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直通车(下)

作者:大甲柏镇蟹 更新时间:2019/10/4 20:05:46 字数:11662

又过了许久、非常久,一切都变得比从前更加安静。

车顶“吱呀”闪烁的灯,突然,熄灭了。

四周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背后的连接门——提额敦的车厢对着的另一边的连接门上残留的我的体温,也随着沉默的黑暗慢慢褪去了。

寒意爬上来,狞笑着,抚摸着我的身子。

我仿佛听到提额敦的喘息声。

我靠紧连接门,越靠越紧。

耳边吹过一阵风,激得我狂抖不止。

“瓦卡、瓦卡、度真、度真·····”我默念,紧闭双眼,抱紧身子。

“咚、咚、咚······”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巴不得让它赶紧停止。

“咚、咚、咚······”

“咚、咚、咚······”真的好吵。

“咚、咚、咚······”

“咚咚。”这是什么声音?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狂叫,嗓子里却被塞满棉花,我狂叫,心脏几欲爆裂。

门前,我确信,门前,就在我这节车厢靠近提额敦车厢的车门前,有人在敲门。

什么人,哪来的人?

他在敲门,不是从连接门,而是从车门外在敲。

“嗤······”这不像人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这是抓挠的声音!

“砰!”闪亮,能晃瞎我双眼的强烈闪亮,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声一同击破车厢外沉默的黑暗。

一只庞然黑影飞也似地窜过闪光。

“砰!”又是一声,我抱紧脑袋,把身子缩在两车座间,勾着眼睛看那闪光。

“砰!”黑影、一个绝非人类的影子,以绝非人类的速度窜过窗外的光,向着车厢另一边飞去。

“砰、砰、砰!”连续的这三声爆响让我赶紧低下脑袋,再不敢偷窥。

接着,一切又重新归于寂静与黑暗。

“啪、啪······”有人迈着平常的脚步接近,那声音越来越大,让我更加用力地缩紧身子。

“砰!嚓啦!”玻璃碎裂,那是车窗的玻璃。

“求求你!”我突然拼命放声大叫,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以颤抖不已的哑嗓大叫。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求你了!”我继续叫,明明早已痛哭流涕,泪水却只流下寥寥几滴。

“哗啦。”一个影子——人类的影子,先是用一柄黑漆漆的长棍似的玩意拨开尖锐的直立着的玻璃,然后便轻巧地从被打破的车窗跨进来。他听见了我丧心病狂的尖叫,便迈着极为谨慎的脚步向我走近。

我不敢抬头,担心一抬头就会被打爆眼睛。

“求求你,求求你······”

“又一个受害者,啊?”这是女人的声音。

“起来,跟我走。”这是熟悉的声音。

“求求你······”但我顾不上那些。

“我不会伤害你的,”她像是蹲了下来,“但是这里不安全,车上还有其他人吗?”

“这是哪里?”

小心。

她也许是头长着利齿獠牙的怪物,她也许是个阴险邪恶的食人僵尸。

不能放松,警惕起来!

“我们在路上说,快起来。”

她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反射性地向后猛躲,却突然抻到小腹的伤,剧痛让我狠狠咬牙。

“我叫丹狩·吉安,现在你要赶紧跟我离开这里。”

啊?

“你要相信我,我与你一样,是······”

我抬头,却只看到黑暗。

但我站起来了,带着满脑子混乱,半被迫地搭住她的肩膀,我无法思考,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感觉。

“带着伤?”她问,架起我的身子。

我点点头,忘记在这样的黑暗里她是看不见的。

“车里还有没有······”

“没了。”我说,“就我一个。”

“嗯。”

她跨过玻璃窗,然后单手接过我伸出的右手。

这样毫无帮助,我想,大腿果不其然在跨过窗子的时候被划了几个口子。

这都是些什么,我感觉到空洞,耳边的声音也不再清晰。

途中丹狩·吉安似乎说了很多,但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挎着她前进,迈过了什么,经过了哪里也不知道。

颠簸地,我们前进,一切都没关系,因为她轻车熟路。

都是些什么?

什么啊?

哪里啊,谁啊,怎么回事啊?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

许久之后,当我窥见光亮、平躺下来的时候,那些残留的意识才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爱周几周几

几点了?

我不愿睁眼,只是翻过身来,伸手去够手表。

然而我什么都没摸着。

手表······床头柜哪去了?我纳闷,却没去细想。

屋子里冷飕飕的,让我想起儿童图画书里描绘的冰屋,难道说我正在冰屋里睡觉吗?

我把被子拉到胸前,双脚却一下子就暴露在外。

这被子怎么这么短了?

我闭着眼,处于一种奇妙的半睡半醒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思考和梦属于同一种存在。

因此我做着梦,也思考着:冷,好冷,我感到寒风正挠着我的脚。

我躺在冰屋里面,寒气从冰砖的缝隙中挤进来。

床呢,床是不是也是冰做的?

梦做到这里我这才发现,除了冷自己还有哪里不舒服:背很铬、四肢酸痛、头也很晕。

错觉,这都是梦。

我凑合着继续睡下去,就好像那种种不适都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

困,而且很疲倦。

这也不是真的,我隐约地想,浑身动弹不得。

又一阵风吹过来,我挑挑脚,裹紧被子,试图让全身都缩进被窝里。

要不要去上学,现在几点了?

我睁开沉重的眼,匆匆瞥到了些黑色。

还不到点,没关系,我庆幸地想,很快便又睡着了。

睡梦里,一切都很混乱,却不让人感到痛苦。

我真想就这么一觉睡到世界末日,什么比赛、课程、作业,统统都去死吧。

***

屋子里变得暖和起来了。

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没想到胳膊、小腹,以及全身的肌肉都突然痛起来,引出一声长而凄惨的哀嚎。

该去厕所了,我想到,却不觉得自己正憋着尿。

反而······嘴好干啊。

我感觉到渴,便抛开比睡回笼觉前更强烈的倦意坐起身来,准备下床去接杯水喝。

然而,周旁的环境却让我一时惊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为什么是你?”一个女人,确切地说,一个女孩儿——丹狩·吉安,正站在床脚边那面斑驳远胜我房间的砖墙前冲我发问。

我顿住几秒,这才回想起了全部的事情。

“垂家族把我扔到这儿来的,比赛和竞技场,都是骗局!”我说,嗓子里**痰糊住,发出恶心的沙哑而黏腻的声音。

她放下手中的笔记本,转而抄起桌上的杯子递给我:“你老老实实的在这里呆着,晚上我们再细说。”

我迫不及待地大口喝起水来,尽管嗓子里的痰和水混在一起的感觉相当令人难受。

“这是哪里?”我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从喉咙到胃传来一阵冰凉。

“地下长廊外面。”她说,重新拿起那本笔记,转身便走。

“你要去哪里?”我感到焦急,几欲跳下床来将她拽住。

“你什么都不要做,等我回来。”她没有看我,径直走了。

“等一下!”我依然干渴不已,但仍竭力大喊。

丹狩·吉安,又或者是别人,我不管你是谁,只是请你别走!

这不管用,她还是走了,留下孤零零的我手持空水杯坐在一张说成是桌子也不为过的木板床上。

我重新躺下,伸出双手。

我的左臂伤得厉害,层层包裹的绷带上还染着暗红色的血迹。就那样的攻击来说,不骨折是不可能的,我想起圆锤打在它上面的那一记直勾勾的猛击,不由得深感畏惧,当时那清脆的骨头碎裂的响声依然在耳边回徜。但是,现在看来,我的胳膊除了依旧会痛之外似乎并无大碍。这或许便是幸运吧,我如此想到。

昨晚,又或许是多日之前的某一晚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已远去,不论是高烧、提额敦还是诡异的黑影,都像是场真实到极致的噩梦。它们仍躺在我的记忆中,只是远不如先前那般是种逼至眼前的威胁。

说不准那真的只是噩梦,我打量起四周,又想起刚刚走掉的丹狩·吉安,不禁觉得还不愿认清现实的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头顶没有灯,即便原来有,现在也已经不见了,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墙角的那团散着焦糊味儿的火堆,像是在遥远的古代人们野营时点起的篝火。

我痴痴地看着那团火,强烈的光在我眼中映出彩色的像,铺面而来的热气温暖着我,好像一股热风,与烧焦的木头的味道一同传来,原始、狂野而自由。

木头,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看到破烂的墙,掉落的墙皮下露出坑坑洼洼的砖;看到撑起的小桌板,上面胡乱铺开的纸堆和几支铅笔头;看到水桶,上面盖着分不出颜色的塑料盖子,那是装满水的水桶。

木头是从哪里来的?

老师的话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植物是地上的一种生物,有种大而粗壮的植物叫树,他们的茎由木头构成,木头可以烧火、做建材、做工艺品。由于密度较低,大部分木头会漂浮在水上,因此过去也会被用来做船。

我知道植物,长廊里有水果、蔬菜,甚至有些高端的场所还有盆栽,它们都是长在土里的,长在构成地面上的地面的那种土里。

难道说这附近有植物,也就是有大棚,有种植物的地方?

惊喜,像是枝茁壮成长的芽,正在我心中攀爬、伸长。

我掀开被子,才发现那只是一张挂满头发和灰渣的烂毛垫。我居然盖着这种东西睡了一晚上(谁知道我睡了多久),真不可思议。

我翻身下床,到那桶水前,疯狂地喝起来,很快,剧烈的胃痛就成了我新的,也是最大的麻烦。

我冲出屋子,发现没有火堆的外面是一片彻头彻尾的漆黑。

于是我摸索起来,肚子“嗷嗷”直叫。

厕所在哪里?

我沿着屋子的外墙走,很快便摸到了另一个屋子,然而黑暗却令我止足不前。

这里大概是个房子,一个有很多间屋子的房子。我想着,越走越感觉心虚,不久,回去的念头便跟着受了刺激的肚子和胃一同嗷嗷叫唤起来。

我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这很容易,因为屋子里的火光从虚掩着的房门中透了出来,成了最显眼的路标。

我一进屋子,便突然间松了口气,不知从何时开始,心脏已经跳得如鼓声般剧烈了。

又一阵,胃、肚子咕噜噜地疼起来,我吸回那口刚刚松下的气,弯下腰,紧紧捂住肚子。

“啊······”我匍匐在地,浓重的灰尘的味道窜进鼻腔,让我不住地打喷嚏,每打一个喷嚏,肚子里的东西就呼之欲出一次。

这也是事实第一次让我有理由相信:不吃东西的人也会拉肚子。

我强忍着,不一会儿阵痛过去,能安稳个几分钟,然后它又卷土重来。一次又一次,一阵又一阵,我实在忍受不住,便直冲另一个空旷的墙角而去,就在这时······

“你干嘛呢?”敌意,从背后的女性的叫声中冲出来。

我回身,保持着匍匐的姿势:“厕所在哪?”

丹狩·吉安放下直指着我的猎枪,从火堆边抽出一根木棍。

“跟我来。”她说,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那绝对是嘲笑。

***

“这里是哪里?”我又问,就好像这个问题是世界十大未解之谜之一。

“地下长廊外面。”丹狩·吉安顽固地回答着的同时,用一把小刀挑开了罐头。

然后她把它递给我,转而去挑另一个。

“谢谢。”我说,因为比起追问下去,我更想赶紧开吃。

火堆仍然烧着,烧焦的木炭的味道却小了许多,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吧,我想。丹狩·吉安盘腿坐在撑开的折叠小桌旁,桌上的纸堆被整齐地叠好放到了床上,铅笔头也被利落地摆成一排,静静地躺在纸堆旁边。

我靠着木板床席地而坐,起初还因为地板的冰凉而再次闹起肚痛,不过现在好多了,多亏吃了被火烧过的罐头粥。

这东西真是美味无比,我边想边狼吞虎咽地吃,心想着回到家以后说什么也要买来一箱囤着。

“为什么被垂家族收买的你也被流放了?”丹狩·吉安突然开口,声音中透着冷漠。

“我没有被他们收买。”我事实求是地说,不顾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呼小叫:别撒谎了,你明明和他们做了交易!

火光中,丹狩·吉安的脸红得像长廊夜晚的街灯。她默默地吃着,一举一动都慢得惊人,与我对她一直以来都急匆匆的印象相去甚远。

“我对他们的计划一无所知。”我义正言辞,似是在为自己辩解却严重缺乏底气,就好像要说服的人并不是她,而是我自己。

“那你为什么能一路走到决赛?”她又问。

火堆熊熊烧着,屋子里却变冷了。

“因为垂家族的人认为我的作品很新颖,他们计划让我去打决赛中作为高潮的一场。”

“听起来,你倒是很倒霉啊。”她举起罐头,将剩余的粥倒得干净,然后又用小刀来回地刮,发出“呱啦、呱啦”的响声。

“你能告诉我这里的状况吗?”我问,像个唯唯诺诺的孩子在请求严厉的家长的许可。

“嗯。”她站起来,从我手中拿走早已空空如也的罐头,去水桶那里打了些水,然后又递还给我。

我对于害了自己好一阵胃痛的冰水有些抗拒,却还是大口地喝起来。

“我们是被流放的人,因为招惹了垂家族。”

“你不是乖乖地听他们的话了?”我想起因为输给我而痛哭不已的丹狩·吉安的样子,与现在面前的这张冷漠而沉静的脸对应起来。

“嗯,我故意输给你了。”她的眼里映着火光,却依旧黯淡,“这是他们叫我做的。”

“那为什么······”

“够了。”一瞬间,我以为她会捡起手边的那把猎枪。

我被吓了一跳,所以不敢再说话。

“后来就被送上那趟地铁,”她冷静下来,放下罐头,“它驶过长廊的尾端,真正意义上的尾端。”

我不相信。

“一般情况下,搭上那趟车的人必死无疑,因为没有食物和水,没有回去的路,更何况,还有老鼠。”

老鼠?那算什么,老鼠是种很小的动物,古生物课的老师讲过,也就小鸡仔那么大,它能有什么威胁?

“我们也许能沿着轨道走······”

丹狩·吉安根本不在乎我说了什么:“对垂家族而言,这种处理方式不会留下任何后患。没有尸体、没有痕迹,那些给他们添乱的人,会和报废的列车一同成为长廊尾端的防御墙。”

那是什么,什么叫“防御墙”?

“但幸运的是,我的那趟车走得更远,”她第一次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相比你的来说。”

“列车停到了离这里很近的地方,我摸索着,带着绝望前行,最后发现了这里——一个黑漆漆的建筑,至少这儿有人类生活的痕迹,在经历了一番······之后,找到了前辈们的笔记。”说着,她把那本从不离身的笔记从衣服里轻轻拽出来,向我展示出半截封面,然后又塞回外套深处。

“我们之前的流放者曾在这里生活过,我从笔记上面了解到,这里以前曾是一个小镇,对,以前,鬼知道是多久以前。我能看到的,只是这里还留有很多物资,比如这些罐头。”

我不知该做何回应,这一切听起来都太不同寻常。

“我遵循前辈的笔记生活着,在打水途中听到老鼠们的动静。要知道,没有特别情况,它们是不会主动出击的。就这样,我跟着它们找到了你的列车,没想到在如此短的时间间隔内,竟然会有两辆流放车。”

我盯着熟练翻着柴火的她,讶异之余竟泛滥起同情:破烂而大过头的外套、潦草梳起的干如柴草的头发、长长的、在脚边系紧口的牛仔裤······比赛不过不久之前,她被流放也绝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样一个外貌普通的女孩子,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中活下来的?我想起颓废地瘫在列车上的自己,不止一次地感到羞耻。

“吃完了吗?”她又往火堆里面添了几根柴,“吃完了赶紧睡觉吧,四点左右我叫你起来,五点钟要重新点火,还要多添些柴,这样我也能少起来一次,多一个人就是有这种好处呢。”

我甚至没问,便爬上硬得铬骨头的床板,放下沉甸甸的脑袋。

丹狩·吉安站起身,捡起那把猎枪,将连粥渣都没有了的罐头拾起来后走出了屋子。

“还是算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停下脚步,“不叫你了,你好好休息,还是我自己来添柴。”

说罢,她关上门。

然后我听到发闷的“咔哒”一声。

***

隐约的声音,让我想到,又或许是梦到一片薄雾。在我的印象中,长廊里从没有雾,但我却很清楚它的样子:白色的、朦胧的,充满整个空间。我行走在雾中,空气渐渐变冷,阵阵的热气越来越弱,于是我缩起身子,听见远方传来的滴滴答答的水声。

那是什么声音,水声变成带着白口罩的男人吸鼻子的声音,又变成女人轻轻说话的声音。

身体很铬,铬得难受。

寒冷,一如鬼魂般缠人。

我紧闭双眼,然后睁开。

眼前除了漆黑,还有微弱的火光照亮的一点墙壁。有一只黑影,正映在那渐渐靠近的火光打在的墙壁上。

我醒过来,听到床边摩挲的脚步声。

那人走过我身边,我警惕着一动不动,只是竖耳聆听。

她吸了吸鼻子,蹲下来。

我听到“沙、沙”的挑动火堆的声音,以及轻轻的、几乎听不到的添柴的声音。

火光顿时明亮起来,暖意也变得充足。

她站起来,经过我的床,走出屋子。

突然间,心里滋出一点酸意,我没有在意,只是继续睡去。

***

我分不清早晚,任何时候,这里都是漆黑一片,当然,除了那幽幽的弱得常被人忽略的火堆的光亮。

丹狩·吉安在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见踪影了,只是在折叠桌上留了个罐头。我极快地吃完,又学着她的样子将其灌满冷水喝个干净,然后,就变得无所事事。

我试着走出屋子摸索几步,却放弃得很快,又试着读起桌子上的纸,却发现上面记载的数字也好、地名也罢,几乎都无法理解。也许真正有用的信息,都在丹狩·吉安那本所谓的“前辈的笔记”里。

不止一次,我在屋子里望着火堆发呆,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眼睛里充满了彩色的光亮痕迹,便赶紧频频眨眼,因为倘若不这么做,眼睛就可能会瞎掉。

她回来的时候,又带来了一大堆柴火。

“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些木头的?”我问,发自真心地想知道。

“花园,曾经的花园。”她说,就好像这理所应当。

“我从没听说过花园,”我表示不解,“长廊里没有花园。”

“这里有。”她径直走过,手里依旧握着猎枪,那玩意儿就好像长在了她手上一样。

“没有水了,下午得去打水,你的伤怎么样了?”她低头检视了一下水桶,那表情就好像是在埋怨我浪费了她太多珍贵的水。

“基本没问题,只是偶尔会痛。”

“那你和我一起去。”她说,我确信她只在乎我说的前半句话。

“要去哪里?”我甚至没问能不能不去。

她没有理我,或许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只要跟着她走就好。

“挑三根大点的木柴给我,再拿两个罐头。”在喝尽了水桶里最后的一点水后,她说。

我慢悠悠地走到火堆旁面,正面迎着不断袭来的温暖的热风。大点的木柴,是要多大?我开口想问,转念又决定放弃,这点小事还是自己看着办吧。

于是我捡起了三根歪扭的木头,将它们抱在右臂弯中。

“罐头,是在哪里?”

“噢。”丹狩·吉安似乎才刚想起我不知道罐头存放的地方这一回事,她提起空水桶,把它放在我面前,“我去拿,你提水桶。”

她一手握着猎枪,另一手拧动门把。

“木柴呢?”

“我举火把,你拿着其他的。”

“提水桶、拿备用木柴以及罐头,在我把它们拿过来之后。”她又补充,把我的任务分配得明明白白。

“好。”我站在原地,望着果断走出房间的丹狩·吉安的背影。

“我一回来,我们就出发。”她没回头,说。

“知道了。”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

我惊喜地发现这次的罐头居然是“雷吉德尔泰牌红烧肉烩饭”,但反观丹狩·吉安,她似乎对此并不感冒。

我按照指示用不吃劲儿的左臂挎起空荡荡的塑料桶,然后将罐头扔进桶里,右手抓着两支木棍。丹狩·吉安则一只手举着燃着火的木棒,也就是火把,另一手握着猎枪。

“为什么你总拿着枪,这里有什么东西会来袭击我们吗?”

“一般情况下来说,没有。”说着,她用极具攻击性的眼神瞪了我一眼,像是在说:如果你胆敢有什么小动作,我立刻一枪崩了你。我这才意识到,或许我才是她处处设防的罪魁祸首。

“我不是坏人。”我说,虽然知道这不会让她放下猎枪。

“出发。”她说着,走进黑暗。

我也跟出去,一出房门,那种四周都漆黑难窥的空虚的恐惧就袭击了我。

丹狩·吉安的脚步迈得飞快,她笔直前行,尽管手中的火把照亮的只是周围极小的一部分。

“等一下。”我焦急地喊,拼命跟上她的速度,左右、背后,除去丹狩·吉安所在的前方外的一切方向都仿佛有人蛰伏,他们隐没在黑暗中,静静地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准备随时扑上来,啃断我们的脖子。

火把的光亮突然降低了,这吓了我一跳。

“下楼。”她说,依旧没放慢脚步。

“这是多少层?”我很快结束了对于自己一直住在楼上所感到的惊奇,一心只想让丹狩·吉安多和我说说话。

“刚才是四楼。”很明显,她没有看破我搭话的意图,或者看破了却对此不屑一顾。

“你住在几层?”我又问。

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思考:“不在这栋楼里。”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我今晚很可能要失眠了。

“这栋建筑是什么,我是说,原来是干什么用的?”我谨慎地注意着背后的动静,双眼却死死地盯着前方的火光,丝毫不敢向两旁观望,更不必说是回头了。

“学校,不是竞技学院,从前的学校。”

“噢。”我不太理解什么是从前的学校,但又觉得问这个或许太过愚蠢。

“我们还有多远?”

“穿过镇子,在轨道附近。”

“还要走大概······”

“你话还真不少。”

“抱歉。”

“少说话,不然会浪费太多能量。”

“嗯。”

之后,我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这所有四层楼或更多的学校外面,是一块方正的广场,广场一侧有我不认识的运动器材,那是一个很高的金属架,上面连着一块厚玻璃板,板子中央则挂着个铁圈,让我想起竞技场两侧的【读取器】。我们从这架子下面走过,穿出栅栏门,踏上一条灰暗而平稳的大街,大街两旁能隐约窥见高矮不一的房子,它们大多方正独立,不像常见的建筑那般嵌入长廊的壁里,大街宽广无比,在火光下,我甚至看不到它的边界。

我们沿着街道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久到让我慢慢习惯了这种空荡而黑暗的环境,即使确切来说,我依旧感到自己无依无靠,任何一种突然的冲击,都可能让我那处在崩溃边缘的精神彻底越线。

我安静地走着,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蹑手蹑脚。途中两次,丹狩·吉安手中的火把快燃尽了,便和我所携带的木棍交接,我们将奄奄一息的火焰从衰老佝偻的那只火把上传到年轻力壮的另一只上,火焰便瞬间活跃起来,仿佛重获新生。我不自觉地又盯起那忽而汹涌的火焰,直到丹狩·吉安无情地再次快步赶起路来。

大街,在几所破烂如长廊尾端贫民小巷间常见的小屋似的乱房群中迎来了尽头。我们走上了坑洼的水泥地,那股过于坚实的脚底触感反而更让我感到如履薄冰。

四周的建筑褪去了,黑暗变得愈发猖獗。火拼命烧着,却没法将光打到任何一面墙壁上。我看到火光奋勇地向外伸张,最终却无力地消失在无止境的黑暗之中。放眼望去,除了脚下的水泥地和一如原本沉稳行进着的丹狩·吉安,我再看不见其他。

“滴答、滴答。”微小却清晰的水声从前方传来,我突然想起喜欢在做听力题时紧闭双眼的古丽·卡尔,这才觉得她的做法或许并非瓦卡嘴中的“闲的,神经病”。

丹狩·吉安毫无征兆地停下来,要不是我始终掐着步子走,这时绝对会因没有反应过来而撞她个满怀。

“嘘。”她说,即使我根本没有说话。

我站在她身后,谨慎地打量起周围:火光和丹狩·吉安、黑暗、黑暗和······黑暗。

黑暗并不可怕,每次放学的时候,长廊里基本都是一片黑暗。我会在那黑暗之中走到车站,在那黑暗之中穿过小巷,在那黑暗之中······得了吧,别骗自己了,那根本不算黑暗,长廊里始终都有灯在亮。

我安慰自己失败了,心里又打起鼓来。

我的心脏什么时候变成摇滚演唱会现场了?

丹狩·吉安仿佛在认真地听,我却自顾自地陷入了无尽的紧张与恐惧中。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我想问,却没敢开口。

沉默不期而至。又来了,我想,沉默总是在黑暗的环境里出现,恐吓那些手无寸铁的孤男寡女。

“嘿!”

我迅猛地一颤。

“这边。”丹狩·吉安向左转身,继续走起来。

“怎么了?”我惊魂未定。

“黑暗中,总会走偏。”她说,声音低到我听不清,“所以要停下来辨别方向,水厂应该在这边。”

“噢。”我们安全了,根本没什么可怕的,我想,突然觉得有些无聊,要是真冒出些什么就好玩儿了,我事不关己地又追想到。

***

直到我们走进水厂,打完水,甚至吃完午饭,都没有任何奇怪的事情发生。

这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巨大工厂:空旷、安静,充满了腐朽的金属味道,我们穿行其中,迈过整齐排列的无数粗壮的管道,走过工厂的空地,在一枚圆形(或者是某种多边形)的三层楼高的建筑前停下来。丹狩·吉安用她猎枪的把儿敲碎了玻璃(似乎她常常这么干),然后清理了那些碎掉的玻璃碴子。

“每打四到五次水,我们就要换一间屋子。”她说,似乎在为她口中的“老鼠”设防。据说,老鼠非常善于追寻活物的踪迹,如果过于固定行程,就会被这种狡猾的毛茸茸的生物袭击。

“老鼠有什么可怕的?”我问,却一如既往地得到了沉默作为回答。

我们在一段“哗啦啦”地留着水的管子前注满了塑料桶,又尽情喝了个饱,清凉而甘甜的自来水滑过喉咙,在胃里浇注成湖,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汩汩的清流从管子里涌出来,汇入脚下长长的人工河道里,那些多少年也喝不尽的水就那么沿着河道流走,流进一颗两个成年人身高的大洞中,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的黑暗里。

“我参观过自来水厂,”我想起二年级时学校组织的一次社会实践,“虽说现在的水厂大多是自动进行工作,但是如果很久没有人管,它应该就······”

“没有很久,”丹狩·吉安说着,捡起我们刚刚享用过的“雷吉德尔泰牌红烧肉烩饭”,“连这个都还没过期。”

“你的意思是这里不久前还在正常运作?”我有些吃惊,意识到了很多之前压根没想过的事,“这个城镇才刚刚荒废没多久?”

“我不知道,但是很可能。”

看着流动不息的自来水,我不由自主地相信起来:这个城镇不久前还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

“那为什么,为什么它荒废了?”某种不好的预感让我抬高了声音。

“放心!”丹狩·吉安把罐头放在脚下,转而抓起塑料桶的把儿,“我们很安全,只要你听我的指示,不做傻事。”

安全?我们被从长廊里扔出来,命悬一线,何谈安全?

“过来帮忙,我一个人搬不动。”她吃力地拽着桶的把儿,将满满的水抖落出不少。

我连忙过去拽起把儿的另一侧,将桶提稳。

“平常,我一个人不会一次打这么多水。”她解释,我却注意到另一件事。

“火把呢?”我看向插在水管外金属圈间隙中木棍上越来越弱的火焰,慌张起来,“我们的火要熄灭了,木柴不够!”

“我知道。”丹狩·吉安松开了握着水桶把儿的手,整个水桶的重量坠得我身体向右半边一沉,“我们带的是单程的木柴。”

“为什么,那我们怎么回去?”

“你必须······”她的脸上映着微弱的火光,大大的眼睛直盯着我。

然后那张脸闪烁一下,消失在黑暗里。

“克服你的恐惧。”

我愣住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和丹狩·吉安犹如小说台词般的发言让我一时反应不来。

“你自己走回去,不然就会饿死。”她的声音远了,但仍然触手可及。

快去追她,追上她,把她拽住!脑海里有个声音说。

我想着,明知自己应该立刻拔腿飞奔,双脚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彻底的黑暗笼罩了我,以及我周边的一切。

这是什么情况,我应该怎么做?

我没追,没动,只是提着水桶站在原地,直到丹狩·吉安这个存在从我的所有感官中消失,那个时刻,犹如永恒一般漫长。

这是我又一次在关键时刻选择无所作为。

***

我靠着金属管,开始喝水。

一口、两口,清冽美味的自来水渐渐变得索然无味,从起初那滋润我干涩喉咙的神圣之水变成让我感到涨肚的口味单调的液体。

我紧紧靠住金属管,以便能将未知的威胁来源缩小到只有面前一个方向。

我思考,意图打消恐惧:

这算是又一次被背叛吗?就算是,我也应该习惯了吧。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我想起丹狩·吉安,那个穿着旧运动鞋和平凡的白色校服的女孩子,那个拿着单手小盾和短剑谨慎防守的女孩子,那个梳着干涩头发,满脸沧桑的拿猎枪的女孩子。

她背叛我什么呢?

她把我丢在这里了,让我自己回去,在没有火把、没有武器、没有任何有用东西的情况下自己回去,这怎么可能呢?

或许是因为她的物资不够了,所以不能再养一个累赘。

累赘,是啊,我是累赘。

那倒也是可以理解。

我抬头仰望,看到的却和低头,又或者左右看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黑暗,纯纯粹粹的黑暗。

她干嘛那么狠心呢?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我们同病相怜,她应该给我帮助啊。

我越想越感到无能为力,这个世界仿佛是为了折磨我而生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它折磨我的工具。

是吗?

是这样吗?

我怀疑,自暴自弃却还是占据了大部分的自己。

怨天尤人。

软弱。

自私。

该死,这样的人就该死。

我想着,谩骂起自己,最终因不堪重负而顺着管子滑下来,坐倒在地上,然后又因为紧张和恐惧连忙站起身来。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我眨眨眼想看个清楚,却无法确定那究竟是否只是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带给自己的幻觉。我想象那是另一个自己:带着病痛和绝望,兀自瘫倒在流放车里的自己。那个我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他的胳膊上裹满了绷带,脑门上挂着大而饱满的汗珠,他走到前面,又因为双眼所见吓得向后跌倒。他狼狈地往后爬,带着满脸惊恐,一直退到无法再退的地方。身边,那个我的身边是一大堆的【物质】,他颤抖着一把搂过那些物质,然后像守财奴一样用充满恐吓的眼神向四周张望,即使在我看来,他——我自己眼里的恐惧要比恐吓多得多。

“快点,快点来人救我!”我/他大喊,既嚣张又慌乱。

“快点来人救我!”

“来人啊!”我/他哭了,留下眼泪,却无人回应。

我感到羞耻,羞耻到不想再做自己。

我靠近管子,闭上双眼,妄图甩开那些经过修饰的记忆。

“沙沙。”这声音并非真实,而是响起在我的脑海中。

度真,穿着【竞技学院1020】黑色校服、梳着马尾辫的她慢慢地向我走来。她的脸上挂着微笑,那是种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形容为演技的温和的微笑,她走近,伸出手,缓缓地抬起来······

我却感觉不到她。

在她背后,我瞥见自己正被无数的人簇拥。他们赞美我、夸奖我,给我荣耀和奖赏,他们依次和我握手,嘴上连连道喜,脸上容光焕发。人群中的我则强忍笑意,装出一副假惺惺的谦虚的姿态,不停地重复着无意义的推辞和否定。

还好我赢了,我看到他想着,还好我参加比赛了,我真幸运。

那是因为谁?度真想,还不是因为有我在?

是啊,因为有你在,我想,你鼓励了我,但不可否定的是还有一部分来源于我自己的努力。

得了吧,你还差得远,还记得我是怎么鼓励你的么?她死死地盯住黑暗中的我,毫不在意自己背后沐浴在光辉中的那另一个。

记得,我说。

“你就一定要输吗!”突然,度真大吼。

那吼声仿佛真的从我的耳朵里冲进来,重重地撞在了耳膜上。

不是,我回答。

“你就一定要输吗!”

不,不是,我又回答。

“你就一定要输吗!”她狂吼。

不是!我吼回去。

“那你不想活了吗?”她放缓了声音,轻轻地问道。

“我想。”我顿住,隔了几秒才回答。

“想活,就必须先克服你的恐惧。”她,度真,变成丹狩·吉安,说。

我愣住了,踌躇、人群、度真(又或者是丹狩·吉安)和其它的我都四散而逃。

没有人想抛弃我,至少丹狩·吉安没有。

在这里——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中,那个我是不行的。

我睁眼,惊喜呼之欲出。

走回去就好了,走回去不就行了?

她没有放弃我,哪怕只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让我燃起了相当多的勇气。

一直以来,我都在活在侥幸与美好的幻想之中。

我竟然是如此懦弱,想到这里,迫切想要改变的心情便膨胀到难以抑制。

我站直,提起水桶,又拿起插在金属圈里的小半截木柴,它的尾端被水浸湿了,因此没有烧尽。

丹狩·吉安走了,拿着猎枪。

但是她没有拿火把,而是摸着黑走的,和我一样。

她行,我当然也行。

我摒去脑海里寥寥几道要求自己放弃的声音,一心想着追上丹狩·吉安的脚步。

要知道,我是一名男人,她可不是。

于是我提着水桶,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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