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我回答,纱莉叶就迈步走上拱桥,脱离了黑色的影子,进入了纯银似的月光下。半明半暗的拱桥,仿佛白昼与黑夜的境界,而她就在这昼与夜的边界上轻盈前行。她手中的刀反射着月光,一层光晕笼罩在她身边。轻巧的鞋子扫过象征大海的白沙,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大海在静寂的夜里叹息。她系了一条织进金线的腰带,随着她的舞步闪着点点星光,她的舞蹈从容而飘忽,月光让她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清,好像她正在恬淡地与这个世界渐舞渐远。
纱莉叶把刀举到与肩同高,缓慢的开口唱了起来。我细听着词句。
草叶白露置
水中月影圆
剑华映衣袖
清光疑泪颜
白鸥不染天青色
十年土壁鞘空悬
她的声音颤抖断续,和我听过的所有的女孩歌声都不一样。没有塞壬的空灵,没有白的热切,没有小影的天真,却自有一种即将破灭的凄美,如同风中将熄的灯烛。
纱莉叶的动作很慢,很轻,而这缓慢的动作,反而带来一种蛊惑人心的美感,一种让我害怕的美感,永恒的静寂,如海一样纯净的死亡。突然,她脚下一个趔趄,手中的刀尖触到一块石头上,啪的一声折断。
我吃了一惊,赶忙爬起身跑过去。纱莉叶已经站稳了身型,凝视着手中的断刀,一言不发。
“纱莉叶…”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劝慰她才好,这刀对她们姐妹是如此重要。可是她脸上却挂着笑容,一种平静的,甚至解脱的笑容。
“来的迟了,让您久等了。”我听见雪伦在背后说。她当然也看见了那把断刀,可是她也露出了和她的姐姐同样的笑容。
“你看,司令官小姐。”雪伦平静地笑着,在月光下温顺而美丽。“宁可在劈开风的嘶吼中折断,也不愿意在墙上慢慢生锈。这就是刀呢,哪怕是一把先天有损的刀。”
“我不明白。”
“您当然不会明白了,因为这就是我们姐妹不幸的根源所在,希望您永远不会遇到这种不幸。”纱莉叶说,把断刀收回刀鞘。
“你看。”她接着说。“我们的内心总有一部分是刀,是武器。我们总有一部分不属于自己,人皆如此。”
我们又回到幽暗的屋檐下,雪伦所做的点心,仅仅是一个苹果,苹果放在一个浅浅的盘子里,旁边还有一个散发着浓郁果香的小瓶子。
“这是苹果?”我细细端详着,看起来没错,光滑的表皮,还有一层淡淡的白霜。可是这苹果看起来是半透明的,隐隐地在月光和烛火下不断变换着光彩。
“请您用这把匙子敲一下苹果。”雪伦把一把小小的木匙递给我。“一会冷了的话,口味就会变差一些。”
我听话的拿起勺子,敲了一下苹果。苹果在敲击下嘭的一声炸裂开来,无数细微如雪的粉末从苹果中飞洒出来,在月光下闪着朦胧的光泽。粉末像碎裂的钻石,像初降的细雪,簌簌飘落进盘子里,越积越厚,晶莹纯洁。
雪伦拿起小瓶子,把里面的酱料倒进盘子,酱料是滚热的,雾气弥漫,好像在隔着云雾看着铺满白雪的大地。
“招待不周,还请谅解,”姐妹俩齐声说。我尝了一匙,半透明的苹果皮原来是由糖衣吹成,冰冷的粉末和滚烫的苹果酱形成了极端鲜明又甜蜜的口感。
“早知道我就不敲了。”我感叹道。这不但是一道点心,更是一件美妙的艺术品。“真是辛苦你们了,做这个一定很费心思吧。”
“还好了。”雪伦微笑着回答。“我们把苹果肉搅成泥,熬干,冻成粉末,在放入吹成的苹果里。前后几个小时就可以了。”
“太麻烦了。”我连声说。
“没什么的。”纱莉叶慢慢抬起头,露出微笑,“您喜欢就好,我们平时也是这样做给自己,当做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
我停下匙子,正对上纱莉叶深邃的黑色眼睛。
“可是你们...”
“我们本来是将死之人,却比其他人活的更加细致耐心,您想问的是这个吧。”
我只好点点头,在纱莉叶古井一样的眼眸前,很难隐藏自己的想法。我所有的想法清楚的倒映在她的眸子里,如同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
“就像这道点心,若没有之前的准备,怎么会有敲打时的惊艳。如同花朵开放时若不是绚灿如锦,凋谢的一瞬自然不会成为最美。”她轻声的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又吃了一口点心。也许是这对姐妹俩的原因,我竟然也吃出了其他的味道,热烈的生命和冰冷的死亡,如此微妙的糅合在一起。
“您觉得刚才的歌舞如何?”纱莉叶轻声问我。
“很美,但是我有点害怕。”
“害怕是正常的。”纱莉叶笑起来,“因为人毕竟都害怕死亡,这不是常世的歌舞,只属于地狱。”
“生存和死亡,”我也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哪一个更让人恐惧。”
“都令人恐惧,又因恐惧而令人赞美。”纱莉叶这样回答我,“晚安,司令官小姐,今夜打扰您了,实在抱歉。愿您有个好梦。”
姐妹俩再次一起对我鞠躬,没入黑暗中。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常世与地狱的交界,吃着冷热交融的苹果。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就在这白沙海上,有俩株缠绕在一起的花树,开着红如雪伦眼眸的花朵。这不是普通的红色,而是在鲜艳华贵的美丽中,含着难以言说的沉郁的色彩。
花朵不断掉落在白沙海上,颜色渗透在沙子上,如同血渗进雪。很快,一整片沙海都变成了血红的颜色,纱莉叶姐妹的身躯漂浮在一片鲜红上,脸上没有痛苦,只有微笑和从容。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我惊讶自己已经睡了这么久。过了一会,我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门一开,姐妹俩就出现在门口。
“您睡的好吗?”纱莉叶问。雪伦则把手中的食盘放到桌子上。盘子里是做成枫叶形的黄色的陶器,炸得软嫩的红色蟹壳探出尖锐的棱角。
“怎么这么丰盛。”我问她。
“因为您起的太迟了,所以午饭和早饭并在一起了。何况,您开起来恢复的不错,今天应该会有人来接您。所以我想,这是我们道别的一顿饭了。”纱莉叶说。她说理端着一个更大的食盘,里面是腾腾冒着热气的一口小锅。
“这是雪见。”纱莉叶把锅放在小桌上,透过蒸汽,我看见锅里的确堆着一层软软绒绒的白色东西,白色下面隐藏透出一点黄绿的颜色,像初冬阳光下,盖着尚未枯黄的草木,慢慢融化的雪原。
“虽然吃它的时节还稍微嫌早,”纱莉叶接着说。“我们用了萝卜和上药剁成的泥,希望能和您的胃口。”
“下面的东西呢?”我饶有兴趣的用长长的筷子翻起一角。
“我们采摘的野菜。”纱莉叶微笑着说,“冬季大学下的野菜,虽未枯黄,却也被人遗忘。”
我的筷子僵在半空,雪伦无声的走了过来,正襟危坐在我身边,为我斟上一杯透明的酒浆。
“请别为她们难过,”纱莉叶淡淡的说。“又有什么比这样的结局更好呢?再纯净不过的洁白的死亡。”
我只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雪伦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是终究归于沉默,只是微笑的再为我斟满,直到芬芳浅黄的酒流溢出来。
热气,菜香,酒气,让我们三个脸颊通红。纱莉叶用袖子遮住嘴唇,陪我一起饮酒。突然,她放下酒杯,目光闪烁地看着我。
“司令官小姐,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都可以。”我已经有了三分酒意,手背贴着额头靠在廊柱上。
“我们一直都是以孤独,高贵,不可触碰的告死天使长大,然后被人遗忘,我们从未寻求过他人的触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需求这些。”
“要我怎么做?”我撑起身子。
“请您做好,摊开双手。”
我依言而行,一阵芬芳与温软,姐妹俩一左一右,将脸颊贴在我手心,粉红如樱花花瓣的脸颊,细嫩滚烫。她们的秀发扫过我的手腕,让我一阵发痒,一阵心酸。
“这就够了,跟母亲的感觉一样呢,很好,谢谢您。”纱莉叶说,雪伦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再看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见了熟悉的汽笛声,这应该是夜雨的船。我想就是她把我送到了这个神秘而优雅的地方。
“说再见的时候到了。”纱莉叶冲我微笑着点点头,“愿您一路顺风。”
我在安静的冬日黄昏和她们道别,风吹动着门前那对精巧的纸灯笼。我看着那间小屋和她们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她们的身影已经模糊,却还在努力的对我挥着手。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悲哀,如同远远欣赏着俩株有灵性的花树。我曾在她们的枝荫下休息乘凉,她们则飘落几朵花瓣在我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