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的汤在锅里翻腾着。
“懒人的一锅炖。”夜雨笑着说。“我可不像您的水精灵情人或者光小姐,我只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一起炖。”她板着细细的手指。“我放了鱼,火腿,胡萝卜,土豆,青椒,洋葱和柠檬哦。”
这锅杂乱的炖菜带着出人意料的浓郁香气,她给我盛满一大碗,双手托着腮,歪着头看着我喝。
“味道真好。”我由衷地称赞。尤其是在有点冷的船舱里,抱着一碗汤,从手到心都会觉得温暖。“要不要来给我做秘书呀。”
“这个还是免啦,我是个又懒又怕事的小人物,还是这样更好。”
“怕事?”我笑了起来,想起这里曾经堆满的金子。“你和怪物们也做交易吗?我的意思是和真正的Noise的首领。”
“从来没有。”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回答。“我也想调查到底是谁在和她们交易,显而易见,败类总是有的,而且各种各样。”
她调皮又狡猾地笑了笑。“现在喝汤的就是两个败类。”
“这里的败类是褒义的意思吧。”
“我觉得不应该因为这个头衔沾沾自喜。”她故作严肃的说。“上次您见过的金子,就是我们拼着性命从怪物那里抢来的,然后收集在一起交给联合军。您想一想,无数个世纪的沉船,金银,古董。。。”
我想起梅鲁小姐请我喝的酒,昂贵的酒浆装在古老的玻璃瓶中,这也许就是哪个年代王室专享的佳酿。
“联合军很富有。”我说。
“富有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当然,开销也很大。仅靠各国的经费是维持不了如此庞大的机构的,何况还要建筑坚固的堡垒藏起那些最稀有的珍宝。”
“最稀有的珍宝?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连连摇头。“也许根本不是一件确实的东西,最珍贵的往往是一个重大的秘密,足以撼动整个联合军的秘密。但是我劝司令官小姐还是不要费心去猜了,这些东西离我们实在太远,远到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们喝完了又香又饱腹的汤,她开始收拾起桌子来。我站起来,尽量用最自然的方式帮她打扫。
“啊,看不出来您还挺会做家务的。”她笑着,在围裙上擦干双手。
“你才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小人物。”我回答。
“能干?”夜雨眼波流转。“这艘船上只有我们俩,您是在暗示什么吗?”
“在做有些事情前来点酒可能更好。”我说。“船上有酒吗?”
“有。”
过不多时,我就听到冰块和玻璃碰撞的轻微响声,她很快调好了一杯。递给我的时候,我碰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因为冰块而又冷又滑。我接过酒杯,握住了她的小手。
“就这样?”她说。
“就这样。”我说。“你这个又聪明又可爱的小海盗,你是在诱惑我,因为你开始害怕了。你害怕我会变,所以你给我讲女伯爵的故事,你告诉我联合军的秘密。你怕我变得和其他大人物一样,喜欢躺在金币堆里喝着一瓶足以换来一条船的醇酒。”
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可惜我只是一个小人物,那样的好酒只能让我的灵魂战战兢兢,所以,我更喜欢你给我调的这一杯。”
夜雨的红色大眼睛闪动着。“啊。”她说。“好吧,我信了,谁叫我是一个天真轻信的小人物呢。”
我笑起来,松开了手,就像是沙滩上打盹的人,放开了一个梦。
“司令官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做呆在联合军吗。”过了一会,夜雨说。
“因为太累了?我知道你是个贪图享受的小人物。”
“也有这个原因没错了。”她轻笑了一声。“我见过那些被俘获怪物小姐们,她们驯顺又笨拙,无论是充作苦力还是诱饵。就像是童话里那些逆来顺受的小女孩,她们只会呆滞地聚在一起紧紧的抱住同伴,在同伴被抢走的时候发出几声孩子气的哭声。”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看过联合军的内部报告,对她们的评估类似‘蚂蚁’之类的‘群体型低级智能’,她们每一个遵循着简单的规则,各自根据自身获得的片断信息行动。所以审讯是毫无意义的,只有杀掉。可是什么样的蚂蚁才会说话?虽然只是几个简单的词汇。我偷偷放走过一位,大概是因为她黄色眼睛里听天由命的忧伤,可是很快我发现她又自己跑了回来,她们彼此靠近,互相抚慰,在同伴被拉走的时候徒劳的试着阻挡,嘴里不断说着‘留’‘求’”她突然笑了笑。“我不想这样,也许我是个天生叛逆的小人物。”
“我没看过联合军的报告。”我说。“我只是看见了一群被糟蹋的女孩,至少,她们理解什么叫死亡。”
“谁知道呢。”夜雨说。“也许女伯爵知道的更多,在她袭击的过程中,她遇到无数这样的女孩。”
“她真的。真的和书中一样,让她们沉入海底吗?”
“没有,尤其是琳也在船上。远洋号庞大的货仓不仅仅是为了装货,女伯爵把货仓改装成了条件良好的宿舍,她抢劫货物,击沉鲸鱼,却把那些女孩们养在那里,等到住满了,她会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把她们放走。和联合军报告中说的一样,单独一位怪物女孩在外面危险又会迷路,而一大群的话就聪明,安全多了。”
“等她们回到Noise的基地,还会再一次带着那些和人类交易的怪物们出来。”我笑了。“产业流水线?”
“也许吧,但是遇到女伯爵的总是幸运儿。女伯爵战果在节节攀升。”夜雨停下来,看了看我。“离她们自由的目标也越来越近,虽然联合军不断的加码,但是这次终于走到了终点。也许是女伯爵争取的,也许是联合军有了新的想法。反正,还有一次任务,她们就可以完成协议了。”
“并且光荣的退役。”我说。
“是呀,很光荣。”夜雨说。“我们的一切行为都贴着光荣的标签,可是每一个光荣任务的背后,其实都是交易,掠夺,利益。可是,你在军队中听说过有成功退役人的吗?无论人类还是女武神。”
“这倒。。。从没有。”我突然感到一丝寒意,并非因为船舱的暖气开得太小。
“自由本来就是沉重的负担,它从不是礼物,而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选择。追求自由的人就像神话里推着石头走上山坡,山顶光明,却很可能一辈子到不了。”夜雨说,她拿过我的杯子,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她白嫩的脸颊出现两片晕红,我的杯子上留下一个小小唇印。
“我研究过几位初代战姬们的轨迹,很有趣,一旦她们接近目标的时候,就会接受一个困难又危险的任务,或者是她们遭遇的敌人们突然有了护航。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最后是永恒的绝望。如果说是其他人,我想大概早就麻木或者恐惧了,可是女伯爵不一样。她对琳和她的船员们获得自由的目标坚定不移,她的乐观和勇气总是能鼓舞所有人,那条船不管有多少个零件,都已经在共同的奋斗中凝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船员们信赖敬畏她,同样信赖琳,琳对船的熟悉和操控能力,是整条船最大也是最后的希望。如果说女伯爵是他们精神上的北极星,琳就是他们实在的万能罗盘。”
“她们俩的关系也会更亲密。”我说。
“是一种微妙的情感,与其说是战友,恋人,更近似母女。”夜雨说。“所以最后一次任务时,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女伯爵把她留在了岸上。”
“她知道联合军的盘算?”
“我想她不知道,她一直信任联合军,也许是受她祖父的影响。但是她还是把琳留在了临行前的海港里。”夜雨拿过一个透明的烟灰缸。“抽吧,亲爱的司令官小姐。这里可以抽烟。”
“得到最后命令的那一刻,她们俩兴奋得在船长室里紧紧相拥。然后,女伯爵叫她留下。我想这对她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决定,因为从相识起,她们几乎形影不离。
一直没有任何要求的琳向女伯爵乞求,
‘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带我走,姐姐。’她没有哭,但是声音哽咽。
‘我不能带你走,我愿意帮助你任何事情。但是,难道你看不出我做不到这点吗?认清自己。’
‘但是如果我在你身边,让我知道你也在我身边。。。’
‘这是最后一次战斗了,之后我们会自由。我不会把你带回我的家,你太小,太聪明,你不该在那些虚荣和谄媚中间。我会把你带去另一个地方,有人会照顾你,你会在那里静静的思考,生活,直到你找到你想要的生活方式。’
‘我不想,我不要离开你!’琳第一次反抗女伯爵的命令。
‘你必须!’女伯爵说。
‘那。那你找个没人的岛,把我放在那里!’琳终于哭了出来。
‘你得回到人们中间,和人们一起生活。只要你需要我,我随时会来,就算在大海的另一面我也会来。但是你要融入人群,找到自己,才能找到自由。’女伯爵蹲下来,声音又变得柔和。
而琳脸上的表情,我要怎么形容呢?恐惧又迷茫,女伯爵给她换上平常女孩的衣服,把小洋装包进她的小包裹。一个船员来敲门,问是不是该带琳离开远洋号了。
‘去吧。像风帆一样,海鸥一样,阳光一样自由。’女伯爵拥抱她,亲吻她的脸颊。
琳回吻,紧紧抱着女伯爵,好久才松手。她跟着船员走出房门,一语不发。女伯爵一直看着她沿着舷梯,走上闪着灯光的码头,看着她的小身影在黑暗中缩小,消失。
女伯爵开始折叠整理她留在船上的衣服,她拿起一件背心,贴着自己的脸,哭了出来。”
“然后呢。。。”我听得忘记了抽烟,烟灰跌落在扶手垫上。
“然后。。。就是书中的事情了,远洋号和女伯爵一起消失了,她成为联合军军青史留名的英雄。”
“那琳呢?她自由了吗?”
“司令官小姐自由了吗?我自由了吗?”夜雨问我。“睡一会吧,司令官小姐。晚上才会到呢。”
我把带着夜雨嘴唇香气的酒喝干,躺在温软的床垫上,在轻微的摇晃,和掠过海面的风声中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海面上满是闪光的鲸鱼脊背,我踩着它们玩耍,心里有种难言的快乐。远处的鲸鱼背上站着一个苗条的人影,我看出那是女伯爵,她的面貌和雕像一无二致,手里拿着一盏古老精美的油灯,一点珍珠似的火苗在海风中颤抖。
“这灯是什么?”我问她。
“希望在黑暗中等待,只要有人去寻找,它的灯火在风中也会点亮。”
我醒过来,太阳已经落山了。我裹紧睡袍,走上甲板,看着船边在月亮下闪着银色光泽的泡沫和漩涡。
“您怎么醒了?”夜雨走到我身边,她的裙摆在海风中随着船一起摇曳。
“啊,你会解梦吗?”
“那倒不会了,梦到什么了吗?一个会讲故事的小人物?”
“而且张开眼就会看到。”我笑着说。“大概是因为故事还没结束吧,而且,我有个疑问,为什么你对这个故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好像你一直跟着她一样。”
“啊,也不全是我亲身的经历了,时间这么久了,我也记不清都是听谁说的了,但是呢,至少我让您听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琳呢?”
夜雨沉默了一会,我只能听见船具在风中轻微的吱嘎声。
“回到军队了。鱼儿能逃开水吗?”她说。“故事都要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女伯爵得到了身后的荣光,联合军得到了一位新的战姬。”
“就这样?”我问她。
“就这样,我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司令官小姐。”她突然绽开一个笑容,活泼地转着眼珠。“我是一个诚实的小人物,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说谎。所以,您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相信哪些,毕竟,你也得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相信你。”我也笑了。
“那么。您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呢。”她扬起睫毛,闪烁的大眼睛贴近我。
“我想。”我沉吟着。“以前在我的队伍里,有一位战姬,她叫塞鲁耶尔。她很特别,因为她有信仰。”
“嘻。”她笑了出来。“还笑我是个迷信的小人物呢。”
“不,我并不相信那些神迹。但是,真实的故事,纵然剥去那些华丽的叙述,辉煌的奇迹,他依旧伟大。他的灵性并非因为他可以在水面上行走,而是他有一种力量。”
“什么力量?”
“给人希望的力量,这力量有大有小,无论是给予全人类,还是仅仅给予一个默默无闻的战姬。”
夜雨凑过来,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吻如同薄薄的晨雾,潮湿而柔软。
“月色真好。”她说。“这样的月色正适合美梦。”
“也许。”我说。
我们一起站在船舷,看着不远处熟悉的灯塔出现在动荡不定的海面上,它在幽深的夜色中晕开一圈轮廓,如女伯爵手中的火苗,如同洋装上的珍珠,在风中平稳地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