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我坐在椅子上,把手向后伸出去,握住了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小手轻轻的,象征性的挣扎了一下,就任由我握在手里。 它的主人则绕了半个圈子,走到我面前,眼里带着些许疑惑和不解地看着我。那双眼睛鲜红而剔透,如同一朵滴血的石竹花。
“啊,克莉丝。”我说,克莉丝已经做了一段时间我的“秘书”了。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经过那天小山坡的逃亡后,我知道,克莉丝至少在很长时间内不能在战斗了。
“其实她很坚强。和我差不多。”鹰对我说。“可是,尽管我们都知道,就算在荒漠里,牛仔也会活下来,除非他自己不想得救。”鹰停了停。“你觉得小克莉丝想还是不想。”
屋子里很安静,那只鹰也不在外面看那些千篇一律的西部片了,也不会在我进门的时候,突然对我大吼“六发上膛!”
“它去哪了?”我问克莉丝。她先是低下头想了一会,好像在想这个“它”说的是谁,然后她抬起头,努力的试着说话。
“飞,飞,”克莉丝说,她举起两只小手,先把它们合在一起,然后迅速地分开,似乎要把什么甩到空气里一样。
“飞走了?”我问。
“是,是。”克莉丝忙不迭的点头,“我字少,学。”
“你学的很快呢。”我夸奖她。克莉丝并不是不会说话,在我看来,她更像是一个遭遇过什么严重刺激而失语的小女孩,正在我身边努力找回那些她曾经了解,曾经拥有的字句。
“鹰,飞,我们,留,两个。”我的夸奖给了克莉丝更多的勇气,她试探着说,小脸微微红了起来,好像是眼睛里的绯红蔓延到白嫩的脸颊上。那只鹰居然还学会了“创造条件”。
“字,我该学,多。”她再次带着歉意地看着我说。
“没关系的。慢慢来。”
“恩。”她的脸庞和眼睛一起亮了起来。“快我学”。她红色的大眼睛熠熠生光,紧紧抿着嘴唇,严肃的表情配着她可爱的小脸,有着说不出的魅力。我笑了起来,克莉丝的眼睛更亮了,陪着我一起无声地笑。
笑过后,我却依旧觉得心悬在半空,毫无凭依。
我把手撑在下巴下,突然而至的沉重的疲惫和失落重压在我肩上,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空虚。一瞥眼间,我看见了墙上的海螺,这是当初加百列拉挂在那里的,米涅从未想过把它摘下来。
我明白为什么了,因为我开始前所未有的想念米涅,这间房间满是她的影子,她轻盈的脚步,她倾听通讯器里传来的消息时专注的面容,她轻轻哼唱的歌曲,她侧着头咬着铅笔时细白的牙齿,吹进来的风是她的呼吸,远处的海浪是她的笑声。我和她已经没法分割,因为她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我生活的每一分钟。
我想起初遇米迦勒那天,在夜雨的船上,被海风吹动粉色头发的米涅,淡淡的对我说。
“如果我冲进一座海港……”
是啊,既然她已经完全融进了这里,也融进了我的生活,她又何必摘下海螺。
“我出去下,克莉丝,你要自己在这里等我哦。”我说。
“恩。”她点点头。“你去,我等你,喜欢。”克莉丝一面说一面注视我的表情,期待我能明白她的意思。
“要是自己无聊,可以去找小白雪她们玩哦。”我说,虽然有着苗条修长的体态,但是在我眼里,克莉丝更象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可爱的孩子。她也和孩子一样,全副身心的相信我。
“白雪,学会。惊喜,你回来。”克莉丝说,黑而长的睫毛颤动着。她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两只小手按住自己的肚子,揉了揉。“你看,起早,走快,肚子。”她想了想,又嘟起嘴巴。“咕噜噜。”
克莉丝的单纯让我的心慢慢融化,“我不饿。“我说。又摸了摸她银色的秀发,她的头发梳成两条长而飘逸的发辫,垂在头的两侧,好像是小天使修长洁白的一双翅膀。
克莉丝体贴地把制服披在我身上,一直把我送到门口。我走出几步,回过头,倚在门框里的克莉丝看起来就像是一幅技术高超的摄影作品,黑色长袜覆盖的纤长双腿,黑色束身的短裙包裹着青涩的正在发育的瘦削身体,那头银色的长发似乎是她全身黑色中唯一的白色,和着裙角一起在海风中飘逸。她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我从没见过如此宁静的姑娘,而在一片宁静中,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单纯干净的脸庞,竟然有了一种淡淡的忧愁。
我觉得自己胸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股奇怪的温热让我的眼睛灼烧起来,仿佛那只鹰总是挂在嘴边的龙舌兰烈酒灌进了里面。注意到我在看她,克莉丝摇了摇头,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似乎叫我放心。这熟悉难忘的动作让我更加莫名的难过。应该是看见了我的眼泪,克莉丝飞快地跑过来,用小手擦着我的眼睛。
"克莉丝,没事。“我说。“沙子。”因为我看见她也在哭泣,眼睛里刻着真挚的悲伤。
我迟疑了一下,伸出双臂,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拥抱。我的心头闪过一丝歉疚,一丝不忍,可是想见到米涅的心情更加迫切。
那个沉默绝望的傍晚后,米涅就又回到了她的小屋。指挥部在这些天里陷入了停滞的状态,没有计划,没有战斗,没有管理。小一点的战姬预备役们享受着难得的假期,围着乐天的星嘻嘻哈哈,而其他的一些姑娘,却和我一样陷进了这令人窒息的失落里。
“司令,”有一天,白雪拉住了我的衣角。“白雪理解你。”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的吻了吻白雪光洁的额头。
始料未及的是,通向米涅小屋的路已经在严密的看守之下。莉亚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浅蓝色的大眼睛瞪着我。
“米涅姐姐说她不想见你。”她说。
“莉莉。”我努力活动着脸部摆上讨好的笑容。“让我过去。”
“我不认识你。”她倔强的扭过头。“不认识欺负米涅姐姐的司令。不认识!”她的小脸涨红,眼泪快要喷出来了。
“我去跟米涅姐姐道歉啊。”我继续低声下气,她却突然冲过来,飞起一脚踢在我腿上。
“嘶~”即便个子矮了一些,但莉亚却是货真价实的战姬,我借机弯下腰,疼的龇牙咧嘴。
莉亚轻微动了一动,似乎马上就要关切地冲过来看看。但是她随即停住了脚步。
“我没使劲。”她抬头看着天空,金色的长辫子垂落下来。“司令装死狗骗我,我不信。”
妄图通过一个暴怒状态下的战姬把守的小路是不切实际的,我只能一瘸一拐的走回房间,隐隐能听见莉亚的哭声。
等挨到房间,天色已经擦黑。克莉丝点起了小小的一盏台灯,她就在台灯下,面前摆着一个盘子。克莉丝歪着头,一手托着腮。安静地等着我,孤灯,小屋,等待的女孩。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酸楚。
看见我回来,她的眼睛和脸庞一起亮了起来。
“饺,饺。”她开心的说,献宝一样指着盘子。盘子里是一群白白胖胖的饺子。我笑了起来。
“克莉丝做的饺子吗?”
“恩!”她点头。“白雪,学,不算难。”她略略仰起头,似乎等待我的夸奖。我这才知道她为什么最近一直和白雪混在一起,原来她一直在努力的学习白雪的厨艺。
“尝,一起。”她把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筷子塞进我手里。
“你怎么不自己先吃。”我问她。
“不吃,你。不饿,我。”克莉丝认真的说。“好吃,一起吃,和你。”
我轻笑起来,克莉丝笨拙天真的体贴总是给我温暖。我脱下制服,可是我猛然发现衣服里少了一点东西。侧边口袋里再也没有那坚硬的触感,彦的发卡,一直放在贴心口袋里的彦的发卡不见了。我早该注意的,可是之前我的心思都放在米涅那里。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变得十分可怕,克莉丝咬着吃了一半的饺子,惶惑地看着我。
“发卡呢?”我问她。
克莉丝应该在想一个谎话,让我不那么生气的谎话。但是她终究不会说谎,所以只把眼睛看向一边。
“发卡呢?”我提高了点声音。
“吃……饺,肚饿”。她慌乱说。
“我问你发卡在哪?”我重重的把筷子拍在桌上,克莉丝惊慌地跳起来,看着我。
“你收起来了是不是?”我走过去,克莉丝不断后退。直到缩进角落。
“拿出来。”
“不,不。”她拼命摇头,双手抓住我的衣服,哀求似的看着我
“藏起来,不看,不喜欢,我。”她已经语无伦次。
”我,克莉,是我,替代不是,”她眼睛睁得很大。“我叫,我叫,我是……”她弓着脊背,吓坏了的小猫一样嘶嘶地说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自己的名字。
我看着克莉丝颤抖的嘴唇,她脸色惨白,闭上了眼睛,黑而长的睫毛却不能阻挡泪水不停地滚落下来。我突然涌起一阵深深的后悔,我到底有多卑鄙,才会向这样一个女孩大吼,告诉她我更爱的是别人。
“克莉丝。”我尽量让声音温柔。“吃饭吧,别管发卡的事情了。”
克莉丝无声地哭泣着,突然站起冲过来,掀翻了桌子,那些她费心学习的,切伤手指做的饺子散落一地。
"狗狗吃,不给你。”她咬着牙齿说。转身跑向房门。
“克莉丝!”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无言地瞪着我。她的泪水已被烧干,眼光让我颤抖不已,这目光比一切言语更愤怒,更凄凉。她就这样盯着我,最终绝望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跑了出去。
我颓然回到屋子,把门锁好,关上了所有的灯,如同一个最卑劣的懦夫一样,把自己藏进黑暗里。
第二天一早,鹰撞窗户的声音几乎让整栋房子都塌了。
“碧池,贱人,风滚草,仙人掌渣。”鹰喊着。“要是老子有手指,手指里有左轮,绝对打进你脑袋七发子弹”
“左轮只有六发”。我苦笑。“我现在倒是想打进自己脑袋里一颗。”
“打吧,我看着你打,打完了我替你鼓掌。”鹰粗声粗气的说。“克莉丝回去哭了一晚上,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还没等我回答,我们就看见娜娜抱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在我先后气跑两位秘书后,只有她自告奋勇做我的新一任“秘书”。
“乳牛女人!”鹰尖着嗓子说。“乳牛女人也和我的小克莉丝抢人了?”
娜娜飞快地伸出手,掐住鹰的脖子。她的动作是如此迅捷,鹰明显也被吓呆了。
“乳牛女人你想做什么?”
“如果我再听到你用这四个字称呼我,你就会发现你自己的羽毛被拔的精光,躺在厨房的案板上。”娜娜冷冷的说。 她松开手,鹰跌跌撞撞的飞走了。
“呱!”鹰嗓子有点哑,应该是被娜娜捏的。“粪渣女人,乳牛女人。呱,不要脸。我最讨厌有胸脯的女人!呱!”
“别在意这只鹦鹉。”我说。“它就是这个德行。”
“我也只是吓唬吓唬它。”娜娜说。我们似乎都忘记了小山坡上发生的事,互相如此平静和淡然,如同两个多年的好朋友,谈着邻居家养的鸟。
“谢谢你。娜娜。”我说。“我没想到你会来帮我。”
“很久以前,这是我梦想的生活。”娜娜微笑着。
我们凝视着彼此,娜娜把手伸过来,为我系好制服的领结,她做的是如此自然,在这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俩从未如此接近,也从未如此遥远。
“我把这些先送进档案室。”娜娜又抱起文件,可是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难以察觉的轻叹。
“娜娜?”
“海风。”她头也不回地说。“只是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