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无归属的星
【钟晓峰】
“也不用兜圈子了，你们来找我，是因为星沐的事情吧。”
杨星辰直接说破，略去了一切试探和铺垫的工作。
我一愣，本来还为该如何说清来意而为难，没想到杨星辰直接代我们完成了这一环节，成为了话题的引导方。这完全是我们未预料过的情况，我和安顺平再次对视了一眼，然后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
“啊，果然是这样啊……”杨星辰忽然叹了口气，可哪怕是这样的细微动作，都牵动着我脑海中慌乱的思绪。毕竟与对方算不上熟悉，无法知悉对方的行动模式，也就难免会担惊受怕。
见杨星辰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起来，我只好强抑住紧张主动打破静穆：“那个……因为想为星沐做些什么，然后又实在是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所以就想来询问你，不知道能不能……”
我的话还未说完，杨星辰就肃声打断道：“给我一个告诉你们的理由吧，先说好，太空洞的漂亮话可打动不了我。”
这个要求委实难住了我——如果省去那些漂亮话的话，大概就只剩下好奇心、套近乎之类会被批判为唯利是图的动机了。
“说实话就好，他要实在不肯说就算了嘛。”安顺平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向我建言献策。
房间里很安静，虽然他这句话比他平时的嗓门要小得多，但我相信杨星辰肯定也能听见。但杨星辰只是默立在原地，若即若离的眼神浅搭在我们身上，仿佛在端详，又仿佛在神游。
胸口积攒了不少压力，我在心中默默做着抉择。
“因为想帮她。”最后我还是坚定了决心，摒弃了语息中全部的犹疑，用直白又真挚的五个字打破了寂静。我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于是便选择豪赌一把，选择相信身边的人的判断。
忍住心中的紧张与不安，我循序渐进地把字音送出喉咙：“星沐一直没有表态，也不愿意和我们说。我们不知道她隐瞒了什么，世人应该都会觉得她是心虚躲起来了吧。”
起初，我的声音稍微有些低，但在安静的宿舍中依然清晰可辨。我注意到杨星辰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稍稍显露出一些怒意，这喻示着他坚决不相信我所说的这种情况，又或是明确知晓这是无稽之谈。
顿止，抬眸，转折，响度拉高，情绪拉高：“但我不这么觉得！虽然第六感这种东西挺扯的，但我们毕竟也同桌上课一个月了，我愿意凭直觉相信她，相信她隐瞒的只是苦衷而已，她一定有什么不愿意说的原因，有在她眼中比自己的声誉要重要得多的东西！”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死盯着杨星辰看，将双眸瞪得炯炯有神。这么做是为了增加气势，也是为了给他压力。随后，我在他收缩的瞳孔间读出了心虚，于是将感情再往浓郁的方向推了一层，说出最后象征着完胜的几个字——
“比如，你。”
我突如其来的反守为攻让杨星辰猝不及防，他嘴唇无声中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他面带苦笑妥协道：“哈哈……没错，你说的没错……”
“哟，可以啊，看不出你还是个嘴炮。”安顺平也讶异地称赞了我一句。
而我却有些虚脱地长舒了一口气，朝杨星辰说道：“呼～那个，抱歉，刚才我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了。”
“没事，我能感觉出来你们没有恶意的。而且要不是因为涉及到星沐，这点小伎俩可套不住我。”杨星辰摆了摆手说道。
确实，这不过是类似于街边算命师使用的小伎俩，虽然讲述者说得很广泛，但是由于语调的坚定与肢体动作的配合，倾听者就会不由自主地将讲述者的话与他所知晓的实情对号入座，然后觉得讲述者是真的清楚他的事情。
正如之前所说，我的这番“豪赌”也是建立在相信身边人的判断的基础上的——杨星沐经常提起哥哥对她的爱护，所以为了哥哥，杨星沐就很有可能选择牺牲自己；安顺平提议我来找杨星辰，且中途一直以他的方式鼓励我，打消了我退缩的念头；纪寒知道杨星辰的住址一定是对他做过调查，也就是说纪寒觉得杨星辰身上有尚未明晰的疑点；田梦忱，唔……
啊，田梦忱的友谊观深深感染了我，所以我才会如此在意朋友的看法，并选择相信他们，毫无疑问厥功至伟！（PS：强行颁发奖状233）
“那么，请问这可以成为说服你的理由吗？”我如同交卷后等待成绩发布的考生一般，心里七上八下的。
“唔……看得出来你们和星沐是真心把彼此当朋友，告诉你们也无妨吧。”
我偷偷松了口气，就好像看到卷子发下来后分数及格了一样。
杨星辰往墙壁上缓缓靠去，声调明显注入了更多的情感，对他挚爱的妹妹杨星沐的情感。他突然就声泪俱下，“这件事责任完全在我，都是我的错……我当初还是不应该把星沐牵扯进来的……”
杨星辰突然声情并茂地独揽罪责的发展让我措手不及，刚刚神采奕奕的风光彻底不复 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答的我，只好静静地等候下文。
杨星辰开始了他的演说——
【无】
那天晚上，星光灿烂。在“夜行者”协会发来视频之后，在钟晓峰打来电话之前；在朝田梦忱表明了去向之后，在某种意义上与真相并行不悖的谰言传开之前——
未来第一学院的后山上，一对兄妹依偎在一起，神色复杂，气氛微妙。环境中充斥着晶莹剔透的幻光，幻光勾勒出不言而喻的苦海。
这片无归属的星空，似乎连带着两人名字里的“星”一同漂泊无定。
杨星沐朝杨星辰提起最近的事情，当然主要是“夜行者”协会发来的充作犯罪预告的视频。她说：“据说他们准备把这些明天放声出去，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提前来和哥哥你说一下。”
“对不起，我该死！”杨星辰此刻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可恶，要是那个时候我……”
明明身处于恶意与流言的漩涡中央，可杨星沐依然坚强到令人心痛：“我没事的，哥哥！我今晚来和你说，也不是为了让你跟我道歉。”
“那，星沐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我一定……”
“我会尊重并支持你的选择的……只是，我想知道，为什么？”杨星沐问道。少女有些紧张，柔荑般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
有件事情，哥哥一直没有详细地和妹妹说。有其中一些观念、想法之类的东西无法解释清楚的原因，也有不想让自己心爱之人涉入这趟浑水的原因。
但杨星沐也已经长大了，将隐瞒作为保护的方式已经行不通了。杨星辰定了定神，终于决定自己有些反社会
“现在的社会模式还是不长远。不是我看得太高，只是最起码我认为我可以为我所相信的去付出，去努力。”杨星辰抬起头来，对着星空神情坚决地作誓。
这简直就像是慷慨愤青的台词，但是杨星辰又与这类人不尽相同。首先作为这类人行动准则的正义感，杨星辰从来不以这些自居。他从来没想做什么名垂青史的救世主，正相反，他还稍稍有些唾弃这种词汇。
“哦……”杨星沐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但随即，杨星辰的面庞又柔软了下来：“唉，不过，你在我心中同样重要，当初你为了我，留下了这样一件隐患，我至今都过意不去。当我得知你也被未来学院录取的时候，我很挣扎……不知道见到你是不是一件好事。”
顿了顿，他继续说：“有时我甚至想，我们可不可以一辈子无牵无挂，各自生活。省得……唔，把你连累……”
“并没有啦，这件事不还没完吗？”杨星沐强行笑了笑，这一次甚至没有达到荧幕笑容的水平，忧愁与苦涩依然分明可见，“哥哥……千万别这么说……”
“本来可以不用这样，只是……”
“哥哥不要愧疚，那个晚上是我自愿的啊！要是哥哥现在再这样悔恨，我当时的勇气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可恶……为什么突然把这东西放出来啊！”杨星辰骂道，手背上已然青筋偾张。
“他们这么做，一是要你把信念和真理放在亲情等磕磕绊绊之上，二是顺带发展自己的影响力——我是这样想的。”杨星沐解释道，作为受害者的时候，她总是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尤其是为他人着想之时。
“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啊！我怎么可能放得下你？”杨星辰有些歇斯底里，然后又指天誓月，“不过，相信我，我会在那里取得一个很好的平衡的！”
“谢谢哥哥！”杨星沐这次的笑靥比之前那次挤出来的笑更加灿烂。
“不过，为什么你就是不会恨我……”
“我怎么会恨哥哥你？”杨星沐走近了两步，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杨星辰的眸子，余光中星空万里，“虽然我也问过我自己，但是哥哥对我的好我有切身体会。小时候，你也没少照顾我，包括很多小事，我犯了错爸妈都先会怪你，你都选择了帮我背锅。”
“这不是做哥哥的应该的吗？”
“我也长大了不少，很多事情我可以自己解决，我不想再因为我让哥哥你委屈了……哥哥去追寻自己认定的真理吧，就算我不支持真理，也会支持你。”不讲道理的回答，杨星沐充分地表现了自己不讲道理的爱。
“我……对不起！”
“哥哥，这也太见外了……嗯，这样都要对不起，那我要对你说多少声对不起啊！”杨星沐美丽的眸子里晶莹地反着星光。
“可是，这不一样啊，这次的后果，你也应该清楚。难道为了我，你就得放弃一切吗？”杨星辰悲恸地说道，想要像狼一样对着月亮长嚎发泄。
杨星沐认识到的远远比她的朋友们要深刻，这个秘密不仅会传播整个未来学院，哥哥背后的那股势力也会将它向全世界传播。但是她已经不想去管那么多了，或者是已经无所谓了，她可不想让自己唯一一次报答半途而废。
“谁知道呢？不过我也愿意就是了……”杨星沐道，她此刻的决心犹如定海神针一般岿然不动。真要说些什么的话，也就是稍稍对会关心她的朋友们心存愧欠吧。
星空格外美，但是两人都没有闲情雅致去在意。只有那些星子在夜空中茕然低语，似乎在流连着一段原罪被播种下之时的往事……
他们心有灵犀地溯洄过往，想起若干年之前——
夜，静穆的夜。
月亮在云层的掩映中反复挣扎，正如少年内心的挣扎一般。从迈步这场“旅行”开始，他就经常一个人来到这条小巷，靠着上了年代的颓圮砖墙独自思考。
他所思考的事物，仿佛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年龄的少年的大脑。他在权衡着，但是无论哪一边都是他不愿意放下的，也都是不可能放下的。
“过分拘泥于亲情，你很难达到新的境界。”
脑海中回荡着那个人的话语，他抬起头来看向这个亟需脱胎换骨的世界的天空。和平的假象之下暗潮涌动着祸患，连昼夜更替都被衬托得可笑。假如让他苦苦挣扎在两边中的任何之一替换为这和平本身的话，他应该都不用这样矛盾了。
还没有入学未来学院的杨星辰，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他虽然并非离家出走，但也确实背井离乡。他给出的理由很正当——旅行，当然父亲和母亲也不可能毫无察觉，不过他们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孩子，给了他一个人独处和思考的时间。
他顺着源亚江下行，一直来到入海口处的景海市，将这座陌生且意义独特的城充作暂时的藩篱。抉择的下一步的所在地正是这座城市，杨星辰数百次犹豫着要不要去往那个赴约的地点。
这是一次长时间的旅行，约定好的归来依然遥遥无期。
夜的边际中响起一连串清脆的脚步声，杨星辰也清楚来人的身份。跑过拐角之后，女孩站定，稍微有些气喘吁吁，然后改为缓步走来。
小巷的一端正对着大海，于是女孩的背后就是整片旖旎的星空。
那是一片无归属的星空，正如两人名字中的“星”空一样。
“哥哥，你果然……还是在这里啊……”杨星沐带着疲惫与笑意说道。这件事他们的父母都不知情，体贴的妹妹热忱地为陷入泥泞的哥哥分担忧愁。
杨星沐无法放下哥哥一个人，于是选择尾随着跟了上来。原本杨星辰也不想告诉妹妹自己的所在地的，不过终究还是无法敌过耐心的死缠烂打。
杨星沐也住了过来，两人先后来到这条小巷的情节也已经上演了许多次。此刻Teen Forever还属于练习生时期，放假的时间也并不充裕，再过几天，杨星沐就不得不离开。
“没事的，就一个人想些事情而已。”
“就不能和我说说吗？闷闷不乐就倾诉出来吧？”杨星沐甚至要噙出眼泪，这份最真挚的担忧和牵挂，永远挂在少女多愁善感的心弦之上。
“怎么对你说的出口啊……这种事情……我才不能容忍，让你受到伤害呢！”杨星辰也有一些泫然欲泣，侧过身去用手重重的锤击了一下墙壁。
“别这样啊！让自己受伤有什么意义吗？”杨星沐顿时哭出声来，将担忧用显微镜放大后展现在脸上，冲上前去查看哥哥的伤势。
杨星辰听见声音之后一瞬愕然，然后内疚地道歉：“对不起。”
狭窄幽暗的小巷中，海风从中穿过。现在虽然进入了初夏，但是依然还留有春寒料峭的余味，身着裙装的杨星沐不免打了个喷嚏。
“冷吗？”杨星辰见状连忙问道。
“还好。”杨星沐的回答则处于逞强和实情的模糊界限地带。
接下来，两人之间静默了数秒，各自都怀揣着满满的心事。
“哥哥，如果只是让我牺牲一下，就可以让你走出现在这种处境的话，那真的没有关系的！”杨星沐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用坚毅的眼神仰视着杨星辰。
“可是……”杨星辰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轻易点头。
“大不了哥哥以后再补偿我就是了！你拖延着现在这种状态，最后也只能是两败俱伤。”杨星沐继续劝导，全力以赴成为杨星辰的助推器，想要通过外力让他强行迈过那道心坎。
敢在说出内容之前许下承诺的，得是对对方抱有何种程度的信赖啊。
杨星辰却迟迟赖在原地不愿挪步。
谁说矛盾只能因为相互之间的憎恨和厌恶产生？当双方都想让自己承担更多而不愿使对方受到伤害，两方的目的也会完全相反，从而催生出矛盾。
但是终究得有一方率先妥协。这一次，杨星辰终于痛下决心。他痛心疾首地将妹妹搂在自己的怀中，声声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此刻的杨星沐，笑容中苦涩的占比却减少了些许。
于是，杨星沐在杨星辰的带领下，来到了景海市一栋普通居民楼的一户人家。迈进陌生的地域，一名男生的声音率先响起：“你终于做好觉悟了吗？时间还是太长了呀……”
随着饶有兴致的话音，一名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红发男生从侧门走出。但凡稍微关注下新闻的人便可以认出他，眼前这名气场颇为强盛的男生，正是联合国S级通缉犯在榜，新革命联盟的核心人物之一——圣魂羽。
“你们要对星沐干什么？”杨星辰带着怒意反问，同时横刀立马般拦在杨星沐身前，乍一看气场飒然——
然而谁都清楚，他的阻拦除了看起来帅气和增添胆量与信心之外，百无一用。
圣魂羽没有在意这语气之中或许可以被理解为的冒犯，只是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没什么，留下一些子虚乌有的证据罢了。毕竟，口说无凭的忠诚可说明不了什么。”
杨星沐全程缄默不语，她对现在的情况知之甚少——杨星辰很多事情并没有和她说，因为不想牵连到自己心爱的妹妹——故她在波诡云谲的局面下只是全心全意地做好一件事，那就是遵循哥哥杨星辰的指示行事。
“也可以当作是为以后的生涯做锻炼，没准以后就成为演员了呢？”旁边一人附和着圣魂羽道，眼神中带着戏谑的嘲讽和笑意。
“拍场戏吧，偶像练习生小妹妹，没准以后哪一天，这就有无可比拟的历史意义了哟？”另外一人用更加阴阳怪气的语气嘲说。
杨星辰心如刀绞，但是走到这一步再放弃就会让一切功亏一篑。他只好咬紧牙关强行忍受，按捺着怒气目睹着和流氓无异的渣滓沾花惹草。虽然并没有触及什么红线，但这些行为也已经非常过分了。
毕竟，这又不是纯粹的拍戏，其动机就奠定了它的不正当性。而最主要的，这就意味着杨星辰最心爱之人的未来都会如同被他人捏在手中的玻璃球一样，是晶莹还是破碎，都取决于他人的一念之间。
待到一切落下帷幕，两人也随着时间的马车迈入进一步的未来。
夜，难忘的夜。
夜，恰似今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