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特别病房里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我大概以为自己是在某个华丽宾馆的房间。我挑了一把靠着墙角的椅子坐下来,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和他身上密如蛛网的管线,几件看上去很复杂的仪器闪着各种图表,数字,有节奏的发出滴滴的轻响。
老人身上穿着一件有点褪色的睡衣,宽大陈旧的睡衣让他看起来更加干瘪,他的脸现在看起来是一个铅铸的面具,毫无血色的干裂嘴唇,紧闭凹陷的眼睛,暗红色的舌头看起来像是要腐烂的草莓,灰色的细瘦颈子上,
有一根血管在缓慢地跳动,它跳得如此清晰缓慢,好像随时都可能停止。老人的呼吸随着血管的跳动一起一伏,声音凄厉,好像风吹过一条锈裂的管道。这一切都给人一种即将朽蚀破碎的感觉,老人就像是秋天的一片叶子,
在北风将它摇撼,撕离的时候,固执的坚信自己还活着。
我是在中午时分得到这个消息的,当时我正在等着夜雨把我送回家。有一个年轻的军官跑到我面前,对我敬了一个礼。
“长官。”他叫出我的军衔,然后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老人病了,很严重,在临终前他想见我一面。
“我会开车送您去。”年轻人说,礼貌地为我拉开车门。挂着联合军旗帜地轿车风驰电掣地驶出总部的港口,驶过几条街道,把我送到了这里。
当我到达医院的时候,老人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一个位高权重的老人,有一些重要到死前才能说的事情要托付给一个地位不断攀升的“新人”,所以医生和护士知趣地退了出去,他们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接下来的就只有等待。等待老人回光返照,醒过来,或者就此长眠不醒。
太阳已经下山了,我没有开灯,屋子里只有仪器的屏幕和指示灯发出的细弱红绿光芒。我想着,很久以前,我一个人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流泪,让自己相信彦已经永远离我而去;然后我有了米涅,可以于平和的黑夜里,感受她温软丝滑的身躯;还有希维农庄里带着羊皮味道的褥子,娜娜介于醒梦之间的叹息。现在只剩自己,在黑暗中和一位濒死的老人共处一室,静默思考。
我慢慢感到一种缥缈的晕眩,红绿色的仪器光好像变成了那夜的月光,被教堂彩色玻璃窗切割,浸染的月光,彩色的月光下,黑衣的塞鲁耶尔,在空旷黑暗的房间里低声地祈祷,是啊,如果真的有她相信的天堂,重症病房的病人,大概就是最靠近天堂的人。
老人的呼吸声变得大且急促,挣扎地想呼吸一丝空气,他的胸腔在共鸣,如同有人在烟囱里哭泣。我猛然醒来,按动紧急按钮,门被推开,走廊的光流泻进来,让我一时睁不开眼睛。白衣的值班医生和护士们涌进来,如同埋伏好的士兵,动作敏捷而不失秩序。我知趣地退出门外,
焦急,同情和悲伤都不是药,我也见过了太多的死亡。所以我去吃了点东西,再抽一支烟,把这里交给合适的人。
等我回来的时候,老人的呼吸已经再一次平稳下来。
“情况怎么样?”我拦住要离开的医生。
“到那边说,病人需要安静。”她说,声音冷淡平静,一如和她白衣一样颜色的冰雪。一副口罩遮挡了她大半张脸,所以我无法期待她能给我一个让我安心的微笑。
“长官,我们尽力而为。”走出一段,她毫无抑扬顿挫地对我说。
“那他能活下来吗?”
“长官,我不能保证。”她说。“人类的生命是很奇妙的,它既坚韧,又脆弱,可能绝处逢生,也可能戛然而止。我不能骗您,您是长官,给人渺茫的希望和安慰,其实是最大的欺骗。”
“好吧。”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很年轻,露在口罩外的皮肤光滑如镜,眼睛和语气却带着高资历名医才有的魄力和威严。
“您可以回去睡觉,把这里交给我们的护士。熬夜陪护病人很累的,长官。我们的仪器可以全天候监护他的情况。另外,病人很可能出现谵语,您几乎无法休息。”
“谵语?”
“您可以理解为梦话,听起来可能很可怕,但是只要呼吸平稳,病人就不会有危险。”
“还是我来吧。”我说,我的确有点困了,但是我更怕来不及听到老人重要的遗言。
“如您所愿,如果有什么要求,您随时按铃,我们一直在待命。”她最后说,转过身,医生标志性的白大褂在她身后飞扬起来,好像是燕子雪白的剪尾。
医学的确是精准的科学,谵语在夜深的时候如约降临了。老人奇异的字句一再打破黑色的静默。有一段时间,他好像走在路上,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啊。”他大声说道。“你也在那边吗?看见她们了吗?她们和她还好吗?”过了一会,他动了动胳膊,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又开始说话。
“你好,这里就是我的办公室吗?”他语气轻柔,声调有如青年,对着记忆中沉睡多年的人在诉说。“原来这就是‘天使’啊。”我被吵醒,侧耳细听。
“我试过了,我尽力了。是为了她们啊。”老人体内的青年开始痛苦焦急地哭泣。“别怪我。”老人喘息,挣扎,连着管子的手臂徒劳地抓挠,好像被一只钢铁的爪子攥紧了心脏。
我站起身,想要按动按钮。“嘿,亲爱的,就算是现在,我的回答也是一样。我有我的职责,我不能抛弃她们。我愚蠢,无情,不公平。。。可是我一直记挂你。”老人又用近乎耳语的嘶哑声音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回归平静。
我松开按钮,又听了一会他变得缓慢自然的呼吸。我知道我在无意间看见了一扇打开的窗户,虽然窗外有雾,但是得以让我一窥老人记忆中最难忘怀的景象。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有一团模糊的白影,我用手挥了挥,白影还在,我才意识到那是医生白色的制服。
昨天夜里遇到的女医生正在病房里,手里拿着一个闪亮亮的金属夹子。我茫然地环顾四周,天才刚亮不久,疲累让我觉得困顿燥热,隐隐为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感到奇怪。
老人躺在一头摇起的病床上,看见我醒了,他突然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好像是孩子恶作剧被当场发现时才会有的笑。
“我错了。小姑娘。”他说,声音听起来比较舒爽强健。“我没想到她们真能把我救回来。”
“那我倒要对您说声抱歉了?”医生说。“想死是不对的,不论这人多老都不对。”她一面向本子上匆匆记录了几笔,一面转向我。
“病人需要休息,长官,让病人快点好起来,您才有更多时间和机会表达您的关怀和殷勤。”她冷若冰霜地说,白色的外衣和白色的墙壁交相辉映,让我恍惚又回到了那片冰海,面对着那头满是自信的野兽。
“哈哈~你看,他们总是误解我们的关系。”等她的脚步声走远,老人悄声说,好像生怕她会听到。
“她是?”
“极东地区很有名的一个医生,”老人说。“她叫。。。”
他的话音没落,医生又如同白色的幽灵一样飘了进来。
“长官,您该回去休息了。你们两位都需要休息。另外,我姓樱井。这里是医院,我认为医术比军衔更重要。如果让您觉得不舒服,可以向联合军投诉我。”
“好吧,好吧。谁叫这里是你的地盘呢。”老人吐了吐舌头。“小姑娘,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把你折腾一夜,实在是抱歉。”他说完,对我孩子气地眨眨眼,又闭上眼睛,听话地装睡起来。
我点点头,拿起外套,在这位樱井小姐警惕的目光下,走出了病房。
我在当天晚上回到了我的家,正值满月涨潮的时候。月光的银轮让海边的灯塔显得黯淡许多,梅鲁小姐的话一再回响在我的耳边,是啊,和传统的军人比起来,她们是多么优秀,她们甚至都不用考虑外面的天气和昼夜。
我踩着晃晃悠悠的舷梯走下邮轮,穿过空无一人的小径,走过光彩闪闪的喷泉,这是我熟悉的一切,就像我熟悉月亮会从灯塔的哪一侧升起,哪一侧落下。我走到林夕的实验室,把梅鲁的小圆筒交给她,
嘱咐了几句,看着她镜片后因为新的挑战而亮起来的眼睛,我走回我的房间,满怀快乐地看着它的墙壁和屋顶,透着朦胧温暖柠檬色光芒的窗户,它的有点歪斜的木门,掉漆的廊柱伫立在星光下。总部的档案,监视,权术,秘密,都留在那里,而这里我的家,推开门,就能看见睡意朦胧的米涅,用手托着下巴,在灯下等着我的家。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她说,佯装嗔怒。然后为我拿来拖鞋,我们一起吃饭,洗澡,然后在安静的床上,我和米涅的床上安眠。
我睡着,又醒来,米涅温暖柔顺的在我怀里,我稍微用力的揽住她,再次睡去,香甜,漆黑又无梦的睡眠。