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笑,但是身体的疼痛让我笑不出来。有人在外面撞门,门猛然向里面打开,差点打到我的脑袋。
“看来不用我去喊安东尼了,克丽奥佩特拉已经来了,还是紫色头发的哦。”夜雨说。
一只柔软却有力的手托起了我的后脑勺,我感觉有一根针在我手臂上扎了一下。过了一会,我的身下出现了一口漆黑的古井,而我则毫不犹豫的一头扎了进去。
这口井似乎深不见底,我如同一个破烂木桶一样下坠。两个人趴在井口向下看,一个是夜雨,穿着既像围裙又像长袍的衣服,好像是把整匹雪白的布都缠在了身上,然后搭在左肩,用一个银光闪闪的大纽扣扣住。
“我,不在其内。可别怪我哦。我爱您,但更爱赚钱。”我听见她说。另一个则是娜娜,她画着粗黑的眼线,浓重的眼影一直延伸到眉毛下,将整个眼睛显的又亮又大。她紫色的秀发披散着,戴着垂着小流苏的金色头环。
娜娜一手推开夜雨,一只手使劲的向我伸过来。她的眼神哀切,丰满的胸部毫无遮挡,只用两个黄金托架托了起来。一边的胸脯上还咬着一条黑色的小蛇。
“好吧。”我对自己说。“这一定不是真的。你,一个八尺高,呸五尺高的阿姨,不是泥捏的。你不过是被一个穿着白色吊带袜的性感脱衣舞娘捅了一刀而已。”我拍了拍自己的脸,白色的雾气从我的嘴和鼻孔里钻了出来,好像是被带头巾的朋友们玩耍的眼镜蛇,灵活地把我裹里面。这雾又浓又密,好像我肚子里开了一个垃圾处理厂一样。“安东尼!”我听见自己喊。“元老院着火了!”
“你的确不是泥捏的。”一张大脸从雾里钻出来。远远没有之前的两张那么养眼好看。这大脸有着惨白的络腮胡和大鼻子,一看就是用最劣质的石膏做的。
“你是五液组成的,而你的黑胆汁都被人打出来了。”大脸说。我没再理会它,因为我忙着掉落,除了计算井的深度外,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我觉得脑袋发木,好像已经睡了几个月之久。我睁着眼睛,茫然看着周围的环境。井和脸都消失了,我躺在一间空落落的屋子里,除了我身下的一床被褥,和不远处一张和我一样孤零零的矮个桌子外,什么都没有。桌子上摆着一盏灯,摇曳的火被蒙在灯罩里。
我试着撑起身子,我的手和腹部都被仔细熟练的包扎好,身体套着一件白色宽大的睡衣,我的知觉在慢慢恢复,手,后背,没有一处不在疼痛。不但疼,而且饿,我勉强站起身,就像刚跑了马拉松的人那样,呼呼喘气,满身大汗。
应该是晚上了,因为糊着一层半透明纸的窗户外一团漆黑。屋子里铺着草席,每一块席子都用深色的边框勾勒出边界,看起来我像是躺在一块巨大的棋盘上。天花板同样用木板做成整齐的格子,木色因为岁月而变得发黑。整个屋子方正,简洁,幽暗。无论是那灯朦胧的光,略带粗糙的窗纸和墙壁,还是柱子投射下的阴影,都让屋子里有一种黄昏时分的慵懒和轻松感。
我听到轻轻的摩擦声,身后的一扇门无声地滑开了,门上糊着一层和窗户上一样的纸。
“司令官大人,您醒了。”我听见进来的人说。我听过很多女孩子说话,有的清脆,有的婉转,有的空灵梦幻,但是这样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像是细雨洗去竹叶上的微尘,温软又柔和。
她托着一个不大的木盘,穿着一件黑色宽松的衣服,微微颤动的指尖从宽大的袖口里探出来,在明灭的灯火下像是翅膀绣着金线的蝴蝶在舞动。她的肌肤是没有血色的苍白,透明,易碎的瓷器一样的白。头发也是同样白色,略长的刘海盖在红色的眼眸上,这三种鲜明对比的颜色,在幽暗的屋子里看起来更加醒目,我就像是看见了一株纤细娇柔的枫树,红叶上盖着冬天将至时的第一场薄雪。
“司令官大人,怕您不习惯梅干的口味,所以用了萝卜代替,还要请您原谅。” 她把盘子里的东西摆在矮桌上,又把木盘收到身下,面对着我退了出去,和进来的时候一样轻盈无声。
我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一个更小的黑漆盘,里面装着几块黄色半透明的方块,切的很精致,每一块都是一样的大小,在黑色盘底的衬托下透着温润的光泽。另一个则是陶土做的碗,碗边蒸腾着些微的水汽,浓稠米汤里隐约可见的饭粒如珍珠一样闪闪发光。
我夹了一块萝卜,欣赏了一会,萝卜的大小正好足够一口。咸味和酸味带着唾液一起涌上来,再配上清香浓稠的米粥,对我来说实在是恢复体力的好东西。盛粥的碗看起来并不是均匀的圆形,外表也很粗糙,但是一拿在手里,那种重量感和对手型的契合,以及透出的微热的温度,让我忘记了它拙朴的外表。只是腹部的疼痛让我不敢咬太多的萝卜,只好略略辜负了枫树姑娘的精妙手艺。
胃里的暖和饱实让疼痛减轻了许多,脑子也明白了更多。我放松地靠在一根柱子上,我已经觉得有那个该死的堕落天使的那间船舱,变成离我很远的事情了。
另一扇门打开了,这间房子墙壁很少,似乎只是用带着木材肌理的一扇扇门分隔。蒙着和窗上一样的纸的木拉门无声的向一侧滑开,一个纤弱的身影走了进来。
“你回来啦。”我站起身来。“真是谢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我及时住了口,因为我发现这是另一个姑娘了。
她的肤色要暗一些,可是那些朦胧的光,让她淡黄色类似象牙的皮肤和手中的木盘,显出一种微妙的细腻光泽,仿佛时间深深的凝结在这层浮动的温润里。她穿着素雅的淡粉色衣服,和乌黑的头发相互掩映。纸门投下的阴影遮蔽了大部分的光亮,所以让她暗红色湿润的双唇分外引人注目,而她的眼睛因为屋里的光线而更加黝黑深邃,微微闪着一点流动的亮光。
她也是垂着头,轻盈的走过来,把桌子上的碗碟收拾到盘子里。她的动作很轻,餐具放在盘子上,发出虫鸣一样低微悠长的声音。
“不太合您的口味,真是抱歉。”她略略鞠躬。
“没有,没有,非常好吃。”我连忙摇着手。“只是我的身体……。”
“那也是我们的疏忽,司令官大人。”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睛就像是一口古井的井底,朦胧,安详,雅而沉静,不会被风吹起一丝波澜。
“你们这么客气,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挠了挠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既然是司令官大人问起,我叫纱莉叶,刚才的是我的妹妹,雪伦。这是两个不幸的人的名字。” 她微微笑着说,声音像是炎热的夏天向古井里扔下一颗石子,所溅起的悠长动听的水花。
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似乎掉进了乡野怪谈的故事里,干净寂寥的房子,美丽温柔的姐妹,精美如艺术品的食物,也许在明天醒来的时候,我会发现自己真的躺在一口古井边,嘴里塞满了土和树叶。
纱莉叶也走了,这间屋子显得更空旷。可是我却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满足,不仅仅因为是吃饱睡足,更是因为在这宽敞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和装饰摆设,自然也没有任何拥挤的东西可能干扰到我,这让我真正感到了精神上的自由和放松。我找到放在枕头边的制服,摸了摸口袋。我的枪和圣遗物还在,更妙的是烟也在,还有路西菲尔放在我身边的那个小东西。我把它掏出来,吸了一口气,觉得腹部又开始疼起来。
那是一本开本不大,却足够厚的小册子。我翻了翻,里面的东西非常混乱,有笔记,日记,还有一些盖着军队徽记的文件。这些东西似乎完全没有排序,杂乱无章的堆积在一起。
“真是糊涂。”我翻了几页,喃喃地说。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它是按照名称排序的。“比我聪明。”我又对自己说。这的确是最聪明的排序方法,只要知道一个战姬的名字,就能找到她所有资料。里面都是一些我连听都没听过的战姬们,而排在首字s的第一个,就是我刚知道名字的那个姑娘,sharon,雪伦,被遗忘的联合军前天使长。
我觉得心脏蓬蓬地跳了起来,娜娜给我注射的军用吗啡似乎有点过量,差点把我送到了庞贝古城去。我合上册子,吹灭了灯火,在寂静的屋子里睡着了。没有梦境,深沉而漆黑的睡眠。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衣服已经被叠的整整齐齐,小册子安稳的摆在桌子上。雪伦轻轻拉开门。
“午安,司令官大人。”她说。
“已经是中午了吗。”我赶忙爬起身, 这里很难判断时间,因为外面的阳光被窗上蒙着的纸张过滤成朦胧昏黄,柔弱寂寞的样子。
“是啊。”她说。“您醒来的刚刚好,饭菜的温度正好可以入口。”
雪伦从身旁的木盘子里取出餐具,依旧是陶土碗盛的粥,但是盘子换成了青色的瓷盘,里面是几块纯白如玉的圆形豆腐,周围撒着紫色的粉末,颜色看起来优雅又清爽,像是一朵朵紫色花边的白花。
“我都不忍心吃了。”我笑着说。“看起来像是一朵花。”
“的确是像花呢,看来您也是懂花的人。”她微笑着。“这是仿造桔梗花的颜色。又叫朝貌花。”
“朝貌花?”
“是呀,和豆腐一样娇柔,用手拿便会破碎。可是却能在无人的地方自顾自地开放,虽然只是短暂脆弱的一瞬,却也有它属于自己的美丽和芳香呢。”雪伦说。
“我倒是更喜欢抚子花呢,看着柔弱,其实比谁都坚强。”
她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随即看向一旁。
“您说笑了。昨天实在抱歉,所以今天雪伦改用了易咬的豆腐,加上了紫苏叶擦碎的粉末,还望您喜欢。” 她夹起盘子,依旧面向着我,轻盈无声的退出门去。
紫苏叶子的味道确实不错,充分的休息让我也养足了体力。我拉开纸门,想出去走一走,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门外是一个宽阔的平台,我沿着平台随意走着。这个平台似乎是一条环绕房子的走廊,四周围着栏杆。平台上面,是柱子撑起的,如同飞鸟展开的翅膀一样长长的屋檐。屋檐像一把大伞,把我笼罩在它淡淡的阴影下。这里和屋子里差不多,无处不在的影子,因为时间古旧而发黑的木头框架,略略粗糙的墙面折射的如水波一样荡漾的纤弱的光。这样阴暗寂静的环境很容易让人忘记岁月的流逝,所以我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等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也许会和神话里一样,发现外面已经过了几十年,自己也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
转过一个转角,我看见了纱莉叶。她还是穿着那身素雅的淡粉色衣服,坐在一个草垫上,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庭院。庭院里是一片细密的白沙,白沙上被人犁出几条波纹,凌乱地堆放着几块黑色的石头。
我走到她身后,她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来,转过头对我微笑。
“司令官大人。”她说。“雪伦画的,倒让您见笑了。”
“这是……画?”
“是,也不是。”她淡淡的说。“对您来说,说是画更容易理解吧。毕竟这是不幸的人的作品。”
“雪伦画的是什么呢?”我问她。
“心里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纱莉叶说。“可以看做是白云缭绕,露出山峰的一个个尖顶,就算秋风吹不进深山,山里的花也会应时无声地凋零。也可以把它看做是海,白色的波纹就是海浪,那一块块黑色的小石,有的是礁石,有的是孤岛,有的则是渔人的小船,他们在边划边唱。”
纱莉叶说着,居然真的轻轻哼唱起来。
“浮沉千寻浪,动荡不定逐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