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百叶窗紧紧关着,无孔不入的阳光从缝隙里透进来,一把把小剑一样刺穿缭绕的烟雾。这里现在就像是城镇里的蒸汽浴室,我抱着头坐在桌子后面。
持续几天的睡眠不足和过量的烟酒让我口干舌燥,一阵阵难闻的味道从胃里不断攀升到喉咙。鹰蹲在桌子上,用焦黄的眼珠看着我。
“你看起来简直像老汤姆”研究了我一会,他说。
“我不认识老汤姆。”我轻轻咳了一会,点了一支新的。
“电影里的一个角色,提起他,连我都忍不住想流泪。”鹰说。“你想想,一只眼睛瞎了,被野牛踩断了两根肋骨,好容易找到金沙却被风吹得跟这里的烟灰一样到处都是。”
“最后还被印第安人剥了头皮对吧。做成鼓,在祭祀舞上扑通通地敲。”我说。“我看起来真的有这么惨?”
鹰仔细打量了我一阵,好像是秃鹫打量一具死尸一样。
“比老汤姆还惨点。”他确定的说。
我俩又隔着桌子互相讥刺了一阵,显然鹰更深谙此道。烟快烧到手指了,我摇了摇头,又点燃了一根。
“给我一根。”鹰说。“我现在也很惨,和所有西部片里的主角一样,有个漂亮姑娘随时可能在我怀里泣不成声,而我唯一的挚友又背叛了我,正坐在对面跟我说他不是有意的。”
“要是你有手指,一盒都可以给你。”我勉强笑着说,深深的吸了一口,对着鹰喷出浓浓的烟雾,鹰小狗一样满意地吸着鼻子。
“挺聪明。”鹰说。“也许我能让你多活一会。”
"我该怎么跟克莉丝说?”我问他。“走到她身边说,对不起克莉丝,你在我心里最多排第四?”
“我想小克莉丝会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里面流的是什么样的血。”
“她会发现只不过是蟑螂的血。”
“好吧。”鹰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困难之处。“一会你还要去你那颗鬼树?”
“不是鬼树,是杨树。”
“反正都一样,你这里树都修得和长毛狗一样齐整,这几天我每天看你都在那里,那颗树有什么好的?会掉下橡实让你拱着吃?”
“也许会吧。“我苦笑着。“说起来,前天我听见有爆炸声,克莉丝接到出征任务了?”
“是啊。”鹰说。“虽然她遇到了混球,而且是我最想不到的那种混球,但是她总得活下去,所以我就带她出去和几个怪物聊了聊天,当然了,你也看见了,我们聊得不太投机。”
“我能理解。”我说。“你觉得我俩现在这样像什么。”
“两个火车大盗,抢了一个可怜的刚被税务员洗劫过的小银行,一面商量怎么分赃一面互相握着手枪,直到治安官进来。”
门被推开了,正午明媚的阳光像耀眼的正义一样照射进来,映着门口苗条纤细的剪影。娜娜走了进来。
“我看见了烟。”她用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打开了窗子。“我以为你们两个终于被印第安人烧死在了帐篷里。”
“呱。”鹰说,显然心有余悸。“美艳冷酷的女治安官,胸前雄伟的挂不住星星,她就如同躲在沙地里的红色响尾蛇那样致命。”
“响尾蛇没有红色的。”我说。
“无所谓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打晕她然后侵犯她,她应该喜欢被你侵犯。”
“我的确喜欢。”娜娜毫不介意的说,她的眼睛转了转,亮晶晶的嘴唇微微嘟起来,给了我一个迷死人的微笑。
“呱。”鹰对我说。“我就说我不喜欢她。”
我把半截烟蒂扔进烟灰缸,那里面的烟头早就堆得像森林一样。娜娜拿起它,走出去倒掉。涌进来的新鲜空气让我稍微有了一点精神,我伸了一个懒腰,揉了揉发胀的眼睛。阳光让我的眼睛泪流不止。
“你今天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
“不是。”鹰说。“虽然我还想替我的小克莉丝多骂你几句,但是我现在遇到了一个难题。”
外面传来水流的哗啦声,娜娜正在冲洗脏的不像样子的烟灰缸。
“枪侠解决难题的方式不都是左轮么。”我说。
“我没开玩笑。”鹰一反常态的压低了声音,严肃而沉重。“你知道我和克莉丝的关系吧。”
“说实话,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你是负责克莉丝能量或者魔力放出的指挥。”
“克莉丝是力量的载体,鹰指挥,这是‘水之天使‘特殊设计。”娜娜说,她把洗得晶莹剔透的玻璃烟灰缸轻放在桌子上,又低下头想想了。“这个设计很明智。”
“没错。”鹰说。“一个人不能同时拿着枪和子弹,这样不安全。”
“尤其是对克莉丝这种量产型试验战姬来说。”娜娜接着说。“所以我想,你还有一个职责就是监督克莉丝的行动,还会定期向上面报告吧。”
“是的。所以我不喜欢你,太聪明的女人都很可怕。”他又转向我。“我的确有这个职责,确切的说,我的主要职责是两条,一是负责保护小克莉丝,配合克莉丝战斗,二是对联合军总部负责。”
"那么你为什么找我?”我问他,娜娜已经走到我身后,两只手自然而温柔的放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按摩着。
“这个……”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娜娜,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没关系,说吧。我和她之间从不互相隐瞒任何事。”我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就如同我信任你一样。”
鹰的尖嘴拢成一个笑容。“嘿,娘们。尽管我知道这是假话,不过我听着还是挺高兴的。”
“是真话。”
“不管真假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给我设置程序的那个娘炮估计忘记他妈设优先级了,这让我脑子里有两条路,一是保护克莉丝的安全,二是维护联合军的利益。现在我就要选择一下。这可不容易。”
“也许有第三条路。”我说。
“得了,娘们,让我自己来吧,作为机械,能选择可真是他妈的少有的机会。”鹰说。“是这样,我的脑子里有一条信息通道,会定期上传克莉丝的行为记录到联合军,除了战斗记录,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鬼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技术,但是我想你和克莉丝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们肯定不喜欢。虽然我最喜欢看一个人怎么惹来一身麻烦,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小克莉丝有芝麻那么大的一点麻烦。”
“为什么?”
“这个……”鹰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说了。“我的小克莉丝,和我,和其他的克莉丝和鹰不太一样。比如,其他的鹰都没我这么酷,这么男人。”
“别的克莉丝也没你的小克莉丝这么可爱。”娜娜说。
“没错。”鹰的眼睛亮了一下。“可爱又可怜,因为她倒霉遇到了这么个碧池。”他用尖嘴冲我努了努。“这让她,这让她,怎么说呢。”
“和克莉丝应该有的样子不同。”娜娜替他说,鹰颓丧地点点头。
“虽然我是条好汉,但是我也不能自己给自己开颅,对着镜子也不行。所以,我想让这里的技术人员帮我一下,就是那个头发像是红宝石的葡萄酒,脸色像是装着葡萄酒的冰桶的姑娘。”
“林汐?”我问他。
“没错。洗去这段记录,然后,到时候慢慢在想吧。”鹰说。
“我做了备份。”娜娜突然说。“你可以上传给联合军完全不同的信息,假装克莉丝和你就是普通的克莉丝和你。你的鸟脑袋能理解么?”
“能。”鹰说。“所以我不喜欢太聪明的大胸脯女人。好像什么都在她的掌握里。”他在桌子上舒展开翅膀。“我先去找林汐小姐了,这个事情算你欠我的。”鹰说。“我可不是随便就选的人。”
“娜娜,你为什么会提前做了备份?”等鹰飞远,我站起来走到窗边,她也随着走过来,和我肩挨肩地吹着海风,听着涌起下落的海潮。
“我一直觉得我们这的克莉丝有问题。”她说,眼睛看着窗外的蓝天,鹰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那天在山坡上,我更确定了我的猜想。”
“什么猜想?”
“还记得你的‘未婚夫’吗?”她有点逗弄地笑了笑。“水之王的女儿。”
“当然记得。”我说,嘴里泛起那天船舱中点心的味道,淡淡苦涩中的甜蜜的味道。
“大天使加百列拉的记忆去了哪里,是我一直着力调查的,我利用权限查看了总部的信息,结果让我更疑惑了。它没有被删除,但是它的去向却被一种巧妙的方法隐藏了起来,隐藏记忆的人权限很高,手法也十分复杂。”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着窗台,仿佛在帮助自己思考。“那么它在哪?另外,您也知道,我们的记忆都是随机组合的,那么为什么要藏起来她的记忆,这段记忆里又有什么秘密和不同?”
“别着急,娜娜。”我说。“慢慢来。”
“也对呢,司令。其实我也挺好奇鹰说的那棵树的。”娜娜说。她的眼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温柔的看着我。
“一段故事的开始。”我说。
“那一定是一段美丽的故事。”她有点奇异地微笑着,带着一点无奈,一点温存。
她没有问故事女主角是谁,我也没有说。我从不会对她隐瞒什么,我想她也知道。所以我们谁也不愿说出那个徘徊在我们之间的名字。
“而且,我在那里可以减轻我的妒忌。”我说。“就是我每次走过城镇,看见闲话家常的人群,看见透出灯火的子,看见窗子里面做菜的妻子对着丈夫微笑时所产生的悲伤和妒忌。”
“我知道。”娜娜轻轻地抱住我。“你相信吗,司令,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做你副官的这段日子,这将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
“我相信,如同我一直相信你的全部。”
娜娜的喉咙似乎有点塞住了,她停了停,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脸上还挂着那奇异的微笑。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我都知道。”娜娜继续说。“虽然我经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在某个早上醒来的时候,对自己说,来吧,放弃这些刺探,冒险,去找一个不那么讨厌的人,嫁给他,不介意给他收拾屋子,洗熨衣服,整理文件,或者随便做点什么事情。可是我不能。”
“我也不能。”我说。“但是你知道吗,娜娜,我也会经常想到你,想到你也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我就会很踏实,即使不会时时相见,可是世界上有个你,对我就再好不过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吻了我,不是之前那样的热烈奔放,而是温柔绵长的嘴唇交错。
“司令。我知道你在避免伤害到我们。可是你要明白,尽管你教会了我同情,爱情里却没有同情可言。它只能和西部片里的决斗一样,第二或第三毫无意义,只会有唯一的胜利者。”漫长的拥吻后,她说。
我略带凄苦地笑了笑。
“我们该看看那只鹰了。”娜娜说。任凭海风在我们身边偷偷地溜走。
鹰躺在实验室的铁制台子上,胸部的人造皮毛已经被剥除,内层闪光的金属盖板向两侧拨开,身体里密密麻麻的线路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其中的几条被林汐引了出来,接在一台带着屏幕的仪器上。
“这是在做什么?”我问。
“你看不懂。”鹰说。“就算在我们几个中,你也不是聪明的那个。”
“接受检查的时候要保持安静。”林汐低声说。
“检查?绑在铁架子上眼看着被比手术刀还冷的女人打开胸膛?这叫检查?我必须得说话,这才能让我忘记自己的悲惨处境。”
“有多惨?”我问他。“比老汤姆还惨?”
“老汤姆已经没法和我比了。”鹰说。“和那些狗血感情剧演的一样,我来医院只是治个感冒,结果被蒙古大夫查出了肿瘤,还是扩散到全身的晚期肿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