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营地里唯一的帐篷中,皮肤黝黑的壮硕男子坐在折椅上,潇洒地翘着二郎腿。他摘下了沉重的金质项链,正轻柔地用羊毛布擦拭,并不时地对着宝石之间的缝隙吹气。
一个人掀开了帐篷的门帘,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男子包起了自己深红色的头发,上身只穿着一件无袖背心,炫耀似的展现着紧实的肌肉。他的手套上镶满了钉子,腰间一对指虎叮当作响。
“梅森。”
擦拭项链的男人冲自己年轻的下属点了点头。
“团长,外面货都清点完了,我来汇报一下。”梅森摊开手上的填报单,他的任务是调查这场风暴带来多少麻烦,至于如何处置还得由团长发话,“胡椒和莓果干里面混了些沙子;有两个箱子裂了,一个装的是肥料,另一个是肉干;还有一头山羊现在被吓得不轻,死活不肯走。”
正经的汇报结束后,他又漫不尽心地补上了两句:“对了,点下来面包和羊奶消耗得比平时多,长毛仔还跟我说他带的沙棘果每天都会少一把,现在在那里闹。”
团长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声音像是雷电劈中岩石。梅森挑起一边眉毛,露出好像看滑稽戏的表情,惹得团长干咳了两声。
“这样,你先去把进了沙子的东西筛一下。”
“但是时间上……”
“哎,”团长抬手示意梅森不要打断他,“时间还有的是,反正我们预定在石泉旁边扎营,本来今天也走不满了。肥料你找个布袋子装一下,找个空位让骆驼背着。箱子拆出来的木块,你就拿来补另一个箱子。”
“这样肉干会一股子肥料味的。”
“正好防止有人偷吃,反正他们验货只看塞得实不实,又不看味道。”团长露出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至于那只羊,如果今晚它还不能走,那就宰了吧,正好也开开荤。我知道你们还有人在抱怨之前放走的骆驼,杀只羊让他们闭嘴。”
梅森舔舔嘴唇,那只羊不会肯走的,这个他能说了算。
“还有,关于长毛仔的沙棘果,把羊下水都给他当补偿吧,让他露两手矮人手艺,我们还能沾点光。”
“漂亮,这就等于告诉他这件事和你有关,他要抱怨之前你先通知我离远点。”梅森掐着脖子,模仿矮人粗犷的声线,“‘哈!就这种腥臊的东西就想换俺的果子,俺的老母亲种的果子,连妖精吃了舌头都得掉出来!’”
“只会抱怨到肉烤好的这段时间为止。就这样,还有别的问题吗?
”
梅森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不确定接下来的事情有没有汇报的必要。
他思前想后决定坦白。
“有倒是有,事实上自从沙尘暴过去之后就没人看见优拉姐了,有两个奴隶汇报说是在避难的时候看见她往南边跑了。需不需要派人去找?”
“没必要!”团长用力一敲椅子的扶手,提高了声音,“那种小鬼,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就是死外面了也是她自找的。总之你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别的事情不用你管!记得把奴隶看紧点,总有白痴想趁着这种时候开溜。”
“知道了。”
“还有,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关好,接下来一段时间没什么大事儿不要来找我。”
梅森叹了口气。
“团长,你最近神神秘秘的时间又变多了。你是什么?谁家纺纱的大闺女吗?”
“放屁!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护理宝贝的时候不准别人来打扰我!我的项链可是在矮人的熔炉里锻造了三十七天,每一块都值得镶上矮人王的锤柄!擦这种至高无上的宝物……”
“‘是需要仪式感的’。团长啊,你每天吼一次不觉得腻吗?”
“既然你问了,其实我新弄到两张地毯,是大角羊……梅森!你逃什么!”
梅森飞速撞出帐篷,麻利地扣好门帘上的扣子。
他用响亮而清晰的声音召集来所有的团员,逐条布置任务。最后响起一阵欢呼的时候,想必角落里的一只羊正为自己的命运瑟瑟发抖。
确认聚集在门口的人影消失,团长在空旷的帐篷中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样,你决定好怎么办了吗?”
在他的身后,有人拔掉了一根固定帐篷用的桩,从帐篷下方钻了进来。
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防风镜下的皮肤比周遭都要亮一圈,额头上肿起的乌青被刘海遮住。男人**着上身,背后满是伤痕,粘在伤口上的血液与沙子一起结成了痂。
“诺一是吧?大老远地过来真是辛苦了。说说吧,你带来了什么样的生意?”
团长的指节有节奏地敲打扶手,饶有兴致地看着灰头土脸的少年,这轻浮的态度让诺一气得全身打颤。
“你应该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吧。”
“别明知故问,那可是我最珍重的团员啊!我当然知道。”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
诺一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失去冷静,但声音却一直在抖,声调随着呼吸忽高忽低。
“不怎么办,就在这里等着。”团长低沉的语调像是长辈的教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只有最极致的蠢货才会大摇大摆地走进别人的命运里,在扰动了别人的轨迹后,再装模做样地以为没有自己一切就会变得更好。不管她遇到什么,都是既定的命运。”他顿了顿,冲诺一笑着摇摇头,“我们做不到什么的。”
“但是,如果你已经是她的命运的一份子,那你就应该去引导她走向更好的路,而不是在这里对着一个蠢货耀武扬威!”
“哈!”
团长一拍手,猛地站起身来。他高大的身材宛如一棵胡杨树,轮廓分明的脸庞,以及在沙漠中风吹日晒带来的黝黑皮肤,让他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但诺一对他全无敬畏之意,他皱着眉头打量眼前的男人。
真是恶心。他穿着最好的衣服,用最好的宝石装饰自己,脚下的地毯也是高级货。有多少人为了他的虚荣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才不管他外表如何,剥掉那些用血管编织的服装,脱掉用鲜血淬火的宝冠,他只是个烂到根子里的小人。
恶心的小人伸出手,轻轻地拍打诺一的肩膀。
就好像被地痞往脸上吐口水,诺一因为愤怒而颤抖了起来。
“你是准备和我称兄道弟吗?”
“要我说,你就别装模作样了,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团长冷哼一声,缓缓说道,“我替你说吧,你觉得我很冷血,是个以毁灭别人来换取享受的人渣;你觉得我以一种冷漠的处世哲学洁身自好,实则是个懦夫……说吧,把你想的事情都说出来。小子,别在生意人的面前玩那套虚的。”
诺一重重地扇开团长的手,随着一股热血冲上脑子,他把拳头举到耳边,身体却在迈出弓步后僵住了。
“怎么了?别把拳头放下呀!别半途而废呀!你不是想揍我吗?来呀!用点力,来,做个男人!”
团长把头向前凑了凑,为诺一提供了良好的角度。
“啧。”
诺一颤颤巍巍地把手**裤子口袋:“现在还不是时候。来吧,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就直接把话说清楚吧——你要我怎么样才肯帮忙去救那个女人。”
“很好,开门见山一般能谈出不错的生意!好吧小子,让我也明知故问一次——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吧?”
“奴隶贩子,和那群四脚蛇,和你一样,说不定还是个小领班。”
“哈,她可不止是个领班。不过很好!你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那么问题就来了——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因果报应吗?”
诺一没有回话,他知道对方没说完。
“你可能没听懂,你也知道她是和我一样做人命生意的,所以,你在心里骂我的话也完全可以套在她身上嘛!你想想,我们做了这一行,天底下自然会有人想要我们死,你觉得这合理吗?很合理啊!我们让多少人妻离子散,我们又把多少人转手到了残暴的奴隶主手里?她走向了自己应有的结局,正义即将得到伸张!你有什么理由来阻止呢?”
“因为她帮过我,两次!”
诺一的执拗地看着团长的眼睛,“在人情还清之前,我不会让她迎来什么结局。”
“所以,她有请求过你吗?她有在给你食物之前,跟你很坚决地说,‘我这都是在施恩于你,所以要是我出了事情你要来帮我哦!’她有这样说过吗?”团长讥笑一声,“事实上,她对你说的话正好相反,但是你完全没听!”
“我要为她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所以你毫不犹豫地揭开了她的伤疤,去窥探了她最丑恶的一面,把她的尊严和劝告挖坑埋了。现在还恬不知耻地跑到我这里,想请我去完成你小小的英雄之举,让我‘把话说清楚’!要我说,这件事情非常简单,它说到底就是一笔生意。”
团长摘下了腰间挂着的油壶,其纯金的表面镶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宝石。随着油壶倾倒,指甲盖大小、色泽上乘的钱币从细长的壶颈里倾泻出来,在离开壶口的一瞬间恢复原来的体积。
短短几秒,钱币就在折椅上摞成了小山。
“诺一你看这样,这里的钱,我都可以借给你,只要你和我签一份合约。”团长又从壶口里变出来一份地图,他在地图的左侧画了个三角形,“在我们这片地方,有一条很著名的三角商路,我们从蛇人那里进物料给矮人,从矮人那里进宝石给人类,再从人类那里弄奴隶给蛇人。还有一条消息,最近矮人们开始流行把房子漆得五颜六色的。你呢,先用这些钱在蛇人那边雇一点保镖,然后再去人类那边买些漆树,最后到矮人那边卖给油漆商,这一趟下来你肯定就赚到钱了。”
“你什么意思?”
“哎,你先去赚钱,赚到钱再回来嘛。等你有钱了,回来了,指不定就能发现她在谁家门口扫地,你就进去跟她的主人说:‘你家门口那个奴隶多少钱,开个价,我买了’。诺一啊,我很欣赏你的人生观,像你这样正直的小伙子简直太少见了!所以我给你个实惠,在把她买回来之后你只要把本金还给我,我连利息都不跟你收。然后呢,你想报恩?没问题!你就让她用你正正当当赚来的钱穿金戴银就好了呀。”
“你……”
诺一用力地揪住壮汉的领子,用青肿的额头猛撞对方的鼻梁。
“你他妈的到底拿她当什么!”
手上布料的触感突然消失了,诺一的指甲刺进手心。他看着团长的身体化作一股青烟,像是爆炸般地瞬间散开,又在他的背后重新凝聚。
“什么……”
“不过是一个替我干活的人而已,也什么特别的。说到底,她用来救你的物资还是从我这儿拿的咧。”团长拍了拍诺一的肩膀,又踱步走回他面前,“你可别觉得我侮辱你,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你觉得正大光明赚来的钱用起来才对得起良心,你就让她等着呗。你觉得你是对的,你就这么坚信就好了,真的,这样挺好!反正你的目的是报恩,什么时候报有什么区别呢?”
“你他妈的……”
“好,既然你同意了,那我们就赶紧签好契约,这笔钱你就可以拿走了。”团长晃晃油壶,掏出一张干净的羊皮纸,以及一根无比精致的钢笔,“矮人出品,约顿海姆最好的笔,和你这样的英雄好汉就该用这种笔签字才对得起你!来,告诉我你的名字怎么写?”
“你他妈的……到底要我怎么样……”
诺一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到底有多轻。
他低着头,强烈的无力感游走在全身上下,身体里的血好像流干了。大脑在嗡嗡作响,告诉他自己并没有必要承受这样的侮辱。
他当然可以破门而出。
但这样真的好吗?
或许自己只身前去营救会有希望,即使不小心被抓住、被射杀,那也会是一个帅气的结局——无论如何都比在这里哭哭啼啼来得好。
但是,这只是他一厢情愿。
“我最后问你一次……我想要现在就把她救出来,为了这个,你想要什么!”
团长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他将羊皮纸随手一扔,用最嘹亮的声线掩盖了刚刚的叹息。
“好!”
他用力地拍起了手,声音洪亮得仿佛能掀翻帐篷。
“打从一开始就该这样,别提什么感情!干脆点,做生意的时候就别提那些虚的,我才不关心你为什么要救人咧!如果你是要雇我去对付他们,价码不高,只要你愿意在我这里干个几天的活就好!我接下来有用得到人的地方,别思前想后的,和贩奴没关系。”
“那你之前是在……你说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哎!不是说了吗,我很欣赏你这种有英雄气概的小伙子!我不止会接受你的雇佣,还准备给你的报恩指一条明路。”
团长又一次倾倒油壶,掉出了一个岩石雕成的项圈。他用手指在项圈内侧滑动,刻下了一连串奇妙的符文。
“成了。”他向诺一招了招手,
“过来,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
“代表奴隶身份的项圈。”
无视诺一冰冷的眼神,团长狂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这么着急啊,又不是让你现在就戴。我的意思是,等我们把她救回来之后你把这个给她。如果她帮你戴上,那就说明她要求你为自己的行为致歉,你也就借此把良心债还了。如果她不,那你就当无事一身轻。甚至如果你觉得这个代价太大了,你也可以选择不给她。”
诺一在原地踱了两步,若有所思,团长微笑着看着他。
“不管怎样,要我陪你去救人,你只需要来我这里干活。”
诺一最终拿出了结论。
“成交,现在你准备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雇的我。”团长笑着一摊手,“你出计划,我去执行。”
“那就告诉我你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