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落魄者的集会
【无】
远洋市，钟晓峰的宅邸。
杨星沐独自一人趴在桌边，眼底流动着缓徐的倦容，她的世界依然隔绝着艳丽的色彩。如果真要从荆棘载途的生活中找出一点好消息的话，那就是她已经不会因为新生出的劫难而大受打击了。
远洋市今天是大雨瓢泼的天气，但实际上对于现在的杨星沐来说，这与阳光明媚并没有任何区别。
——反正她心中的阳光早就随着父母音讯的消逝而一同匿迹了……
虽然杨星沐也希望钟晓峰可以回来陪伴着自己，但是孤独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镇定剂，让痛苦不展露得那般明显——当然了，找人倾诉与独自消化的孰优孰劣还得见仁见智。
而现在杨星沐是没得选，她也明白，让钟晓峰一直陪在身边陪自己说话并无法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钟晓峰此刻在外的奔波都是为了她，杨星沐于情于理、于主观于客观都不愿再要求更多。
但是，门铃声却在她把孤独当成一场定局后突兀地响起。
杨星沐顿时从颓靡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警惕的视线注视着门口的方向。钟晓峰回来的话肯定是有钥匙的，更何况前不久两人才刚刚通过话，杨星沐知道钟晓峰现在在维多利城。于是，此时按响门铃的人的身份和来意就值得揣测和防范。
杨星沐小心翼翼地往门口靠近，甚至都活动开能量的脉络，做起了剧烈战斗前的准备运动。通过玄关处反映门外景象的屏幕，杨星沐也认出了这位没有打伞而被暴雨淋成落汤鸡的客人——
司冰蓝此刻一脸狼狈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燥的，俨然就是哪个生活贫困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原本活力而有型的蓝发也无精打采地聚成绺状，附着在头颅轮廓的外侧，发梢和衣角都在滴着水，而又融入漫天的雨幕中无法分辨。
“你现在来这里干什么？”杨星沐并没有立刻就为这位昔日的朋友开门，语气甚至有些不欢迎的意思。
“诶！？”司冰蓝一愣，似互对杨星沐的语调感到意外，“不是，星沐你……你不会要把我拒之门外吧？”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杨星沐的语调依然沉闷而凛冽。
“我……因为觉得有了那一年同学的经历之后，我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会比其他人近一些，所以想了想就来找你们了……”司冰蓝有些失望且心痛地抿了抿嘴唇，但还是回答了杨星沐的问题，然后又反问道，“你怎么突然这种语气？”
杨星沐本就无法彻底割断Teen Forever在他心中藕断丝连的羁绊，司冰蓝突然纯真的话当然也触动了她对那段友谊的共情。但是杨星沐依然对那次舞台事故记忆犹新，又深谙彼此都是专业的演员，便依然选择对怪异之处提出质疑：“冰蓝，你……不应该是这么天真的人设啊？”
“啊……”司冰蓝的语气有些惊讶，有些恍然，然后便暂且陷入了沉默。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在对方眼中自己和星野一样各具二分之一的嫌疑，需要表示些什么才可以迈进这扇门。
大地依然充当着鼓面，让纷乱的雨点恣意奏乐，来填充这段对话空白处的声音。杨星沐这边不知道司冰蓝在想什么，但这点耐心她还是有的，便在冰雨淋不到的屋宇之内静静等待。
如果是一切没有往崩坏的方向发展的曾经的话，杨星沐绝对会因为让朋友在屋外暴雨中与自己对话而愧疚万分的，但现在她却漠然地放任分秒流逝。
“星沐，你还记得大约一个月前你来我宿舍的时候，我跟你提过的那个灵感么？”大约十来秒后，司冰蓝兀自叙述起来，“啦啦啦啦～（PS：哼旋律ing）就是这个，我们一起吃晚饭时我说的，那天的晚餐是你还挺爱吃的咖喱饭。”
“嗯？”杨星沐跟着司冰蓝的话回忆起来，名为念旧的沉疴重新为她打开了时光的门扉。由于知道了坠落事件另有隐情，杨星沐在那之后就减少了和司冰蓝的相处时间，于是她很快就想起了司冰蓝所提到的那顿晚餐。
司冰蓝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道：“当时我跟你提到的那段旋律，不正是那天小惠发布的曲子的伴奏走势吗？”
“诶！？”
同样作为歌手和制作人，杨星沐对旋律的记忆能力自然超过常人，便很轻易地就确认了司冰蓝说的是实话。再将脑海中的两段旋律一比对，结论立刻就摆在了杨星沐的眼前。
杨星沐稍微感到有些懊悔：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想起来呢……
司冰蓝的这一番话成功在著作权归属的事件上取得了杨星沐的信任，于是杨星沐也就为司冰蓝打开了门。她朝门外因她的怀疑而多淋了一分多钟的雨的司冰蓝致歉：“对不起，最近这些事弄得我太疑神疑鬼了……”
杨星沐没再往更诚恳、深刻处道歉了，因为她自己也清楚，今后依然得保持着这种多疑的状态面对其他人。
司冰蓝从门口钻进屋里，积攒在衣料上的雨水仍在滴个不停，关上大门后，甚至玄关处都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洼。司冰蓝环顾了一下周围，见似乎没有其他的人了，便问道：“晓峰呢？他不在吗？”
“嗯，他去出远门了，为了帮我查清一些真相。”杨星沐点了点头，如实回答道。
“真相？”司冰蓝问道，她不清楚杨星沐说的是哪一件事的真相。
杨星沐正想要回答，却看到了司冰蓝此刻邋遢的样子，便说：“要不你先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我们坐下说？就这样站在门口似乎不太好，而且全身湿漉漉的容易感冒，还会把地板弄脏。”
“啊，好吧。”司冰蓝也同意了，于是把身上的脏衣服脱在水池边，就去往浴室进行洗浴了。
杨星沐没有陪同，她之所以这样提议，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拖延时间。她还没完全想清楚自己该不该信任司冰蓝，或者说该信任到什么程度，该透露给他多少自己的信息……
这种感觉并不是很好受，杨星沐是个爱替别人着想的人，背叛他人和被他人背叛一样令她痛心。
浴室里传来淋浴的“哗哗”水流声，以及透过门缝渗透出的淡淡雾气，都在将洗浴这一过程从起点推向终点。留给杨星沐抉择和思考的时间不多了，她得决定自己该如何面对司冰蓝。
当司冰蓝裹着浴巾走出浴室后，两人看向彼此的目光，也因此比往日要陌生了许多。
杨星沐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决定重新将信任交付到这位放到半年前绝对不会有分毫怀疑的朋友身上。而司冰蓝在浴室里的时间也没有放空思绪发呆，在杨星沐于心中做出决定的同时，她主动开口了：“星沐，我想和你讲讲我这几天来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你说吧。”杨星沐一怔，随后点了点头。
得到了允许后，司冰蓝缓坐于与杨星沐所坐的呈90度角的沙发上，蜷缩起双腿，将面颊贴在膝盖上。雨声依然热衷于单曲循环的伴奏，在这略显诡异的氛围格调中，司冰蓝徐徐开了口。
……………………
在星野刚刚发布那部作品的那天，也就是2月17日，司冰蓝也在几乎是第一时间收到了推送，并给予关注。而捕捉到司冰蓝第一反应的，有且仅有她的室友仲子秋。
“你怎么了？这首歌有这种震颤心弦的功效吗？”仲子秋听得到司冰蓝手机中放出的音乐，又看向她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询问道。
“这……”司冰蓝一反她伶牙俐齿的常态，愣是张口了好几回才想好该说些什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启齿了，简而言之就是小惠之前找我要了这首歌的工程，说想提前听听，然后就以她自己的名义发布了。”
“诶？怎么会这样啊？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什么的？你可以跟她问一下。”仲子秋建议道，和Teen Forever全员交集还算深的她也曾多次目睹过六人之间友谊的坚固。
她觉得，Teen Forever之间的友谊可以跨越的何止是大洋，就连星球之间名为光年的浩瀚都无法阻隔。
“哦……”司冰蓝动作慢上两拍才点了点头，仿佛若有所思。
宿舍之中墙壁和家具的摆设都是静态的，但若上升到微观程度，它们又都是动态的。司冰蓝操作手机的手指动作尤其缓慢，在拨通键的前一秒还凝滞住了。仲子秋察觉到了异样，完全放下手中的事情，凑过来询问：“到底怎么了啊？”
“小秋，我说假如这不是一场误会的话，我们双方都各自咬死是对方在撒谎的话，你会相信谁呢？”司冰蓝莫名郑重地反过来问道。
仲子秋看不出来司冰蓝此时在想些什么，于是继续一头雾水地问道：“诶！？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啊？小惠怎么看都不是难谌的人啊？”
“都说是假如啦，而且这个问题也不是完全无端……”司冰蓝道，逗点之后的部分声音细若蚊蝇，于是仲子秋就只听见了前半句话。
仲子秋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司冰蓝不是抱着玩笑的心态提出这个问题的，便也用正经的方式做出回答：“我想我会相信你吧！毕竟我们也同室共处了半年了，不可能会欺骗彼此的吧？”
这句话同时也是在喻指司冰蓝和星野之间的关系，仲子秋觉得恶意盗取他人作品或者恶意诽谤他人这类事情至少在Teen Forever之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果然时光是最容易让人放下警惕的东西啊……”司冰蓝咕哝着。的确，人们对陌生人总会抱有警惕心，但随着相处的时间变久，彼此之间的亲密度和信任度就会随之上升，直到成为相交莫逆的挚友。
“嗯？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司冰蓝摇了摇头，完全不对留给仲子秋的古怪感觉做任何解释，只是拨通了星野的电话。
随着电话铃声的戛然而止，微微嘈杂的气流声代表着接通已经是完成时。不知道是电话另一端的接听者不方便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们没有使用全息投影，仅仅使用了语音通话。
星野接下来的表态至关重要，所以司冰蓝和仲子秋的表情都有些紧张。大约等待了两三秒后，由司冰蓝这边率先开口：“小惠？……”
“……”
这通电话完全不具有往日的温度，该说意外的是——或者说没什么意外——星野那边一口咬定司冰蓝是在胡诌。两人先是彬彬有礼地深入交换意见了一番，但发现是枉费口舌后，就化为在激烈争吵中不欢而散。
……………………
“……交涉无果并将情况告知你们之后，我就去关东镇找她面谈。”可能是感到有些口渴，司冰蓝在这里中断了叙述，侧眸问道，“星沐，有水吗？”
若是往常，司冰蓝的语气一定跳脱又做作；若是绝交，司冰蓝的语气则会像星野那时一般冷漠。所以，看来现在大概是处于两种极端之间的中间态。
“你又不是没来过这里，自己去倒呗。”杨星沐道，这句话也不仅仅是因为两人关系的疏离，还找回了一些曾经朋友间玩笑式的味道。
这难说是杨星沐的主观意愿所为还是本能反应，她的脑海里回响着千千万万处于难以界定的范畴内的思考。也有觉得“两人独处还时时刻刻提防着彼此实在太累”、“既然一开始因相信选择开门就干脆交付得彻底”之类的因素存在，总之，最终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就是这句成品。
“哦，我的小星沐还真是无情啊！”司冰蓝察觉到杨星沐语气中的亲切感，也效仿曾经的相处模式调侃了一句。
杨星沐闻言噗嗤一笑，这一刻，她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司冰蓝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时，客厅里的氛围已经不再像最初时那样灰暗又冰冷了。虽然不可能跟舞台坠落事件之前那样纯粹，但至少也好过完全的形同陌路。
两人接下来的谈话就愈发轻松愉快，如果让不那么了解她们的人来观察，甚至都难以察觉现今和过去之间的差异了。在司冰蓝讲完了自己和星野之间的争斗历程之后，杨星沐对司冰蓝的信任等级已经达到了相对来说很高的程度。
稍加犹豫，杨星沐便也将自己的故事说给了司冰蓝听——
“其实我本来是不想掺和进这个活动中来的，你看我最开始完全没什么动静，这也是因为自从那次舞台坠落事件之后，我就已经对这份事业和Teen Forever这个组合麻木了……”杨星沐用轻柔的语调述说着。
“啊，你说那次事件啊……”
“嗯，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我们中的某个人下的黑手，所以从那之后我对你们就无法像曾经那样敞开心扉了。”杨星沐的语气中也含带着一定的歉意，她觉得就算自己的行为从所谓的“人之常情”上来说无可指摘，当着他人的面把猜度和怀疑说出总归不太好。
“嗯，其实我也察觉到了些端倪，毕竟那次事件确实有些蹊跷。”司冰蓝附和道，同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诶，你也察觉到了吗？”杨星沐讶然问道。
“终究还是不太能确定的地步啦，不过听你这么说，也算是可以确认了。”司冰蓝道，“如果抱着口腹蜜剑的人仅是少数这种美好假设的话，从我的角度看来显然肯定最怀疑小惠吧。”
虽然早就肯定并接受了“有人在背后捅刀子”这一事实，但冰冷的字眼和亲昵的称呼一同出现，还是让杨星沐感到些许不自在。她说：“先别这样说吧，唔……先听我说完，好吗？”
杨星沐本来大概是想说“妄加揣测冤枉人不太好”之类的话，但随即就意识到星野在司冰蓝眼中已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便连忙改了口。
“哦哦，好吧。”
“但是后来，新革命联盟的人绑架了我的父母，开出的条件就是让我在这次活动中夺得第一名，所以我才不得不参与进来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明明他们根本从中得不到什么利益啊？”司冰蓝愕然道，似乎没有想到这个一开始被他看作游戏来对待的活动，不仅仅成为了Teen Forever的终末旅行，对杨星沐还有这么无法抛舍的意义。
“啊，因为圣魂舒是我们的粉丝啊，她不希望我们中的任何人消极对待这场活动，就是这么扯淡的理由！”杨星沐的情绪有些激动。
司冰蓝不禁回想起当时在米拉乌尔山旅行时的经历，对Teen Forever存有腹诽的高敏轩和乔斯坑了她们一回之后，还是圣魂舒这位不寻常的粉丝替她们解的围。
但是一码归一码，司冰蓝也没有因此就认同圣魂舒这回的做法。
杨星沐接着又说了很多细节，司冰蓝也保持着一定的频率接话、询问或吐槽——虽然最后一项的频率随着话题变得沉重而逐渐减少归零。
氛围的轻松程度似乎又回到了交流开始的时间点，但最开始是因为提防彼此而沉重，现在却是因为共同敌人带来的压力而沉重——这已经天差地别。
“大概就是这些了，中途也有犹豫过要不要跟你说，但果然我还是没办法彻底抛下‘天真幼稚’吧。”杨星沐自嘲道，沉重的氛围间，诚挚的交心后，处境同样落魄的两人的战线似乎已然统一。
“你放心吧，星沐，我不会背叛你的！让我们一起去击败那些心存歹念的人吧！”司冰蓝天蓝色纯净的眸子里仿佛燃起了烈焰，她似乎是从杨星沐的遭遇里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正色道——
“不过如此！我认真起来想赢的事情，我还没输过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