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真正进入到联合军总部内部的时候，才知道我之前在外面看见的宏伟不过是冰山一角。
整个总部是一座环形的巨型构造，外面宽旷阶梯上所见，只是它四分之一的圆弧。我走进大门的时候，头上的钟塔里正传出报时声，浅白色的外墙捕捉到正午海边耀眼的阳光
我走过高挑的大厅，总部内部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繁复艳丽的地毯，没有又黑又亮的地板，没有手把镀银的扶梯，也没有彩绘斑斓的壁纸，甚至连一盏吊灯都没有。苍白的冷光从金属制的光滑天花板后洒出来，洒在雪白的，看不见砌缝的瓷砖地上。
按照事先的指示，我找到了“C”号电梯。电梯是完全透明的，一群总部的人员在电梯右侧着整齐的队列等待乘坐。也许是因为我的军衔，也许是因为我的年纪。这些年轻人们给我让出了一处还算宽敞的空间。电梯无声的上升，梯内同样安静。年轻人们几乎没有互相交谈，只是盯着自己的移动电话，文件，或者干脆什么都不看，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钟表一样的调查员，也许只有这样的地方才会出产那样的人。冰冷高效，矫健却缺乏生气，又很年轻，我看着那些年轻的脸，每一张都如同刚出厂的炮弹壳那样光滑。
电梯门开了，外面是拥有玻璃穹顶的一条走廊，阳光可以肆无忌惮的照射进来。里面零零落落地站着几个穿着制服的军官，正在抽烟。我走出电梯，靠上栏杆，也点燃一支烟。走廊下的花园和手里香烟的烟雾让我恢复了一点生气，从机械的世界里找回了的一点生气。
从这里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总部似乎是按照轮船船舵的样貌设计起来的，外围的环形大厦就是舵圈，八条走廊是船舵上的辐条，将总部中心建筑与舵圈连在一起。至于我，之前不过是下面花园中仰望的一只甲虫，适才走过了舵的外围，而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后，就是整个船舵的轴心，就是所有舰队围绕其转动的轴心。
那群人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蓬松的头发把军帽顶得很高。在陌生的环境里看到熟人总是会让人开心，于是我走了过去。作家小姐显然也很开心，用力地抱着我，脸上满是最友好最热情的笑容。
“你来啦！”她开心的说。“前几天我还在想，我们正打算宣传的那个干掉Noise首领，平定了整个北海地区的英雄不会恰好就是你吧。”
“是我。”我说，看着她洁白的制服肩上的军衔。“升官了？”我不愿再提起，想起有关纱莉叶姐妹的一切。
“现在我是宣传主任。”她略带一点自得和羞愧说。“虽然这地方实在不怎么样。”
“没错，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觉得胸口发闷。这里太干净了，不太适合你我这样的人。”
“表盘上行走的指针。”她说。环顾了一下四周，把我拉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其实我有点愧疚，你，我，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战争的受益者。就像我写的那本书，反战的书，因为战争而创造。”
“那书挺好看的。”我说。
“你也看？”她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不但看，从封面我就看出是你的手笔。”
“嘿。”她消薄嘴唇浮出一个笑容。“这没用，除了我们，没人去看。但是我还是写了。对了，你知道这本书里的主角的是谁吗？”
“塞壬。”我不假思索的说。
作家小姐大笑起来，声音很响，远处的几个军官开始向这边张望。
“她还好吗？”她压低声音问我。
“很好。”
“谢谢你。”
我低下头，看了看手机，距离和梅鲁小姐的约定还有一段时间。我想了想拿出烟盒，点燃一支新的，又递给她一根。
“等你这件事办完后，我们一定要出去喝几杯，庆祝一下。”她接过烟对我说。“你知道一会你会遇到什么吗？”
“不知道。”
“一会这扇门会为你打开，很快，会有一个军衔高到虚假的人站在你面前，祝贺你，给你升职。然后你会有一个新的办公室，几个更新更美的姑娘做你的秘书。也许出门后你会买一辆新车，一栋新房子，或者给你的米涅买一枚硕大的戒指，戒指上钻石的光芒甚至能媲美最亮的星辰。于是你心里很难受，这些好东西原来是我最不喜欢的战争带给我的。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说不定我们大概会慢慢变得享受这些。”我笑起来。
“我可以说我不会，但是很可怕，我有点。”她闷头抽着烟。“不是什么好事，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堕落，并且很害怕。你看，如果有人慷慨富有到给了你一颗大钻石，就一定有办法杀了你把钻石拿回来。”
“有人说过，有思想的作家是很危险的。”我看着走廊下的花园，大概是因为季节的关系，花园里茂盛生长的都是带刺的植物，这让花园有了一种离奇的感觉。
“没什么不危险。”她挥了挥手，那扇门打开了，我们拥抱道别。于是，所有人消失无踪，门再我面前打开，又在我身后关上。
门里是一个接待室，一位看起来应该是秘书的女孩正在对我微笑。
“欢迎。”她说出了我的名字。“梅鲁小姐还有一点忙，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会。”
我有些不安地坐在铺着丝绸软垫的沙发上。这个女孩看起来活像个穿着女仆装的大号洋娃娃。一头显然小心呵护过的，如同金丝雀尾羽一样耀眼的秀发，黑白相间的裙子下是闪光的黑色小皮鞋，而那双腿，我得说，虽然不如路西菲尔的，但是在黑色丝袜的衬托下的确很好看。
“我很少穿别的颜色。黑色比较正式。”她说。“我叫光。您可以把我看做是梅鲁小姐的秘书，或者是管家。”
“管家？”我诧异的说。“我一直以为管家都是那些年纪在六十岁左右，头发银子一样纯白，腰杆要多挺直有多挺直，语调要多优雅有多优雅，眼睛要多深邃有多深邃，戴着白手套，在幽暗的城堡走廊里擦着六个世纪前的银器的老头子。”
光笑起来，她的眼睛很特别，一颗如同琥珀一样鲜黄，另一个如同天空一样湛蓝。这奇特的眼睛让我想起路西菲尔身边的那个女孩，也许异色瞳仁的女孩天生就是做管家的材料。
“您很会说话，司令官小姐。”光说。“但是我想提醒您注意，梅鲁小姐不一定喜欢这样的……腔调。”
“谢谢提醒。”我说。“我还要等多久呢。”
光看了看她面前桌子上一块精致的小钟。
“还要麻烦您多等些时间。如果您无聊，或者想抽烟，我身后的门外，左数第二间。还有，就算您很羡慕也请麻烦您别再盯着我的大腿看了，我的年纪可能跟您的奶奶差不多。”
我挑眉瞪了她一眼，她微微笑着似乎完全没有说出什么失礼的话，于是我站起来，从她身边经过。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道。她身后雕着镂空银制剑型纹章的玻璃门自动打开了，我按照她的指点，走到一扇银色的门前，门上没有把手。我推了推，门开了，一股闷热夹着植物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小小的空中花园，园子里有两条铺着假石头的小路，中间有个喷泉，喷泉边还有假石头做的椅子。
一个穿着制服的老人正坐在假石头椅子上，看见我进来，他抬了抬头，随即又低下头，好像脖子已经承受不住他的脑袋一样。
我坐下来，从口袋里摸索出香烟，就在身边的花坛上，摆着一个大到足以淹死来喝水的小鸟的烟灰缸。
“来找人么?”他问我。他年纪很大这的确不假，可是看起来并不糊涂。他的白发剪得又短又整齐，眼睛虽然有点浑浊，目光仍旧锐利。只是眼皮已经垂了下来，这让他看起来总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恩。”我说。
“人没在？”
“没有，就是我得等会。”
“学会等待是好习惯。”老人很节省力气的抬了抬眼皮。“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耐心。抽烟吗？”他掏出一根棕色的雪茄，递给我。
我把手里的烟盒拿给他看。
“好吧。”他咬掉雪茄的脑袋，呸地一口吐在旁边的花坛里，花坛里有不知名的肥嫩的植物茂盛地长着。
“这些花不一定喜欢雪茄。”我说。
“管他呢。这种见鬼的植物，你喜欢这样多肉的吗？”
“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肥腻腻的，还有那种味道，像是燃烧的人肉，你闻过人肉燃烧时的味道吗？”
“没有，我还是爱闻烟草。”我轻笑着掏出香烟点燃。老人抽了抽鼻子，像是烈日下一条年迈的老狗。
“我也爱闻烟草，早晚有一天，我得老到连抽烟这种坏毛病都得找人替我做。”他吸了一口，喷出浓浓的烟雾。“挺高兴遇到你的，这个。。”
我说出了我的名字，老人想了一下。“我记性不太好，可能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人。”他说，然后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我愣了一小会，老人敏锐的注意到我的动作。
“你认识我？”他眯缝起眼睛。
“认识。”我只能实话实说。“很早就听过您的大名。”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夹着雪茄的手挥了挥手，烟雾弥漫在我们中间。“既然认识我，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眼睛突然在烟雾后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迫人的乌黑的神采，只属于参加过有史以来最大一次战争的指挥官的神采。尽管他看起来还是又老又虚弱，手瘦得如同一双鸟爪，穿着皱巴巴的制服。
“我想。”我小心的组织着句子。“您是一个差劲的武士，却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