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有点不好意思地从云层后探出半个头，苍白虚弱的光随意洒在商店街铺着花砖的地上。我却并没在意这有点让人郁闷的天气，因为我的身边就有一颗小小的，明媚的蓝色太阳。
影穿了一件柔软轻薄的白色裙子，比六月正午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洋溢在她未加修饰的脸上。她梳着塞壬的双马尾辫，除去了舞台上的化妆，看起来丽质天成。裙子轻薄柔软的面料，略小的尺寸，则让她的身形显得玲珑有致。似乎注意到我在看她，影开心轻盈地转了一圈，白色的裙摆飞扬起来，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
“是塞壬的裙子。”她说。“她说衣服借给我，我就挑了这件。”
“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塞壬第一次给我唱歌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一条。那天她正坐在我房间外的海滩上，白色的裙摆和涌上沙滩的浪花一起铺洒，白皙纤细的赤脚拨弄着海水，低低哼着空灵的歌曲，眼神飘忽朦胧，就像海神迷了路的女儿。
“那，小影和塞壬谁穿起来更好看呢？司令。”她问我。
“都好看。”我说。“不过我一直奇怪一件事，为什么你们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这么喜欢换衣服，而且每次时间都那么长。”
“嘻嘻。”她笑起来。“您等过很多女孩子换衣服？”
“也不是很多吧。”我叹了口气，心里有一点酸楚。彦是从来不穿自己自己以外的衣服的，也从来没让我等过她。每次一起出门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微笑着，无声轻柔地把手放在我的臂弯里。而米涅呢，以前的米涅，我总怀疑她小小的衣柜会不会被她不断买来的各种各样的衣服撑到爆炸，只是在那个雨夜后，这些衣服和等我的那个人一样消失不见。
“司令官觉得女孩子喜欢换衣服的原因是什么呢。”
“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给别人？”
“错了。”影开心的摇着头。“您是永远不明白年轻女孩子的心思的。“也许有您说的原因，可是啊，更多是为了自己开心。”
“啊。”
“司令官小姐，有人说过，除了房子，我们也住在自己的衣服里。女孩子都喜欢美好，喜欢希望，所以要从打扮自己开始咯。”
“这我是一点不懂。”我苦笑着承认。
“那是我们对人生的想象呢，穿上不同的衣服，看见不同的自己。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是这样气质，那等模样。我们是在扮演我们想做的人呢，哪怕仅仅是一个梦，一会儿也很好。”影说，她停顿了下，摸着身上的裙子。“所以，小影换上了怕人的轻松的普通女孩子的衣服。傻傻吃睡的普通女孩子，和女孩子一起逛街，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吃自己喜欢的零食。”
一辆五颜六色的冰激凌车叮叮当当的开过来。“所以，司令官小姐要给咱买这个吃！”影说，指着车顶上大大的装饰冰激凌。
“我可是过了被称为女孩子的年纪了。”
“可是咱还是女孩子哦。所以，不能拒绝愿意和你逛街的女孩子的要求。”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影伸出小小粉色的舌尖，舔着同色的冰激凌。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突然狡黠调皮地笑了一下，接着以极其暧昧的动作吞吐起来。
“诶诶，这可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
“啊，这个动作让您想起什么呢。”
我突然语塞，这个问题还真的没法回答。“总之不好了。”
“哪里不好呢？是不是想到什么色色的地方了，可是咱只是在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哦。”
“好吧。”我叹了口气。“你喜欢吃这些零食吗。”在冰激凌之前，影已经尝过了半条街的零食。
“叫我塞壬咯，”她口齿不清的说。“塞壬喜欢。”
“塞壬喜欢吃东西的感觉。肚子里满满的，心里就会暖暖的。”她又给我一个明媚的微笑。
“怪不得你喜欢参加美食节目。”我说，我想起她经常参加美食或者厨艺的节目，虽然经常切伤手指或者被急忙送进嘴里的食物烫的跳脚。
“哦哦，您看过那些节目啊。不过那些都是假的了，假装吃，然后咬着空气扮出好好吃，好开心的样子。偶像是要节食的哦，所以啊，吃一口就会被人抢走，哪里有现在舒服。“
“那你现在吃这么多就没有问题了吗”
她停下来，红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司令，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塞壬胖了，身材走样了，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宠爱她，呵护她吗。”
“当然。”
“这就是了，所以塞壬不怕胖。”她突然把剩下的冰激凌塞进我嘴里，脆脆的笑着跑走。
这是从远古时代就有的追逐的游戏，我随着她跑上海边的一段台阶。这是沿着海岸的小山，专门为了愿意一身大汗或者气喘吁吁的人设计的台阶，水泥做成的石阶上满是海风带来的沙子，小影跑得很快，也很稳，一点不像平时随时可能摔倒的样子。我也过了追逐的年纪，扶着冰凉潮湿的铁质扶手，追着眼前晃动的两条蓝色辫子。不过这种游戏从来不是为了比谁跑得更快。
“嘿，大婶，你跑得真慢。”影在上面笑着。我爬上最后一级，撑着膝盖。
“这不是适合老年人的运动。”我喘着气说。
“好像是啊。”她歪着头，马尾在拂过小山的海风中一甩一甩。“那么我来补偿你一点吧，再加上我刚给你吃我吃剩的东西。”
在我来得及明白她的意思之前，影已经抱住我，用舌头轻轻舔着我的嘴唇，影的动作小心而生涩，她的舌头象是六根经线织就的羊绒，温暖而柔软。
“我替你擦干净。”她小声说。“而且，司令官小姐请别把我当成随便的女孩子。”脸颊和天边的太阳一样红。
我楞在那里，看着她急剧起伏的胸脯慢慢恢复平静。
“你居然是这个表情。”她似乎真的有点生气了。“你知道联合军里多少人想要这个，我都不会给吗。”
“联合军……”我说。“他们到底想对你做什么。”
“很多事情。”影紧咬着双唇，脸上浮现半是厌恶，半是愤怒的表情。“您难道真的想不出么。”
我能想得出，她很漂亮，她很有名气，得到影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而且，对于这些普通的战姬们，联合军总以为她们只应该百依百顺的服从。
我突然涌上一种深深的歉意和怜悯，这个看起来傻傻笑着的姑娘，看起来光芒四射的偶像，每天要面对多少威胁，利诱和危险，又要多么小心的周旋，婉拒和推脱。而她仅仅是一个小女孩，一个喜欢逛街，喜欢零食的小女孩。
“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却诚恳的说。“对不起。”
“马马虎虎。”她偏过头去，却任由我拉住她的手。“只是这样？司令？”
于是我回吻了她，影用两只小手推着我，力气和小猫差不多，然后她的手臂垂了下来，闭着眼睛任由我亲吻。她的身体紧贴着我的，微微颤抖。
“您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她轻声问我。
“我觉得你是一片混浊海水里的一尾小鱼，比谁都干净，比谁都灵活，看似毫无防备，可是没人能真的抓住她。”
“除非她自己愿意被某个人抓到。”影喃喃地回答。
太阳逐渐向西沉落，影双手撑着沿着山坡修筑的矮小石墙，猫一样敏捷无声的坐到墙上。
“开始了呢。”她说。送来隐约歌声和掌声的海风吹动她的裙摆和长发，影的双脚自在的前后晃荡。
“你不担心吗。”
“不，塞壬对演唱有天生的才能呢，再说您的副官小姐使很能干，她连我的演唱录音都准备好了。”
“啊。”我有点惊讶。
“所以，就让我享受一下难得的假期吧。就像我之前告诉您的，普通女孩的小周末。这海风多么清爽，海水的味道又多么芬芳。可以让我暂时忘记那些欢呼，笑容，以及试探颤抖的肥手和阴冷潮湿的汗臭。”
“可是过了周末呢？”
“啊，那就要回到之前的生活吧。”影耸耸瘦削的肩膀。“见面，握手，表演，训练，节食，明明有毛发过敏症还要抱着毛茸茸的小动物做出开心快乐的样子。”
“如果你愿意。”我试探着问她。“也许我可以申请把你调到我这边来。”
“还是不用了。”影仰起头看着我，小小的鼻翼翕动着。“我相信司令官小姐对我会和其他人一样，宠爱我，呵护我，可是司令，你不要生气，你的身份和前途不允许你这样做。。”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呵，司令官小姐，不要用这种悲伤的眼神看我，我只是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又不是去赴死。”影笑着说，她很快又收起了笑容，双手撑在石头上，略略仰起头。
“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管是不是自己选择的。”影轻声说。“一个自由懒散又难以忘怀的假期后，大家又都走回到各自的轨道上。就当成薄雾里擦身而过的两条船，互相鸣笛道安，然后回到自己的航线吧。说不定，还会再次相见呢。”
我勉强笑了笑。“好像是一个童话故事呢，12点钟声响起时，会有南瓜马车来接你吗。”
“啊，也许是南瓜船也说不定呢。”影又恢复了快乐的样子。“快看。”她拉住我的袖子，指着山下。
我顺着她的手指瞧着山下的灯光，太阳正在努力投射出一天最后的光芒。沿着海边的灯一盏接一盏点亮，从山上望去，本来四散的灯光聚在一起，像一条璀璨的项链。灯光映照着缓缓起伏的大海，为长长的平稳浪涛镶上燃烧的边缘。
“我以前从没见过海岸线的灯。”影赞叹着。
“都是带着工作去的，匆匆一瞥，心思在很远的地方，这样安静闲适地看着燃烧的大海，还是第一次。”
“你应该很喜欢吧，毕竟对于出征的战士来说，这边的灯火象征着回家，温暖和平安。”
“嘻嘻，对我来说，只象征着新的工作。”影说，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您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啊，”我失笑。“你会读心？”
“不，我看的见忧伤。”她说，又假装生气的鼓起嘴巴。“你一定是在想其他的女孩，和我这么可爱的人在一起居然还想起别人。”
“为什么说我在想其他的女孩？”
“因为我见过这样的表情啦，又怀恋，又难过，又歉疚，总之很复杂了。司令官小姐还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做出这样表情的人。”
“第一个是谁呢？”
“啊，少见的我不讨厌的总部的人。负责宣传的怪阿姨啦，总是叫我扎成现在的发型，叫她司令官。有一天喝多了，她大喊着塞壬扑过来，被我一脚踢飞了。”影抬了抬腿。
“小心鞋子。”我笑着提醒，我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反正你也会帮我捡回来的。”影干脆把两只鞋子都甩掉了。“摆脱束缚。”她嘻嘻笑着对我说。
演唱会应该到了高潮，我们能听到女孩子们跟着塞壬齐声高喊。
“劈波斩浪，谁可阻挡，炽热的血再燃烧，守护蓝色的梦想和希望！”
“你看得很准呢。”我说。“我从不喜欢海上的太明亮的灯光，它总让我想起战死后沉入海底的军人们，那些在蓝色深渊上燃烧的花朵一样的灵魂。”
“也包括，白姐姐吗。”影轻声问我。
“是啊，也有她。”
“啊，司令官小姐更喜欢谁呢，我和她。”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又看了一会海上的灯火，站起身，张开双手，走钢丝的女孩一样，赤足在窄窄的石阶上来回漫步。
“你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摔跤。”
“我本来就很敏捷哦。”
我想起娜娜对我说过的话，忍不住笑起来。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我们给别人看的，不过是想让别人看的。”
“她说错了。我们给别人的看的，是他们认为我们应该是的样子。比如，偶像不需要聪明，只要笨笨的惹人疼就够了。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都要这么做，就像下午司令官小姐必须要穿着那套难看的制服一样。”她停下脚步，双手背在身后，仰起头，略略收起下巴，又嘟起嘴巴，摆出她特有的可爱的装傻样子。
“你很聪明。”我说。
“我一点不聪明，不像夜雨那么狡猾也不像米迦勒大人那样强大，甚至也没有娜晨的勇气。我胆子很小，不敢打仗，害怕鲜血和受伤。所以我要强迫自己喜欢上现在的样子，做偶像，是我唯一能生存下的路，就算违心唱着这些骗人去送死的歌。司令官小姐，我只喜欢那些可爱的，虽然可能听起来很傻的歌。傻又如何，可是我能活下来。偶像是传递梦想的，而傻乎乎的吃，傻乎乎的睡，不是所有人的梦想么。而且我现在渐渐开始喜欢上这样的感觉了，我不像白姐姐，我没有她那么伟大。您会看不起我吗。”
“永远不会。”我说。“你什么都没做错。”
我拉住影的手，让她坐下，又捡起她的鞋子。她歪着头，微笑着看着我做这一切。
我蹲在她身前，仔细地为她穿好鞋子，影的小脚撒娇一样故意乱踢，我不得不再一次握住她滑腻白嫩的脚踝。
城镇里的大钟敲响了，我扣上鞋子的褡扣，又试了试有没有扣紧。
“12点的钟声响了，灰姑娘这次应该不会丢了她的水晶鞋。”我说。
“水晶鞋。”影低声笑着。“王子不是已经为公主穿好了吗，而且是两次。”
“我不是王子。”
她没再说话，我们手牵着手，慢慢走下潮湿的台阶，我们走得很慢，似乎希望这台阶一直延伸到天边。
“我还要等演唱会结束。”影说。“然后我就会去找塞壬，把衣服还给她，之后我就会离开这里。”
“恩。”
“一会司令官小姐送小影到山下，就要马上回去，不要看着小影离开，假装是你离开小影不是小影离开你。”
“好的。”我说。“公主和凡人的故事，本该这么结束。”
影沉默了一会，似乎是觉得冷，把身体更近的向我贴了贴。
“司令。”她说，第一次去掉了‘小姐’，叫了我的名字，一如塞壬，轻柔，深情。“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参战，必须选择一个战场，那么肯定会选择你的。我知道你会疼爱我，呵护我，如同对塞壬一样。”
“也许会更好。”
影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就像拂过我们的海风穿过树叶时发出的吟唱。
我遵从约定，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小镇里。我把双手**口袋，低头，听着脚下小皮鞋空洞悠长的回音。在我面前，是温暖的灯光和等着我的米涅，在我背后，则是那无限广袤忧伤的海洋。
一推开门，我就看见双手托腮坐在那里的米涅。
“真是辛苦你了。”我说。
“没有办法，谁叫遇到你这样的长官呢。”她说，又向我身后看了看。
“玩腻换装游戏的公主坐着南瓜马车走了吗，丢下孤独的“王子”。”
“呵。”我轻笑着说。“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总得在恰到好处结束，谁爱看他们脱下礼服婚纱后的琐碎呢。”
“也许有人喜欢。”她笑着说。
“我在上学的时候，曾经问过老师，公主在结婚后会对着王子摔盘子吗？你猜老师怎么说？”
“怎么说？”
“老师什么也没说，就是叫我举着双手站了一下午。”我举起双手，模仿被罚站的样子。
米涅开心地笑起来。“活该。”
笑了一会，她又认真，仔细的说。“我觉得公主会，但是，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