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脚印在尽头处连接上了一大片乱七八糟的痕迹。在蹄印之间混杂着水波一般的迭起,这是蛇人的长尾在地上攀爬留下的。令诺一欣慰的是,在这其中似乎也有不少人类的脚印
遥远的沙丘下,一丝黑烟缓缓蒸腾蒸腾,吸引了诺一的目光。方向与地上延伸的脚印完全相反,甚至可以大胆地猜测,这脚印是刻意在远离那升起的烟雾。
“那女人的营地吗?”
诺一的视线随着那黑烟逐渐抬高,直到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迟疑了许久,最终只身跟随地上的脚印前进。
他决定先去看看,具体的措施等遇到了再随机应变。
诺一在脚印附近的沙丘后方若隐若现,那些蛇人们确实没走远,短短五分钟内,骆驼们高耸的驼峰便映入眼帘——以及盘绕其上的蛇人。
诺一伏在一个高耸的沙丘后,从斜后方观察这支奇怪的队伍。
说来奇怪,这支队伍虽说有着接近三十人的规模,但其中的蛇人却只有六个,算上刚刚被自己杀死的两人,一共也没到两位数。蛇人们盘在骆驼的驼峰之间,又在驮兽的身体两侧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布包。他们分成两组,一前一后地将剩下的人夹在中间。
那些走在蛇人们中间的人,混杂着大胡子的矮人与普通的人类,还有一些身上带有明显的兽类特征。他们低着头,手上的镣铐将他们前前后后串联在一起,像是僵尸一样,在这茫茫沙漠中前进。
他们是奴隶。
要是真的被那两个蛇人带进来,诺一现在应该会排在这支队伍的最后。
在奴隶们的最前排,有两人被摘去了镣铐,奋力推着一个巨大的铁笼。一个无比健硕的男人站在铁笼的右侧,他的身高至少两米朝上,躯干上匪夷所思地长着四条手臂,正好对应其背后的两副弓箭。
他的右上臂举着一只水牛大小的怪兽,眼睛则是死死地看向左侧的笼子。
原先用来关押动物的笼子换入了更高价的商品,被淘汰下来的怪兽便被毒晕,由那四手巨人扛在肩上。
不着寸缕的女人被戴上了三角式的镣铐,缩在铁笼的一角。这笼子的下底是密封的,野兽吃剩的食物残渣与粪便混合在一起,被太阳烤干,无法区分出是否经过消化,只知道它们散发着相似的恶臭。
女人的嗅觉远超常人,回荡在笼子里的气味熏得她发晕。
她的眼神在领头的蛇人与四手巨汉间来回转动。
领头的蛇人骑着最好的骆驼,昂首挺胸地为队伍开路。在他的身边,一位别着盾牌与钉头锤的女性蛇人,把身子侧出骆驼,为领队打着阳伞的同时轻轻地扇风。
阳伞上装点着金丝的流苏,伞面上镶嵌的宝石压弯了伞骨。
身侧的四臂巨人面无表情,他虽说是专注地盯着自己,但两眼却空洞无神。女人试探性地挥了挥手,果不其然,对方毫无反应。
她下了个判断,即这个傻大个并不是自己逃亡路上的风险。
女人的心理浮现了一个计划,现在她要做的,就是默默地等到一个合适的下坡。
“你们,再找一个人过来拉。”
在一个陡峭的沙坡前,领头的蛇人发话了。身边的蛇人女子没有停下扇着扇子的手,脑袋却转了一百八十度,审视着身后的奴隶群。
“你,出来。”她冲队伍里一个矮人扬了扬下巴。那矮人的身子算是壮实,短腿结实得就像锤子的柄,但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漠然地等着后方的蛇人为他解开镣铐。
“动作快点。”为他解开手铐的蛇人用力把他往前推。
那矮人轻声咒骂了一句,刹那间,随着短促的呼啸声,带着刺的皮鞭狠狠地抽打上他的背部,连着破布衫打得他皮开肉绽。
“不许抱怨,动作快!”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不情不愿的奴隶身上,女人昂起了头,她知道时候到了。
青色的狼凭空出现在笼子外,它迅捷地从两个拉着笼子的奴隶身边跳过,顺势抓挠他们的手臂。就在他们松开手的瞬间,女人抓住机会,在笼子内飞身一撞,与铁笼一起滚下了沙坡。
铁笼的角撞击地面发出闷响,随着铁笼不断翻滚,她听见坡上的领头者大声喊叫,呵斥周围的人动手。
小狼化作一团青色的风,紧紧地跟在女人的身边,它咬住了挂在笼子上的绳子,只等一瞬间顺势将笼子拉上另一个山坡。
只要能到达另一个沙坡,那么自己就安全了。
地面迅速地向她靠近,她咽了口口水,把身子压在铁笼的一侧,准备好迎接冲击。那青色的小狼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宛如一缕狂风,径直向着另一个沙丘冲去。
一支手指粗细的木箭从身后射来。
木箭以无与伦比的精准,正中高速移动的小狼。长约一米的战箭贯穿了它的身体,箭簇没进沙地,箭身则因冲力折断,留在了它的体内。
青狼绝望地摇动四肢,身子忽明忽灭。慢慢地,它不动了,仿佛被阳光蒸发,只在原地留下了一截长长的箭。
“额……”
女人的突然身体没了力气,随着铁笼缓缓地从沙坡上滑下,她磕在了笼子的一侧,又软绵绵地瘫坐了下去。
透过上方的栏杆,蛇人的领队骑着骆驼,愤恨地凝视着她。
“呸!”
领队冲她的脸上喷了一口唾沫,又因为觉得不足泄愤而抽出了鞭子,但思前想后还是放下了。
“加拉尔丁,让她安生点。”
“是!”
女性蛇人跳下骆驼,火急火燎地赶到笼子边。她的手穿过栏杆,将女人用力向自己的身边搂,随即对着她的脖子一口咬下。
女人的身体不自主地痉挛,加拉尔丁擦了擦嘴。
“主上,为了防止她神经受损,我减少了注射的量。接下来我需要周期性地……”
领队抬手打断了她。
“完成我的命令就是,其他废话我不想听。叫人来拖笼子。”
“嗯……是。”
加拉尔丁恭敬地一鞠躬,慢慢地走回了沙坡上。但还没等她开口,一个负责围堵后方的蛇人便扑了上来,重重地磕在了她的面前。
“大姐头!一个商品逃走了!”他指着远处,一个矮小的身影正拿着吃奶的劲狂奔,“那个奴隶拍了我们骆驼的屁股,在我们安抚骆驼的时候溜了,怎么办啊?”
加拉尔丁举起了一只手,平静地望向远处狂喜的矮人。
“灰皮,射杀他。”
那四臂巨人毫不迟疑地转身,左侧的两只手臂分工明确——上臂拉弓,下臂搭箭。加大码的战箭配合特制的劲弓,弓弦震动的声音仿佛能划破人的耳膜。
一百七十米远处,箭簇在一声闷响后没进了头颅。矮人的身体在失去控制后甚至向前飞了一阵,他大头冲前,扑倒在地,落进了一个沙丘的背阴处。
尸体砸在了诺一的身旁,令他不禁叫骂出声。
矮人在中箭的一刻,灰色的眼珠险些喷出眼眶。
诺一惊恐地贴住沙丘,一口气积压在胸口,使他的呼吸粗浅而急促。即使背后有一米厚的沙子,他依旧觉得随时可能有一支箭钉穿他的胸口。现在蛇人们一定正看着这边,他不敢探出头观察,只能侧耳倾听。
对方似乎是没有来检查的意思。
“还好还好。不过这下不好办了……”
护卫中可能有远距离攻击的能力,这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情。但这接近两百米的有效射程以及正中后脑勺的准头着实让他寒毛直竖,这意味着如果要接近那个笼子,那他至少潜行两百米不被发现。
假设奴隶不会举报,也依然有六双眼睛随时在观察周围,而且一到晚上,人类的体温会让他变得像荧光灯一样显眼。
甚至有可能他根本不能等到晚上。
被他杀死的两个蛇人长时间不归队,必然会引起对方的怀疑。运气好,对方派出人搜查,还有逐个击破的可能性;而运气不好,蛇人们选择加强警戒继续赶路,自己将再没有可乘之机。
“该死……时间不多了,该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远处,垂头丧气的奴隶们将笼子推上了下一个沙坡。整支队伍紧紧跟上,死去的奴隶不过是振奋精神的小插曲,蛇人们心安理得地继续他们的贸易之旅。
“果然还是偷袭吗,绕到前面去,在水里下毒……不,不行,目的太明显了,有可能会被要挟……还是逐个击破,最后找个机会偷袭,但是也要考虑到误伤的可能性……”
诺一烦躁地磨着牙,无论什么方案都不完美,且后果不可估量。
但不管怎么样,这是他必须要做到的事,他必须要把那女孩救出来并送还到她的队伍中。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决定了,现在只能仔细评估每一种行动的风险,并且选择最稳妥的方式展开救援。
这是一道涉及太多细节的解密,甚至或许无解,但他除了死磕之外别无他法。
一缕黑烟闯入了他的眼帘,从地平线的另一边冉冉升起。
“求援吗?”
的确,这是最后的希望,只要女孩的队伍愿意协助他,那么或许可以将她完好无损地救出来。
但这也不是完美的结局。
“她不想我去她的营地。”诺一低声说道,又愤恨地一锤自己的大腿,“这样下去这笔人情债永远还不清……必须由我……呀!什么东西!”
一条粗壮的手臂抽打在了诺一的小腿上,他尖叫一声,接连向旁边侧滚三圈,眼眶被防风镜磕得发疼。定睛一看,一只黑紫色的小蝎子将自己的毒针扎进了矮人的脚底板,使得新鲜的尸体抽搐了一下。
这就是奴隶的陌路。
他或许有过机会逃跑,但他下错了注。他被虚假的机会蒙蔽,落了个最悲惨的下场。
这也是诺一现在必须要做的事情,他的眼前有无数办法,但每一个都对应着一种失败的结局。
但问题是,他的赌注并非他自己,他随时可以离席。
说到底,他只是因为罪恶感作祟,他并没有坐在赌桌前。
如果想救出那个女人,自己就要先下注。
诺一平静地看着矮人手上镣铐的痕迹,以及他背后新鲜的鞭痕,他叹了口气。
他突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逊爆了……”诺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明明这件事和我没关系,我还满脑子想着帮别人止损,的确是有点自以为是了……先做好被恨一辈子的准备吧!”
诺一搓搓手,在矮人的尸体边蹲了下来。
他烧断了插在其后脑勺上的箭,将尸体翻了过来,蹲在他小腿上的蝎子紧张地钻进了沙子里,但想必还在伺机而动。
诺一用沙子盖住了矮人暴突的眼球,离去时,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位不幸的失败者。
小蝎子正他的肋部下刨着地,把沙子扬在他丰满的小腹上。
随着他越发靠近烟柱,诺一已经能从高处看到一片聚集的营地。
在一片平坦的沙地上,十几个人忙碌地走来走去。
女人的团队正大张旗鼓地整理着东西,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铺了一地,也不缺摞起来的箱子。少说二十只的骆驼群颇为壮观,里面还混了几只山羊,正由几个包着头巾的人给它们梳毛喂草。
诺一不知道浓烟是哪里起来的,或许是那些煮沸小锅用的柴火散发出的吧。那铜制的小锅构造奇特,里面煮沸的液体散发出甜蜜蜜的茶香。
营地里一派祥和的景象,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一位同伴已经有难了,还慢悠悠地在为沙尘暴带来的灾害善后。
一样奇怪的东西吸引了诺一的目光,这使得他的内心五味杂陈,更是打消了他直接进去求援的想法。
他滑进沙丘的背阴处,傻傻地看着天空。
“看来会被狠狠地宰一笔啊……”
他看见在营地的一个小角落里,坐着一群面如死灰的奴隶。
同样的镣铐,同样的破衣衫,同样的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