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晚上，每当蓝色的天球升到头顶，女人便会如约而至。她会给诺一带来当天份的食物，但除此之外一言不发。诺一默默地吃东西，她坐在远处的沙丘上看着星星，两人之间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明明来自于不同的世界，生活中的一切都能成为谈资，可为什么聊不起来呢？诺一嚼着肉干，偷偷望向女孩的背影。他也试过和她聊聊，但对方总是用“嗯”“啊”“哦”之类的语气词终结话题。
后来诺一也释怀了，光是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活人就已经能缓解孤独感了，也没必要特地去拉进关系。
但这一天晚上，女人突然主动开口了。
“你走的太快了，还记得我不允许你靠近我们的营地吗？”她递来装着食物的小袋子，严肃地说道，“悠着点，最多就还有两三天的路了。”
“可我已经走的很慢了。”他没急着吃东西。
“你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而商队要等天全亮了才会出发。你起得太早，实际一天走得距离比我们多。”她顿了顿，望向自己伙伴们正驻扎的方向，“要是过于靠近队伍的话，出现的后果必须由你自己负责，我不会替你说话。”
诺一扮着鬼脸，故作夸张地说道：“你们商队到底是卖什么的？还能吃了我吗？”
“你想被吃掉？”
女人翠绿色的眼睛瞄了过来，诺一连忙噤声，他意识到对方没闲心和自己开玩笑。如果继续问下去就是纯粹的不知好歹。
对方也警告过自己不要乱摸东西才能活得久，诺一决定还是默默地吃肉干。
似乎是看出诺一有话要说，女人想了想，慢悠悠地补上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好奇，等你进了城子办好手续，我会让你来我们商队逛一圈的，不过什么都不会卖给你。”
“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做生意？”女人耸耸肩，展示不可置否的态度，诺一继续问道，“还有，我有什么手续要办？登记户口？”
“户口？那是你们中庭的说法吗？”女人好奇地重复着这个新词汇，“户口……总之，你接下来要去跟矮人王的税吏报道，他们有一条专门给中庭人的程序走。别这么惊讶，约顿海姆和中庭是紧邻着的，每隔几年就能在沙漠里发现一个你这样的倒霉蛋，要不是环境太差说不定还要更多。总之，办完手续你就会被登记成约顿海姆的住民，之后只要好好工作按时缴税就能活下去吧。”
“这里也有税要收啊？我要把东西卖掉去交钱，还是货物什么的分成交上去就好了。”
“这方面我们蛮自由的。安稳下来之后就去打听打听你们城治安官喜欢什么，赶紧登门报个到，你日子就会好过一点。”女人侃侃而谈，“你们那边呢？直接交钱？”
“五百年前还能交东西，现在税都直接在东西的价格里算上了。”诺一想了想，“好像工资单里还有别的结算方法，不过我还没上班所以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嫌弃地眯起了眼睛。
“你没工作啊？”
“我还是学生啊！我明年中旬才高考啊！”诺一无奈地扶着自己的额头，来到九界之后，这件事其实让他非常惆怅，“我明明应该在复习的，现在却蹲在沙漠中央……这到底是……”
“别介意，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从今以后好好去找工作吧。”女人的关心悬于表面，她漫不尽心地拿了诺一的一个沙棘果，“我问你，‘高考’是什么？”
“就是从一间学校换到教的更难的东西的学校，嗯？好像也不是。就是说，我现在读的学校都是教通识类课程，进了大学就要选一样课程进修，学的深一点。高考就是决定你能进多好的大学。嗯？”
“你说不清楚就不用说了。”女人吃掉了诺一布包上最后一块肉干，后者不满地皱起了眉毛，“把瓶子还回来，我差不多要回去了，要是明天你想好了怎么解释再告诉我吧。我再提醒你一次，你走得太近了，悠着点，把你的好奇心找个地方埋了，那东西只能害死你。”
“好啦，我知道了，谢谢提醒。”
“不客气。”
女人回答得很干脆，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中。诺一活动了一下身子，便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躺下。
那天晚上，他又做起了梦。
梦中，那条阴魂不散的黑色巨龙又一次出现在窗外，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愤恨地凝视着诺一。他想要大声喊叫，却因为喉咙的剧痛而发不出声音来。
随着巨龙的一口吐息，房间的墙壁被炸的粉碎，玻璃渣划伤了诺一的脸颊。猩红色的雾气从屋外涌入，灌进了诺一的食道和气管。雾气在他的身体里四处乱串，仿佛要把他的内脏都钻出洞来。
诺一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从梦中醒来，还没来得及大叫，便猛地吸进一口飞沙。他甚至无法咳嗽，因为每一次张开嘴都只会吃进更多的沙子。抬起头来，眼睛只来得及看见满天飞沙与遮蔽了天空的深黄色，便因为强烈的不适感而闭上了。
沙尘暴来了。
诺一把头埋在双臂间，他想要找个地势低的位置躲一下，却因为失足而从沙丘上滚落。他分不清上下左右，只能感觉到有无数的砂砾在抽打他的身体。
他脱下运动服，扎起了袖口，像是头盔一样套在头上。但即使把脖子的位置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依然有大量的沙子灌进口鼻——它们穿过了织物间的缝隙。
“咳咳！都是沙子……我的望远镜呢！”
诺一因为没忍住大骂而吃了口沙，他迫不得已地掏出了一直不情愿用的宝贝——黄铜的单筒望远镜。这是从那个倒霉蛋的口袋里掏出来的，他不想动死人的财产，但实用的东西即使觉得恶心也得收下。
相对的，他没去动那个人的钱。
单筒望远镜的密封性相当不错，诺一将它死死地按在自己的眼眶里，终于是获得了一只眼睛的视野。他看向数百米外的天空，对自然的崇敬伴随着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剧烈的旋风被沙子染成了暗黄色，在周遭的环境中颜色最为深邃。它宛如一架巨大的升降梯，把成吨的沙子甩到空中，落下来时将沙漠的地平线拉高了几十米。
诺一只觉得自己正身处地底，而那沙尘的顶端才是真正的地面。
但最让诺一恐惧的是，若是自己看的没错，那旋风似乎正向自己的方向冲过来。
无论那是真是假，能做的事情都只剩下一件——他举着单筒望远镜，吃力地奔跑起来。
所有的感觉都被封闭了，耳朵里，鼻子里，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是沙子，面前的路到底是平面还是沙丘，他已经看不清楚了。
他能做的就只有跑而已。
伴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哀嚎从远方传来，诺一感到脑袋一整晕眩，他不由得停在了原地。
下一刻，一根巨爪从地下刺出，将单筒望远镜打飞了出去，诺一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两步。
在失去视野的前一秒，诺一看见了那乘火打劫的袭击者的身影。巨虫已经失去了一侧的鳌，只剩下一半的圆形口器内，残余的牙齿前后摇摆。两对邪恶的眼睛中是一种计策得逞的傲慢，它高举自己的前肢，在一阵刺耳的虫鸣后，如同蛮牛一般发起了冲锋。
风暴正在接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