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那间会客厅不同,梅鲁小姐真正的办公室,简洁又空旷,一张闪光的写字台放在房间的最里面,这样,每一个访客就必须踏着脚下柔软的灰色地毯,走过宽阔的空间,而在他们行走的时候,梅鲁小姐就可以在写字台后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当我走进来的时候,梅鲁小姐正背着双手,站在一面宽大的窗户前。她的办公室三面都有窗户,她面前的窗外就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太阳刚刚升起不久,海面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
“你来了。”她说,隔着桌子,对我伸出白嫩的小手。我捏住她的滑腻的指尖,轻轻摇了摇。
“请坐。”她收回手,指了指一把有着光亮电镀钢架,浅灰色硬皮面的椅子。我听话的坐了下来,梅鲁小姐也坐下来,她眼睛微微闪着光,像是明亮的金星嵌在漆黑的天穹中。
她就这样盯着我看了一会,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笔,用小白牙轻轻咬着笔帽。
这个动作让我感到些许惊奇。也许这才是更适合梅鲁小姐的神态,天真美丽,一无挂虑。而不是和一个老人那样,背负双手,清瘦严厉。
“怎么样,你找到想要的了吗?”她轻柔的说。
“没有。”我叹了口气。我知道在她面前,一切抵赖,狡辩都是毫无用处。
“我想也是。”梅鲁小姐微微笑了笑。“我调高了你的权限,我相信你也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东西。”
“那些的确很可怕。”我看着自己的手,几根手指在无意识地抽动。
“但是那不重要,至少目前对我们不重要。”
“我们?”
“是啊,这也是为什么早上我把司令官小姐叫到这里的原因,我和你单独谈谈。”她说。“这里很安全。”
“我们谈什么呢?”
“啊,很多问题,也可能是用问题解答问题。”她微微眯起眼睛笑起来,像是一只小猫,而我很喜欢猫。“比如,你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查希维的档案?是为了永恒之枪?又是谁拜托你去查的吗?”
“我不能说。”我说。“抱歉,梅鲁小姐。”
“我可以让您必须说。”梅鲁小姐抿着嘴唇,随即又摇了摇头。“不,我既然叫司令官小姐来这里,说明我已经很相信你了。所以,我还是继续相信你吧。”她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杯,推到我面前。“好好坐着,要抽支烟么。”
这是一个水滴形的玻璃杯,因为精致的吹制工艺如水晶一样把阳光折射得流光异彩。杯壁薄如一张纸,我轻轻弹了弹,杯子发出清亮的声音。
“谢谢。”我说。“但是用来当烟灰缸真是太可惜了。”
“因为我不会抽烟,来这里的人也不敢在我面前抽烟,所以没有准备。”梅鲁小姐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她看起来更像猫了,高贵疏离又俏皮狡黠。“这个杯子呢,以后专门给那些讨厌鬼用。”
当我拿出香烟时,梅鲁小姐把身体向后稍稍缩了缩。
“有时候我很不理解人类,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像坏了的老式机器一样。”她微微皱起眉头。
“因为抽烟的时候,总会让别人误以为你在思考。”我说。
“那你现在在思考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梅鲁小姐会相信我。”
“为什么不相信你?”她笑了笑。“你在这里没有根基,没有派系,只是纯粹的人而已,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发现你似乎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国籍。”
“国籍?”
“是啊,这里有很多国家的人,虽然联合军是一个超脱国界的机构,但是总有人念念不忘自己的国籍。这大概就是你们说的‘爱国主义’,这也是我对人类感到费解的地方之一,如同烟瘾。就像我们说过的,一个问题解答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您身上缺乏这种在他们眼中称得上是‘优良’的品质?”
她不笑了,两颗乌黑的大眼珠专注地看着我,现在它们不像黑曜石的猫眼了,变成了双管猎枪黑色的枪口。
“这个问题。。。挺难回答的。”我收起香烟,然后慢慢揉着额头。“在我进入学院之前,一直住在家里。和常见的散文的开头一样。‘我家的门后有条小河。’那条河很小,小到连名字都没有,据说它很古老,可是也没人在意。人们在意的是它清澈的水流,水里的鱼虾,甚至是河道上一座粗制滥造的石桥。那座桥也很老,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谁建的。”
她点点头,向后靠在椅背上,很有耐心地等我说下去。
“夏天的时候我会在河里游泳,钓鱼,冬天我就在上面滑冰。我有时候想,这条河会流多远?流了多久?流经多么广大的土地?我的国家,在她的历史上有无数次的朝代更迭。当一个国家的名字更改了,承载它的土地的名字也更改了吗?这条小河也变了吗?不再让我游泳?不再给我水喝?不,我想我爱的是这片让我成长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我熟悉的环境和人。我会因为国家的名字变了,而开始讨厌这条小河吗?我想我不会。就像那条小河,也不会因为一个帝国的覆灭而变得干涸。”
“那么,司令官小姐,为什么人类会有国与国的分别?”
“因为不同,民族与民族,宗教与宗教,小到集体与集体,人和人。疆域的划分无时无刻都在。”我顿了顿。“就是我们两人之间,也有疆界。梅鲁小姐说,你们人类,我们战姬。这一切的根源就是‘我们不同’。”
“你想消灭这种不同?”
“不,这个世界正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不同才多姿多彩。疆界是永远且必须存在的,问题在于疆界里的人。”
“哦?”梅鲁的黑眼睛像是点燃的煤块那样亮起了火苗。“什么问题?”
“对我而言,我希望人们对其疆域外的事物,只抱有未知的好奇,而非恐惧与仇恨。”
梅鲁笑了,她的眼睛变得温柔而湿润,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好像是在用一块沾着温水的黑色丝绒擦拭我的身体。
“在听到你的答案之前,我一直奇怪那些姑娘为什么这么对你。”过了一会,梅鲁说,声音像是加了冰块的酒,又冷又甜。“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反正肯定不是因为你的相貌,地位或者财富。”
“她们怎么了?”我下意识看着她。
“你真的以为自己没有被监视吗?她们是群迷人的小骗子。”
“档案箱我看过了,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空洞地反驳,脸上有些发热。
“为什么要有呢?收银员可以拿着保险柜的钥匙吗?”梅鲁微笑。“高级军官的监视报告,保管在另一个地方。我想大部分人连那个地方叫什么,在哪里都不知道,嘉尔迪亚也不知道,哦,她对你评价不错。”
“还有呢?”我尽力压抑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问出来什么又有什么用呢?在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成了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这。
“别沮丧,司令官小姐。”梅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们不但是小骗子,还是双料小骗子。她们看起来工作得很有热情,很努力,却把事情弄得更糟。”
“我不懂。”
“比如光,她的报告很有趣。在报告里,她把你描述成一个动手动脚的猥琐的坏女人,她是那么详细地描述您是如何下流,如何无耻,她又如何忍耐。她说她不得不换上你喜欢的丝袜,紧身长裤,以便从你口中套问更多。”
“除了好色呢?”
“嗜酒如命,没错,每一个小骗子的记录里,你都是一个好色,贪杯,爱钱,权力欲旺盛的容易收买和控制的人渣,如果换个性别就是最低等的炮灰的那种。当然,光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她尽力减少和你的直接接触。直到有天黄昏,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太阳很好,阳光金色的短剑一样刺破了走廊里的昏暗,我经过你的楼层,看见她坐在门外,对着你半掩的办公室在笑。”梅鲁小姐突然笑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光会这样对着一个色情狂微笑。”
“啊。”我叹了口气,听着梅鲁故意透露出的一些信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感动,还带着一点恐惧和不解。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让我脑子变得混乱,胸口像是塞了什么东西,呼吸困难,却又流出一丝温暖。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像是一个以为注定不会有人在家等他的人,打开门,却看见了灯光,饭菜和妻子的微笑。
“第二个小骗子,是白哟。”梅鲁说。“她那个时候是不是唱了一首‘专为这里写的歌?’”梅鲁说着,轻轻哼唱起那首传承着千百年来勇者们勇气的赞歌。
她的歌声很奇特,像是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溪,冷冽清澈,掩藏着奔涌的感情。“歌词是我写的。”唱了一会,她说。“好听吗?”
“啊。”我又叹息了一声,这次却带着惋惜和怀念,怀念一袭红裙,穿过大海和淡淡的薄雾向我飞来的闪光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