚,“不过,我的态度在这件事中没什么太大意义,无论我的意愿如何,精灵的衰微都是事实。”

费诺威避开了我的问题,看来他也是不甘心呢。

“其实吧,认识了你之后,我有点向往人类和精灵生活在一片大地上的年岁。”

“那你也许会失望了,精灵也是很复杂的生命,不是每个精灵都像我。有些精灵比我更好,有些我都不屑与之为伍。”

“但是我也没什么机会见到别的精灵了,除了瓦瑞安。”

“的确,”费诺威终于追了上来,“现在的精灵大多都不愿意离开庇佑之地,只喜欢对着以前的造物流泪。我看不惯他们这样。”

我继续向前开路,因要到镇上去,我没带砍刀之类的开路工具,带上就太显眼了。此外,我还什么武器都没带,因为我原本计划在树冠穿梭,那些都是负担。

“那么你们为什么离开了庇佑之地?”

“想要故地重游一次。再去看看那些都快忘记的地方,那些给我们留下回忆的地方。我方才说过,我看不惯那些精灵一副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们看似在守护我们的遗产,其实他们是在浪费着精灵最后的生命。你看看那辆马车,那是我能在庇佑之地找到的最好的一辆。”

“即便如此,你们也还真是任性,用自己生命来交换再返人间的机会。”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选择留在那里吧。

“生命不好好使用,再长也不过一瞬间过去。”

“也许吧,但是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活久一点。”

忽然间,在我穿过一片倒塌的树木以后,前方的空间开朗了起来。正当工作我以为路会变得好走的时候,我便看到了这里出现这一片空地的原因:一头体格巨大的庞贝兽正躺在前面,浑身都是撞击后留下的伤痕,一只铁锤般的腿上,还夹着一个巨大捕兽夹,泛着橙色亮光的血液从腿上的伤口流出, 将周围的土地染为红色,把地上的植物都燃烧殆尽,可是却融化不了自己腿上的铁器。

这周围应该是这只庞贝兽受伤大闹时造成的,不过此时它已气息奄奄,再没有呼吸以外的力气。

我想起来,这里是之前看到的地方——那群军人模样的人设下陷阱的地方。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陷阱是为了捕捉什么了,那个捕兽夹完美贴合着庞贝兽腿部的轮廓,使他没办法通过任何撞击打开它,我不相信有这种巧合。可是这个庞贝兽应该是后来才出现的,在那之前,他们就像计划好了一般设下了陷阱。

费诺威跟了上来,当他看到受伤的巨兽时,不由得叫出了声:“这是怎么回事!那只乌泽顿受伤了。”

他口中的乌泽顿,即是我所说的庞贝兽。

我向他大概说明了之前我所看到的事情,以及我的猜测,听完后他大为愤慨。

“这群懦夫!只敢使用陷阱来挑战比他们强大的敌人,如今敌人倒下了,却连结束敌人的痛苦都做不到,只等它自己断气。”

尽管我也许也是他所说的懦夫之一,但是看到那只庞贝兽悲惨的境遇,我也认同他的说法。不过我是不会去同情一头魔兽的,那些东西不值得任何同情。

“虽然在我手中有着四十六头乌泽顿的命,但我想我也许可以救下这一只。”费诺威从我身边走过。

“等等!”我拦住了他。我被他的话惊到了,他居然想去拯救一头魔兽。

“怎么了?”费诺威怒焰未消,紧皱的眉头里是燃烧的火。

我用不着去和他说这些魔兽有多大的危害,他比我更加清楚,那些可憎的生物带来的灾难,他曾比我更加切身体会过。在古代这些魔兽更加邪恶和强大,它们是莫克隆德最为得力的部下,在任何一场充满鲜血和屠杀的战争中,都有着它们的身影。而在如今,虽然它们大势已去,可是每一次它们在人类面前现身时,都会带来毁灭,一个村庄或者一路商队。它们不会在乎自己所做所为,就像我们会不犹豫地杀死它们一样。

“你救活了它,只会给这周围的人类带来灾难。”我的语气坚决。如果他真要那么做,我会阻止他,可是我最终并没能办到。

“这我知道,我可是见过全盛时期魔兽是什么样的。不过我也知道,现在的魔兽比那时差远了,不然这个铁夹子也伤不了它。我会想办法把它赶到北方去,我下一个目的地就是那里。”

“可是这也太危险了!而且你要怎么驱赶它。”他不听劝让我有些焦急。我不想和他动手,除非有必要。

费诺威转头向着那只庞贝兽,开口时声音忧郁得像下了雨:“我知道,而且很容易出意外。我更年轻的时候会杀了它,现在却办不到了,我只能使用另一个方法。”

听到他的话,我没办法在说些什么,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愣在那里,就看着他走向危险。我只记得当时,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初见时的哀伤。那些他在这两日以来隐藏起来的哀伤。

那只只余呼吸的庞贝兽似乎感受到了有人靠近,它用了极大的力气将头朝向这边,企图看清来者是谁。如果是在它的位置,可能会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脸上满是悲伤,背对正午太阳的热烈光辉,缓缓而来。

庞贝兽哀鸣了一声,它的鸣叫像是某种号角声,那种战场上收兵时吹响的号角声。费诺威来到了它的伤腿旁边,跪了下来,轻抚它的伤口,他的手似乎有着魔力,被触碰的伤口立刻停止了流血。精灵大多数都会一些法术,但费诺威告诉我,他并不喜欢法术,不论是带来伤害的,还是给人治愈的。

庞贝兽的呼吸不再似之前一样虚弱,费诺威用着精灵的语言低声说着些什么,我听不懂也听不见,只是看他的神色,像是在叙旧。

很快,庞贝兽的伤腿不再流血,不过那个捕兽夹还没取下来,捕兽夹夹得很紧,我估计费诺威自己打不开它。费诺威显然也注意到这点,他没有办法,测侧过头来,用眼神请求我的帮助。

周围是如此安静,在这幽暗的森林深处,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唯有庞贝兽的呼吸声,还宣告着这里还有植物以外的活物存在。我默立良久,终于还是决定去帮助他,不为庞贝兽,而是为了他。我真不想看到他这副样子,虽然我也不希望他总是一副不知何意的笑容,可是也比现在这样好。当时我该更冷静一点,这样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我真该冷静一点,就像我正在写下这些文字时一样冷静。

我走近看了看这个捕兽夹,虽在打猎时没有使用过这种陷阱,但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知道把捕兽夹两叶连接处的一个类似于螺母的结构扭下就可以打开。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捕兽夹果然是特别制作的,我一时间找不到那个结构在哪里。

费诺威见我观察了许久,知道我是遇上了麻烦,询问道:“伊利亚,有办法吗?”

“我没用过捕兽夹,只是大概知道该怎么打开。这个捕兽夹是特别制作的,我有些理不清它的结构。”我直言不讳,“你能看看吗?”

费诺威无奈地叹气道:“我也没办法,精灵的技艺早已衰落,就像那辆马车一样,一摔就化为一地木片。我无处学习机关工艺,以前学习的,也早已忘记。”

“那我再看看。”我继续寻找这螺母,那头庞贝兽此时倒是格外老实,一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费诺威抬起头,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啊,记忆。明明还能记得当时在篝火旁歌舞,却记不得后来学习的东西。我这算什么呢?”

“也许,对于你来说,学习的那些东西没有一夜的欢歌来得重要吧。”我说,“毕竟就算你们精灵的记忆力很强,也总是有极限。应该只记那些重要的事情。”

“是啊。”费诺威喃喃道。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机关,我对费诺威说道:“小心,我要把捕兽夹打开了。”费诺威点点头,开始注意庞贝兽的动静。

我伸出手,在这巨大而危险的捕兽夹内摸索,很快我的手就触碰到了那个机关,它刚好是一个螺母——一个可以给予眼前庞贝兽自由的开关。我看了看一旁眼中终于有些神气的费诺威,还是横下心,开始扭动那个螺母。一圈又一圈,我扭的越来越慢。

真的应该这么做吗?拯救一只可恨的可能给所有人带来危险的魔兽,我又想到了可能的后果。

费诺威看出我的犹豫,他对我说道:“也许我们会由救下这只魔兽而招来厄运,但是眼前的这只魔兽不过是个垂死的生命。放心吧,我在决定救下它时,已经作好迎接厄运的打算。”

“不担心瓦瑞安吗?它可能冲到镇上去。”我停下手上的工作。

“担心,还有镇上的其他人,当然也包括你,还有那些不见影踪的飞鸟。所以那时我会拦下它。”

“就算你是个精灵,说拦下庞贝兽也太过自大了。”

“这你是真的不用担心。”

“那好吧,到时候靠你了。”

“没问题。它不会伤到其他人。”

我也没有理由在迟疑下去了,因为我相信他。就像他愿意告诉我那么多事情一样,我愿意相信他。

终于,我扭到最后一圈了。“准备好!”我喊到。

我扭动了最后一圈,然后哐当一声,巨大捕兽夹被打开了。

突然,就像被打开了开关一样,庞贝兽的身体开始晃动,腿开始乱蹬一气,想要挣扎站起。好在我们两个反应都还算快,及时闪开,才没被它踢个半死。

不出所料,这只庞贝兽一直在等待,捕兽夹脱落的时刻。费诺威挥手示意,让我向后躲开,自己也步步后退。我自然不敢挡在前面,就算我带着自己的弓箭和砍刀,我也不敢和一头庞贝兽正面对抗,更何况现在我手无寸铁。现在想来,当时自己决定什么武器都没拿,实在是太大意了。不过我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虽然有些远,但是我挖掘的深沟还在,只要把它引到那里就行。此时,我还没说出这个计划,因为我当时相信费诺威能搞定它。

庞贝兽终于还是爬了起来,尽管此时它仍旧虚弱,它还是摆好了战斗的姿态。它四腿微曲,眼睛闪动着凶险的光芒,头正对着费诺威的方向。然后它大吼一声,周身喷涌出黑色的炙热烟尘,这是要冲锋了。

我对费诺威喊到:“小心!”

然而,预料之中的奔袭并未出现,庞贝兽还是停留在原地,仔细看的话,还可以发现它的伤腿还在发抖。那样子看来是没办法战斗了。

见状,费诺威开始一步步缓缓接近庞贝兽,他的左手中闪烁着奇异的白光——虽是白色,但总好像能看到彩虹的光芒。我没认出那是什么魔法,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我所习得的知识之中没有这一条。只是那光让人很安心,也许是由于我相信这费诺威。

庞贝兽见到这白光,突然开始躁动起来,收起了喷涌的黑烟和攻击的姿态,就好像要逃走一般。可以看出,它害怕了。一头带给其他生物恐惧的魔兽,它害怕了。想来真有点讽刺,按以往来说,害怕的是我。

费诺威继续接近魔兽,我的心情愈发紧张,额头上开始冒出细汗,心脏随着他的步伐的节奏跳动,原本不远的距离,我感觉他走了很久,久到像是在等待什么。可是他的速度很正常,步伐虽谨慎但不紧张,一切都像是在舞台上演的话剧,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是我始终不放心,那可是头魔兽,带来无数危险和毁灭的存在。我有点想叫住他,可是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不是由于害怕激怒那头庞贝兽,我早就不再害怕它们了,只是我希望他能成功,尽管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我不该抱有这种幻想,魔兽可以改邪归正,可是我真的希望如此,因为我是那样恨着这些魔兽,而又无力击倒它们。

随着他不断走近,费诺威的手中白色光芒开始暗淡,露出了被包裹其中的彩色光带。光带缠绕在他的手上,就像猎手手中的套索。我认得这光带,这是一种古老的驯兽魔法,只要能将这光带套上你要驯服的野兽,这野兽便会听从你的指挥。这应该就是他的计划,将它赶到北方的方法。目前看来,只要能把这光带套上,一切就结束了,比预期简单的得多。

突然间,我感觉周围的温度似乎上升了一些,因为我的额头上的汗水明显增多,我起初以为这是由于我太过紧张产生的错觉,因为费诺威好像全然没有察觉。

但当费诺威走到可以给庞贝兽套上的距离时,温度突然暴涨!我猛地意识到不对劲,来不及多想,一下子冲过去把费诺威撞开,让他远离庞贝兽,自己也一个翻滚,逃到另一边。

庞贝兽对天空鸣叫了一声,周身喷涌出发着暗红光的灼热烟尘。这些烟雾的温度极高,一旦碰上,便会被烧得皮焦肉烂。我连忙害怕地向后逃去,想要远离这个危险的怪物,只担心它会追上来。我当时完全忘了费诺威,也忘记了想一想他为什么没感到气温上升。

但是,似乎它不是想追上我,它自知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和生命再来追逐我们。它作为一头魔兽,自然拥有着使用魔法的能力,只是作为低阶魔兽,庞贝兽使用魔法需要支付相当大的代价,比如生命。

飞奔的我感到背后的温度突然升高,我惊觉不妙,连忙向一旁跑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的余光看到,庞贝兽化为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灼热的深红射线从火球中心射出,只是这射线并未打在我的身上。

我听到了背后响起什么东西燃烧的噼啪声,当我回过头时,只见费诺威的背影在被烈焰吞噬;当我呼唤他的名字时,只见他转过头,脸上带着不变的微笑。

我将这些告诉了瓦瑞安,她没有太多的表情,她只是微笑,似乎早已知晓。这微笑和回忆中重叠,我的心不禁填满了悲伤与痛惜。其实我更希望,她能安心哭出来,就如一般人一样。

我问起瓦瑞安之后怎么办。她说道:“即使唯有我一人,我也会完成我们的旅程。”

“还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这是我们的约定。即使只有一个人,也要完成这场旅程。”

闻言 ,我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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