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伴随着老式座钟的钟声走进来的,步伐稳健而果决。我怀疑连每步的间距都是一样,虽然这只是他来到我的地盘的第二天,我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这个人。这个人就如同那座钟,传统,机械,准确,一丝不苟。
就算是在闷热的城镇旅店里,他依旧整齐地穿着军队制服,闪亮的铜纽扣一直扣到喉咙下面,帽子也戴得端端正正,好像是刚从联合军会议上回来而不是刚刚起床。
“早上好,司令官大人。”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迟疑后,他对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就算是仪仗队的教官大概也挑不出任何毛病。这个人并没有什么让人感到不愉快的地方,可是也没有什么能让人喜欢起来的地方。他瘦削的脸如同被凿子凿出来,端正而轮廓清晰,可是我总觉得他身上缺少一种东西,就像那些精工细作的雕像一样,缺乏一种人应该有的生气。
“早上好。”我点头回应。“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作家小姐呢。”
“那位小姐还没起床。”他说,语气平淡。
他们是昨天晚上冒雨抵达北海眼的,因为战姬白牺牲的事情和我递交的关于“新型Noise”的报告,联合军派出了一位调查员,一位宣传部门的作家,随行的还有一位负责保护他们的战姬。
“那就等她一会吧。别看这个店小,咖啡还是挺不错的。来一杯吧。”
“谢谢。”他说,拉出椅子,以挺拔的标准坐姿坐在我身边。
两杯滚热的咖啡很快端到我们面前。“来点糖或奶精么,或者加点牛奶?”
“我喜欢纯粹的味道。司令官大人”他看着我说。这种眼神和以前的内务人员不太一样。我曾经接待过几次联合军内务人员,长期的调查工作把他们打磨成一样的人,锥子一样锋利的眼神,里面常常有一点因为拥有权力而带来的欣喜;还有紧闭的嘴唇和猎犬般警惕的神色。而他的眼睛里只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一个熟练的木工面对一块即将处理的木料时的冷静和漠然。
相对而言,那个还在睡觉的“作家”就让人开心多了。她看起来个又瘦又小,年纪和我差不多大。
调查员开始喝咖啡了,但是我知道并不是因为他想喝或者喜欢喝,只是因为“应该喝了”或者是“我让他喝”。我在自己的杯子里加了点糖和奶精,楼梯上传来蓬蓬的脚步声几乎让我的咖啡碟都跳了起来。
“起来晚了,实在抱歉实在抱歉。”女作家也下楼来了,她揉着眼睛,掩开制服,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蓬松长长的黑色头发把歪戴的帽子高高的顶起来,她摘下帽子,对我们点点头。
“有咖啡。”她说。“雨后的早上来一杯热咖啡是再好不过的了,在微风阵阵的海边,我都能听见那些椰树在窃窃私语,互相讲着那些顺海飘走的椰子宝宝们的去向。”调查员略略皱了皱眉,把身体挪了挪。
“别这么看我。”她对调查员笑了笑。”我早上是一定要喝一杯滚热滚热的咖啡的,就算是内务部调查员用手枪顶着我的头我也要喝。”
“这里的咖啡不错。”她喝了一口。调查员已经喝完了自己的,把勺子,碟子和杯子整齐的摆在一起,比货架里摆得还要整齐。“别着急,调查员先生,我只喝一杯就好。早上的咖啡就是姑娘的吻,只有第一个甜蜜难忘,之后的就成了例行公事了。”
等我们走出旅馆大门的时候,调查员已经站在门外等着我们。他的身子站得笔直,如同码头上白色的桅杆。
“那么,两位想先从哪里开始?”
“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随便转一转。“女作家说。
“你呢。”
“请司令官大人批准我在您的指挥部自由行动。”调查员说。
“哈,你们是商量好的吗,倒不是不能答应,只不过算不算我怠慢了客人?”
“有什么怠慢的。”女作家对我笑的很是异常。“你这里有这么多美丽的姑娘们,我迫不及待要去一一拜访了。”
调查员只是又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感谢您的合作。”
我知道他们拿着联合军的命令,能够事先礼节性的请示已经给足我面子了。所以我自然知趣的目送他们离开,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在海滩上闲逛。
不远处有隐隐的爆炸声,我本来以为是例行的训练,可是轰鸣声很大,远远超过平时的声音,更可怕的是,还夹杂着白色光芒撕裂天空的痕迹,那是圣剑克拉伦特的斩击!
我急忙循声赶去,在海面的天空上,莉亚正带着预备役的几个准战姬们和人交战。她们的对手身材高挑纤细,微微扇动着淡色的能量翅膀停留在海面上,能量弹在她身边不断掀起水花,可就算在激烈的战斗中,她的表情却依旧沉静如常,一头淡紫色的长发被海风吹开,裹着她细致的脸庞,淡紫色的装甲配上血红的双枪让她看起来如同一朵漂浮在晨雾中海上的紫色睡莲。
“你们在做什么!?”我看见莉亚小脸涨的通红,她正在嘶哑地用小喉咙指挥着她的队友们排好阵位。
莉亚注意到我的存在时楞了一楞,紫色的睡莲却已经旋转着来到我的身边,顺便将武器插入枪套中,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和优雅,像是一团飘忽的淡淡的紫色雾气。
“联合军直属战姬,娜晨。向您报告。”紫色的雾气对我敬礼,我注意到她光洁的额头上连一粒汗珠也没有。
“才,才没输呢。”莉亚气喘吁吁的也飞了过来。“一点都不疼,一点都没害怕。”她的左臂上正点点滴滴地流着鲜血。
我皱着眉头看着莉亚的伤口。
“能量,灌输了能量?”
“是我的主意。司令官大人。”娜晨说,她的声音清脆,语气却如钢铁一样冰冷。
“你疯了,训练时用上能量?”我止不住有点生气。
“她们也用上了。”她说。
“你这样会杀了她们。”
“您这样才会杀了她们。”她针锋相对的说,她的身材很高,我要稍稍抬起头才能与她对视。她的眼睛是橙色的,如同太阳即将升起前,天穹中的橙色朝霞。
我楞了一楞,看着那些不知所措的小姑娘们。
“你们陪莉亚去治疗下吧。”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
等她们走远了,我皱着眉头问娜晨。
“你为什么这么说?”
娜晨没有回答,只是从装甲上伸出一个小小的装置,那个小装置旋转了一会,又缩进她的装甲里。
“司令官大人,我不知道您是怎么训练她们的,她们一个个都软弱无力。你让武器有了情感和温度。”
“她们不是武器。”我耸耸肩。“你也不是。”
“不是吗?”她略带点嘲讽的笑笑。"我们本来就是兵器,战斗是我们生存的意义,这不也是你们‘创造’我们的目的。"
"我想,就算我们创造了你们,却没有权力束缚你们。”
她的眼睛眯起来。"你这么说很危险。”
“有什么事不危险吗?”
她又笑了笑,这次大概是真的在笑。“比如,一起喝点东西。”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可怜我?”
十几分钟后,我们坐在城镇中只有我们两个顾客的小酒吧里,她浅浅的啜了一口,轻声问我。昏暗发黄的灯光,老旧吱吱嘎嘎唱着的机器,还有被摩擦得斑驳闪亮的旧桌椅,如果在小说里,这大概是一个浪漫故事的开始。
“我以前不知道战姬会喝酒。”
“你现在知道了。”她伸手拿过杯子,她的手很漂亮,和她饱满的前胸以及其他部分一样漂亮。橙色的眼眸透过无色透明的酒看着我,杯子里的酒散发着李子的清香。“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是可怜。“我想了一会缓缓的说。”这大概可以算做‘同情’,不计自身利益地为其他人着想,最微妙也是最高的情感。”
“那没用。”她说。“战争中没有时间去同情。你只教给她们感情,却忽略了她们赖以生存的战斗技巧。”
“可是,如果不能体会生活的快乐,她们又怎么能理解拥有的可贵?如果不懂得爱别人,她们又怎么会为别人不顾自己的危险?学会爱,才会学会同情,才会知道自己不仅仅是一件武器,一件工具。”
“你不该和联合军直属的人说这些。”她叹了口气。
“也许和联合军直属的战姬说这些没什么关系。”我说。
她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谁知道呢。“她微笑着。“我只是觉得应该由司令官大人您来付账。”
当我回到房间的时候,米涅应该是闻到了我身上的酒味,她皱了皱鼻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您喝酒了?"
“是啊。”我说,娜晨点的酒味道很清甜,后劲却有点大。我还是第一次喝这种酒。“我也得有点小消遣。”
“喝的是米拉贝拉啊。”米涅说,我有点惊诧地看着她。
“看来我今天遇到第二个会喝酒的姑娘了。”
米涅笑了,眼睛弯成可爱的弧线。“我不会喝酒,但我知道有一个‘天使’喜欢喝这种酒,只是她不叫娜晨。”
“她是谁呢。”
“他们来做什么呢?”米涅假装没听到我的问题。“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呢?只是为了白吗?”
“不知道。”我放弃了追问,因为我知道,米涅不想说的事情是永远问不到答案的。“就算知道我们又能做什么?”
米涅没说什么,只是和往常一样,为我铺好了床,关上了灯。
他们三个就这样呆在了这里,女作家经常看不见人影,有时候总让我有“其实根本没这个人”的错觉;调查员每天早出晚归,按照旅馆主人的说法,他的作息准确到可以用来对表;娜晨则像个教官一样训练预备队的孩子们,只是没有再用上能量了。
我站在海边,看着她矫健的身影,
“再去喝一杯吗?”结束了训练后,她问我。
“当然是我付账。”我眯着眼睛笑着说。她也笑了起来。
“今天不是。我把酒带了出来。蓝天,海风,沙滩,还有漂亮的姑娘手中的美酒,司令官大人您还忍心拒绝吗?“
我当然不忍心,所以我和她顺着海边的小路慢慢的走着。这是前一阵每天晚上都要陪着夏雪走的路,我突然觉得有点难过,我又看着娜晨,她还是那么轻盈优雅,如同紫色的迷雾。这又让我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害怕这迷雾也会悄无声息的突然消散。
“前几天有人告诉我,这酒叫米拉贝拉。”我说。
“是你的副官小姐吧,她当然知道。她是不是还告诉你,有一个人也喜欢喝这种酒?”
“你怎么知道的?“
“啊。”娜晨拢了拢长发。“这个嘛,请您当成女孩子们之间的小秘密。”她狡黠地笑着,像一只橙色眼睛,紫色皮毛的可爱的小狐狸。
“等一等。”还没等我再问什么,娜晨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个会旋转的小装置又从她的衣服里探出头来。
“怎么了?”我问她。娜晨把纤细的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有声音从那个小装置里传了出来。
“这是写给塞壬的吗?”是塞壬的声音。
“嗯,是啊。”回答的是那个女作家,可能是因为仪器的关系,我觉得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唱唱看。”
“
Everytime you kissed me,My heart was in such pain
Gathering the roses,We sang of the grief
Your very voice is in my heartbeat,Sweeter than despair
We were there, in everlasting bloom
Underneath the stars,Shaded by the flowers
Kiss me in the summer day gloom, my love
You are all my pleasure, my hope and my song
I will be here dreaming in the past
Until you come,Until we close our eyes。 ”
塞壬轻轻哼唱着。“啊,好奇怪的歌词。”
“喜欢吗?”
“还好啦,不过还是谢谢你呢,作家小姐。”
“道谢倒是不必了。”女作家的声音里有一点失落。“塞壬。”她喊着塞壬的名字。
“怎么了?”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司令。”
“真是奇怪的问题呢,你又不是塞壬的指挥官。”
“叫一声好吗,只要一声。”女作家的声音里满是恳求。“轻轻的,一声就好。”
“嘻嘻。”塞壬轻轻的笑起来。“好吧。塞壬会满足粉丝的愿望哦。”
“司,司令官大人?”塞壬说,柔柔的声音,一如在呼唤我。
我听到小装置里传来低沉的啜泣声。
“呵,真可笑,我居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